人類具有無與倫比的智慧。我們能交談,會推理,能跳舞,會唱歌。我們不僅能討論政治與司法,而且還能通過努力改善自身和我們的整個物種。我們既會學習數學和物理,也會創造發明、接受教育、吟詩填詞。在這些方面,沒有其他哪個物種能有資格與我們相提並論。
然而,人類每次超出其他物種的進步並不都是在朝著好的方向發展。語言體系和深思熟慮的推理能力給人類帶來了文化和技術方面的突飛猛進,但我們的大腦——雖然在10億年前就從猿人祖先那兒進化出來了——卻被甩在了後面。我們身上的大部分遺傳物質進化出來的時間不但先於語言體系以及明晰的推理能力,而且是在像我們這樣的智能生物出現之前。於是,大量粗製濫造的東西就這樣保留下來了。
我們已經討論了一些人類在認知結構上存在的缺陷,包括:確認偏誤、心理影響、心理定格、不合時宜的自我控制、沉思反芻循環、聚焦錯覺、動機性推理、錯誤的記憶,此外還有走神發呆、語言表達存在歧義,以及易於罹患精神障礙。我們的記憶系統採用的是背景關聯驅動,因而不能適應現代生活中出現的許多需求。我們的自控系統則令人絕望地幾近分裂。我們祖傳的反射系統是在一個完全不同的環境中形成的,而我們更為現代的慎思系統卻不能擺脫該古老系統給它施加的影響。在我們討論的每個領域,不管是記憶、信念,還是選擇、語言以及快樂,我們都會發現,在很大程度上通過逐層疊加技術而形成的人類大腦,其表現遠不夠理想。這些人類心理特點,沒有哪一項出自一個聰明睿智的設計師之手;相反,只有將其看成進化的產物是唯一合理的解釋。
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在此提供的論點,只是傳統理論的一部分而已。古爾德(Gould)關於歷史殘跡的概念是我撰寫本書的一個重要靈感來源。不過這種觀念還得追溯到達爾文身上,他在傳奇巨著《人類的起源》(
The Descent of Man)中列舉了一打人類「毫無用處,或基本無用」的特徵——體毛、智齒以及退化成尾骨的尾椎骨。這些自然界中出現的離奇現象是達爾文論點中不可或缺的佐證材料。
然而,關於人類大腦所存在的不完善之處,卻很少在涉及進化的討論中被人提及。
研究人的特性能給我們了解人類狀況提供大量有用的深刻理解。正如人們在匿名戒酒會(alcoholics anonymous)上說的那樣:能夠承認,就是跨出了第一步。我們對自己的拙劣本性了解得越多,就越能夠採取相應的補救工作。
當我們審視這些缺陷,將其作為深刻見解之源時,就會首先意識到:不是每種缺陷都值得我們去修補的。我早就接受並習慣了計算器比我更擅長處理平方根的事實,因此,當世界棋王加裡·卡斯帕羅夫(Garry Kasparov)在西洋棋世界錦標賽上和電腦對手深藍(Deep Blue)對弈時,我覺得根本沒有必要為他加油助威。即使計算機現在在西洋棋或其他棋類遊戲上不能戰勝我們,但在不久的將來,它們一定能夠做到這一點。約翰·亨利與機器人進行世紀賽跑是偉大的,但事後看來,卻是一場人類註定會失敗的行為。機器在許多方面都已經(或最終將要)佔有優勢,我們不妨接受這一點。德國化學家厄恩斯特·費希爾(Ernst Fischer)曾陷入這樣的沉思:「隨著機器變得越來越完美高效,於是這就變得很清楚了——人類的偉大之處就在於他們身上存在不完美的地方。」一個由工程師設計出來的生物可能永遠都不懂什麼是愛,永遠都學不會欣賞藝術或理解詩歌。以動物的理性來看,把時間花在創造和欣賞藝術上,還不如把其用來收集堅果,為過冬做好準備呢。而從我的角度來看,藝術是人類生活樂趣的一部分。無論如何,就讓我們寫出朦朧的詩歌,用澎湃的激情和非理性思維創作歌曲和文學作品吧。
話雖如此,但並非涉及人類認知的每種怪癖都值得頌揚。詩歌雖然令人愉悅,但泥古不化(stereotyping)、以自我為中心(egocentrism),是我們這個物種中普遍存在的易於偏執和抑鬱的弱點體現。全盤接受我們固有的生物天性,就好比犯了「自然主義謬誤」(naturalistic fallacy),把天生的東西和優秀的事物混為一談。關於這方面的訣竅,顯然就是梳理我們的認知特性,判斷其中哪些是值得我們學習、保留的,哪些是不需要我們理會的(甚至這樣做了還值得我們拍手稱快)。
例如:我們根本就不必擔心日常對話中出現的模糊歧義,因為我們總是能夠利用語境和互動來弄明白對話夥伴的真實想法;我們也根本沒必要去熟記我們認識的每個人的電話號碼,因為我們的記憶不擅長做這方面的工作(幸好現在我們有手機來幫我們保存電話號碼)。我們的大腦在應付多數日常活動方面都顯得綽綽有餘。它基本上能讓我們吃飽穿暖、自食其力、繞開障礙並遠離傷害。雖然我非常羨慕普通家貓那無憂無慮的生活,但無論如何我也不會把自己的大腦和家貓的大腦進行交換。但這並非意味著,作為思想者,我們就不能做得更好。本著這種精神,我在此提出13條建議,每條都是建立在謹慎的實證研究基礎之上的。
1. 儘可能考慮有無其他可行的選項。正如我們所看到的,人類並沒有養成以冷靜而客觀的方式考量證據的習慣。我們可以用來提高自己思考和推理能力的最簡單的方法之一,就是訓練自己考慮有無其他可行的選項。即使簡單到僅僅勉強自己列舉出可行選項的做法,都能提高我們推理的可靠性。
一系列研究已經表明了「反向思維」(consider the opposite)這一樸素格言的重要意義;而其他一些研究則表明「虛擬思維」(counterfactual thinking)的重要性——我們要仔細推敲還可能發生什麼,或原本可以成為什麼,而不是僅僅關心當前的態勢。
我們對自己最關注的事物之外的其他想法和可能性,投入的關注越多越好。正如羅伯特·魯賓(Robert Rubin,比爾·柯林頓任總統時的首任財政部長)所說:「我在職業生涯的不同階段曾經遇到一些人,他們似乎對世界上的所有事情都比我對任何一件自己手頭正在做的事情更有信心。」在做出正確抉擇之前,我們往往需要把不會採取的途徑和最終選用的途徑都加以考慮才行。
2. 重新界定問題。那塊肥皂達到了99.4%的純度還是具有0.6%的毒性?政治家、廣告商甚至我們當地超市的員工們都習慣杜撰我們聽到、看到和讀到的一切信息。把每件事情都儘可能地以積極正面的方式呈現出來。我們——作為消費者、選民和公民——的工作,就是必須始終以一種懷疑的眼光看待周圍的一切,並對任何被問到的事情都養成再三思考的習慣。我應當把關於「安樂死」的立法理解為一種防止人們死於殺人兇醫之手的方法,還是將其理解為一種幫助人們死得有尊嚴的途徑?我如果減少兼職工作的時間,是會縮減自己的收入,還是可以有更多時間陪孩子們了呢?
3. 始終牢記:相關關係不等於因果關係。信不信由你,綜觀全美人口,你會發現他們鞋子的尺寸和他們的常識水平高度相關:鞋碼大的人通常比鞋碼小的人懂得更多的歷史和地理知識。但這並不意味著你買一雙更大的鞋子就能讓你變得更聰明,或者長著一雙大腳就代表你的智力水平很高。這種相關關係,和其他許多相關關係一樣,看起來似乎比它的本質更重要,這是因為我們生來就有把相關關係和因果關係混為一談的傾向。
4. 永遠別忘了控制樣本的大小。從醫學研究到棒球成績統計,人們往往忽略了他們用來得出結論的數據規模。任何單一事件都可能是隨機的,但同一模式的反覆出現就不大可能是一個偶發事件了。從數學上考慮,樣本數量越大,統計結果就越準確。這就是為什麼平均來說,對2000人進行調查統計的結果要比只對200人進行調查統計的結果更可信。
5. 預知自己的衝動並事先約束。奧德修斯把自己綁在帆船的桅杆上,以此抵制海妖塞壬的誘惑。在這一點上,我們大家都得好好地向他學習。例如,我們可以把自己在酒足飯飽之後計劃下周要買的食品雜貨和我們在飢腸轆轆時到商店買的垃圾食物進行一個比較。誘惑在看得見、摸得著的時候最難抗拒,因此,如果我們對未來有所籌劃,與總是衝動行事相比,會過得更好一些。
6. 別只是設定目標,要制訂應變方案。在很多時候,人們都幾乎不可能完成一個表達模糊的目標,如「我要減肥」或「我打算在最後期限到來前寫完這篇稿子」。並且,只是把目標表達得更詳細,「我要把體重減少6磅(約2.7千克)」也不能起到足夠的效果。但是,心理學家彼得·葛爾韋澤(Peter Gollwitzer)的研究表明:要是給希望實現的目標制訂細緻的應變方案,採取「如果X,就Y」(「如果看見法式炸薯條,我就走開」)的形式,就能極大地提高成功的概率。
7. 在任何時候,如果你已經疲憊或心裡還在考慮其他事情,就儘可能不去做重要決定。身心疲憊(或精神渙散)之時進行思考,這和醉酒之後開車沒有多大的差別。因為疲憊之後,我們更多是依賴我們的反射系統,而非慎思系統。我們精神渙散時也是這樣。
8. 隨時在收益和代價之間進行權衡比較。這道理聽起來連小孩都懂,然而實際上它並非大腦自然而然就會產生的想法。人們常常發現自己不是處於一種「預防」(prevention)心態,即強調他們的行為所產生的代價(如果我不去參加音樂會,就會浪費買門票的錢了),就是處於一種「促進」(promotion)心態,即強調自己的行為所產生的收益(聽音樂會太有意思了!誰會注意到我上午上班晚了一點呢)。做出合理判斷的前提顯然是權衡利弊,然而除非我們提高警惕,否則我們的性格和情緒往往會成為理性判斷的絆腳石。
9. 設想你的決定可能會被他人抽查。研究表明:如果人們要給自己做出的答案說明理由,他們就會比那些不做這方面準備的人們顯得公正客觀。當要為自己的決定承擔責任時,我們往往會投入更大的認知精力,更詳細周到地研究各種信息,並相應地做出更複雜的決策部署。
10. 和自己保持距離。佛教徒告訴我們:當下最重要。在大多數情況下,他們這麼說完全沒錯。如果一輛失控的汽車正朝你衝過來,你會不顧一切地丟掉手裡拿著的任何東西,全身心地只集中於當前目標,即立刻逃離汽車撞來的方向。但如果我想要以吃一塊巧克力蛋糕作為這餐飯的完美落幕的話,那就得問自己:相對於我(保持健康)的長期目標而言,我是否對(滿足自己對甜食的嗜好的)當前目標看得過重了?
我們的大腦對於遠近的考慮機制幾乎是以完全不同的方式建立起來的:(對大腦而言)近,是明確具體的概念;而遠,則是抽象的概念。不是任何時候以抽象的概念來考慮問題都會得到更好的結果。你還記得自己上次承諾的6個月之後要做的事情嗎?在當時,你很可能看不出你的承諾對你有任何妨害,但隨著兌現日期的逐漸臨近,你會感覺它簡直就像一個強加在自己身上的沉重負擔。因此,在任何時候,我們都應當問問自己,未來的我會對現在的這個決定產生什麼感受?認識到我們的處理方式在此時此刻和將來會有所不同,並儘量平衡和利用好即時和遠期兩種思維模式,這對我們很有好處。這樣一來,我們就不會因為把選擇完全建立在即時所想的基礎上而深受其害。
11. 要當心生動化、個性化和逸聞趣事。這是從前面「和自己保持距離」的原則中推導出的另一個必然結論,但它也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這方面一個有說服力的例證是蒂莫西·威爾遜(Timothy Wilson)做的關於在校大學生和保險套品牌的研究,它得出了一個經典結論,即「照我說的做,而不是照我做的做」。在實驗中,受試者得到兩個消息來源:一個來自《消費者報告》上數據充分的結論,它推薦的是保險套A;另一個則來自一則逸聞趣事(據說是另一個學生寫的),它推薦的是保險套B。幾乎所有大學生原則上都認為《消費者報告》上的結論更可靠,並希望自己的朋友在挑選保險套時不要受那個逸聞趣事的影響。但當問及他們自己的選擇時,差不多有1/3(31%)的大學生仍然相信了那則生動的逸聞趣事,從而選擇了保險套B。我們的四足祖先可能不得不留意那些色彩鮮豔或表現異常的事物,但我們現在則有幸有充分的時間可以慢慢考慮,並且我們也應當利用好這一優勢,通過對客觀且科學的事物加以特別關注來克服我們易受生動性影響的弱點。
12. 挑選重點。我們做出的決策會讓我們付出心理上,甚至身體上的昂貴代價,並且我們不可能等到自己掌握全部信息並擁有充足時間時,再對每種意外情況及其應變對策進行仔細考慮。因此在本章所列的這份清單中,我推薦的所有策略都是簡單有效、容易上手的,但也請永遠別忘了《布裡丹之驢》(Buridan’s Ass)的故事:那隻驢子雖然面臨著兩堆同樣遠近、同樣誘人的乾草,最後卻活活餓死了。總之,請把你考慮得最認真仔細的決策留給最重要的事情。
13. 儘量理性。這最後一條建議聽起來顯得如此微不足道,簡直讓人難以置信,完全可以與世上最沒有價值的股市箴言(「低買高賣」——在理論上完全正確,在實踐中根本沒用)相媲美。然而,提醒自己要理性並不像它聽起來那樣一無是處。
告誡自己要理性就能產生作用的重要原因之一在於:你這樣做的時候,就能夠自動啟發自己在生活實踐當中使用我在前面曾經介紹過的種種技巧。
上面的每條建議,都是基於對人類大腦局限性所做的實證研究而制定的。每條建議都針對大腦的某條具體缺陷,並且都以某種獨特的方式幫助我們消除進化過程中出現的一些缺陷。
如果對人類大腦的優缺點及其細微差別有恰當的認識,我們不僅能有機會提升自身素質,而且還能進一步改善社會。比如,想想我們如今這套過時的教育體系,還是基於19世紀流傳下來的教育理念的,過分強調死記硬背,這簡直和工業革命以及狄更斯作品中那個嚴厲的校長葛擂梗先生(Mr.Gradgrind)如出一轍。那位校長先生曾經這樣表達自己的觀點:「現在,我想要的是事實。給這些孩子們只教授事實……不要給他們灌輸其他東西,把其他任何東西都從他們的腦子裡清除出去。」但這種方式幾乎沒有起到教育應有的作用,即幫助孩子們學會自己掌握知識。我懷疑如此大量的記憶究竟是否有用,畢竟在一個有著谷歌搜尋引擎的時代,讓孩子們去記住各國首都的做法早已失去實際意義了。
在資訊時代,讓孩子們搜尋信息毫無困難,但讓他們解讀這些信息就問題多多了。我們習慣先接受再質疑,但這種做法真的非常危險,因為在網際網路時代——任何人,甚至包括沒有獲得這方面資質的人,都可以隨心所欲地在網絡上發布任何東西。然而研究表明,十幾歲的青少年經常把他們在網上讀到的任何內容都不加分辨地信以為真。絕大多數學生基本上不去或只是偶爾查看一下網上內容的作者是誰,或思考是否有其他信息對自己當前所讀內容起到了輔助作用。根據韋爾茲利學院(Wellesley college)兩位研究者的說法:「學生把網絡當成他們獲取信息的主要渠道,通常很少關注這些信息是否準確。」多數成年人也存在著同樣的問題。一項網際網路調查指出:「和網站內容相比,普通消費者更關注網站的表面現象,比如它的視覺提示信號。例如,接受調查的近半數消費者(46.1%)在一定程度上是基於一個網站的整體視覺設計魅力來評估其可信程度的,其中包括網頁布局、排版、字體以及顏色方案。」這就是為什麼我們需要成立學校,而不僅僅是擁有維基百科和網際網路就可以了。如果我們生來就是優秀的思考者,骨子裡就能以恰當的方式質疑一切,那學校的存在就是多餘的。
然而事實的真相是,如果沒有經過特殊訓練,我們這個物種生來就容易上當受騙。孩子們出生在一個「真相顯露」(revealed truths)的世界,習慣於接受那些告知他們的、被奉為金科玉律的一切東西。我們需要經過努力才能讓孩子們明白,事物常常存在多樣化的表現,並且,不是他們聽到的每件事都是真實可靠的。而我們只有付出更大的努力才能讓他們學會如何去評估那些互相衝突、彼此矛盾的證據材料。
《怪誕腦科學:戰勝焦慮、混亂、拖延的自控術》,[美]蓋瑞·馬庫斯著,陳友勳譯,中信出版集團。(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