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這裡所說的「河豚」,不是一個很規範的名稱,它的學名是「河魨」,英語叫「puffer fish」,意思是會鼓氣的魚——在遭遇危險時,它的腹部會立刻膨脹起來。而生物學上名叫「河豚」的,則是另一種動物。它與海豚是近親,都是水生哺乳類動物。
在中日飲食文化中,河豚就是一個極其味美而又極其危險的矛盾集合體,讓人愛它又怕它。食客們都說,河豚肉色晶瑩剔透,肉質細膩,口感爽滑,細細咀嚼之餘,口留餘香,那種感覺妙不可言。與河豚相比,真鯛鰻鱺石斑旗魚之類的珍貴魚品都算不上什麼美味了。筆者曾在遼東灣釣到過河豚,當時就嚇得放生了——因為害怕它的毒性,因此也就無福消受其美味了。河豚體內有一種神經毒素,它的毒性居然是氰化物的1200多倍,人若粘上0.5毫克河豚毒素,就會一命嗚呼——你說嚇人不嚇人?古代日本軍營裡也盛行過吃河豚,但加工處理方法不當,結果毒死了不少士兵,氣的豐臣秀吉下了禁令,上百年時間裡,人們都不敢公開吃河豚。但是,安全上的風險阻擋不了美味的誘惑,古往今來許許多多中國人日本人前僕後繼,拼命吃河豚。
伊藤博文是日本的改革家,他發現吃河豚與提振日本人志氣有關係,就毅然解除禁令,從此後吃河豚又成了日本的時尚。他們的吃法主要有兩種,一種是吃刺身,一種是吃火鍋。前一種就是吃生魚片,當然啦,刀工非常講究。廚師將河豚肉切得極薄,一片一片地擺放在盤中,肉片呈半透明狀。食客夾起魚片,蘸上調料,就可大快朵頤了。後一種也是先切好魚片,然後夾進放有白菜菌類的火鍋裡,輕輕地涮一涮,然後食用。日本有許多專門的河豚餐館,那裡不僅有精美的菜餚,而且有周密的安全防護措施,吸引著世界各地的食客。但是,即便層層把關,也不能百分百地保證食客的安全,日本每年都有上百人痙攣抽搐命斃於河豚席上。1990年代初,就曾有一位著名娛樂男星因此而成為時事焦點人物,只可惜,他自己是看不到這道新聞了。
中國的北宋,是餐飲業浪漫的季節,河豚自然大放異彩。我們的先人已經掌握了河豚的習性:它們每年臘月至來年開春,從大海進入河道,然後逆流而上。其間楊柳花絮散落江中,成了河豚的佳餚,它們也藉此養得膘肥體壯,於是自己也成了人們餐桌上的佳餚。宋人很早就發現了河豚的肝胃腎等內臟儲存大量毒素,於是就精心處理,先摘除掉疑似有毒的內臟,然後不厭其煩地反覆清洗魚肉,直到色如雪白,才敢下鍋食用。南宋有個叫「百歲寓翁」的人,就講述過這樣一個驚險的故事:他的親家張諫院自誇南渡後只學會了煮河豚手藝,今天要露一手。誰知河豚湯剛上桌,就有人造訪。二人忙不迭地去應酬,把一桌河豚留給了貓狗。倆人回來,但見一貓一狗都伸著腿,翻倒在湯盆邊,一動不動。他們慶幸貓狗救了自己,過後想想,還真是後怕啊!著名詩人梅堯臣也是個品豚高手,他可是一絲不苟,牢記十個字「烹炰苟失所,入喉為鏌鋣」,因此閱豚無數,安然無恙。
蘇軾不僅是詩詞大家,而且對河豚美味頗有心得。他在開封時順風順水,也時常回憶起河豚之美。有一次在資善堂裡東坡說到興奮處,不禁脫口而出「也值那一死!」,驚倒一片同事。河豚怎麼就那麼美呢?別說,蘇軾有著豐富的品豚經驗。東坡先生美食家的名聲早已遠揚,常州的士大夫也想一睹他在河豚餐上風捲殘雲的尊容。河豚烹煮完畢,他們唯請東坡一人獨享,唯一希望就是他能品評兩句。可是,自始至終,蘇老先生光顧著下筷夾魚,悶著頭一聲不吱。東道主一家老少在屏風後面焦急等待著,只聽得蘇軾不住的咂嘴聲,卻不知他如何評價這道菜餚。於是,你看我我看你,有些失望。豈料,就在此時,蘇軾又把筷子伸向最好吃的那個部位——腹腴,道了一聲:「也值一死!」這一筷子超越了生死,這一句話達到了餐飲的最高境界。
對蘇軾的《惠崇春江晚景》的第一首,人們往往只記得「春江水暖鴨先知」的佳句,卻忽略了整體寓意。其實,這首詩是寫蘇軾看了惠崇和尚的畫作之後展開的聯想——蘇軾聯想到了什麼?他想到了河豚宴。「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兩句,指明了這道菜的三要素:將河豚肉切成碎片,倒入鍋中,然後放入新鮮的蔞蒿和荻牙,文火浸煮而成羹,顏色如乳,味道如何,只能親自品嘗了。當然,蘇軾不會只是想想而已,這是元豐八年的早春時節,他在揚州好好地品嘗了這道河豚羹。
與日本不同的是,從古到今,中國人吃河豚都是屬小眾文化的範疇,你在街市上也找不到專門的河豚館子。河豚宴主辦者很低調,不發請帖,不做張揚,宴會在小範圍內悄悄地進行。但是,河豚飲食文化卻靜靜地綻放光彩,單說河豚的做法吧,就有烹,有煮,有炰,有炸,有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