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輝
讀《主角》,最易產生的感受是:這是一部關於人的在世經驗的「悟」書。這裡有死生、興廢、起落、沉浮、榮辱、興衰;有愛恨情仇、喜怒哀樂、悲歡離合;有四時交替、人事興廢、花開花落;有鮮花著錦、烈火烹油般的人世的大熱鬧;有熱鬧背後榮辱無常、盛筵必散的徹骨寒涼。如是種種,構成了廣闊的人間世界。圍繞著主角憶秦娥的命運起伏活動著不同類別、形形色色的上百個人物,他們也各有其愛憎,有其哀樂,有他們為之奮鬥為之慷慨激昂心雄萬夫卻也會為之歌哭為之傷心落淚的種種事項。這些身份各異、性情不同的各類人物,活躍在《主角》所敞開的宏大世界中,這也是你我的世界,或者說,我們的世界因《主角》而得到了深入、恰切的表達。也端的是:「人聚了,戲開了/幾多把式唱來了/人去了,戲散了/悲歡離合都齊了/上場了,下場了/大幕開了又關了……」
《主角》似乎也用心於此。作者寫憶秦娥自11歲學戲至50餘歲成為一代秦腔名伶。其間40餘年悲欣交集、榮辱無常、起伏無定的複雜際遇,寫她吃盡苦頭嘗遍冷暖歷盡滄桑,數度面臨內外交困、身心俱疲之境而無由解脫——她有所愛卻不能相知相守;無意於名利卻總為名利所傷;個人貢獻雖大卻鮮有享受生活的可能;甚至被迫屢屢面對生離死別天人永隔的極端悲苦之境……作者也寫她40餘年用志不分、心繫一處,不遑他顧,專精於戲曲「驚天藝」的刻苦修習。最終個人技藝與生命經驗相互成就、互相影響,且能將地域文化精神氣脈和眾家之長融於一身,遂成懂人心、通人性的一代秦腔大家。其演出大氣磅礴、揮灑自如、精彩絕倫,甚至可謂爐火純青、無人可及。秦腔也因她的出現而在新的時代大放異彩。個人生活與事業的精進恰成鮮明對照。一言以蔽之,可謂「佔盡了風頭聽盡了好,捧夠了鮮花也觸盡礁。」
雖詳細鋪陳人的在世經驗的辛酸與無奈,幾近蒼然悲涼,但《主角》顯然並未止筆於此。作者並不將作品導向頹然之境,而是有更為宏闊的用心——以憶秦娥為典型,書寫「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民族精神生生不已的奮進力量。40年間雖面對外部世界的重重壓力,憶秦娥始終矢志不渝攻堅克難精進不已,在技藝修習上著力用心,最終既使得個人才能得到了淋漓盡致的發揮,也最大限度地推進了秦腔在新的時代的迅猛發展——此為個人價值最根本的體現。
同樣,即便情感生活不盡如人意——孩子痴傻,舞臺坍塌,及至痛失愛子,愛人石懷玉因她離世等等經歷,讓她也時常萌發退念,但終究退無可退,只能以進為退。這便是《主角》的題旨之一:做「主角」,就意味著隱忍、受難、犧牲、奉獻,意味著需要有更多的社會責任感和擔當意識,也得承受種種來自外部的壓力。
如果僅僅從「個人」的生命遭際看,憶秦娥40年的命運遭際或可謂苦不堪言,尤其是當養女宋雨終成「小憶秦娥」時,她必須面對一代人退場的歷史命運——這對寄身於戲曲,唯有在演戲中才能獲得內心安穩的憶秦娥而言,無疑是「致命」的「打擊」。
當此之際,憶秦娥面臨著人生最為艱難的選擇。而正是精神導師秦八娃勸告她,應該最大限度地發揮個人「傳幫帶」的歷史責任。如同忠、孝、仁、義四位老藝人當年無私培養她一般,將經由自身生命和藝術經驗融匯而成的技藝再傳給如宋雨一般的下一代,以使秦腔文脈不絕、後繼有人,個人的藝術生命也因之得以延續。亦即努力將「個人」價值融匯入「集體」利益之中,從而獲致更為長久的「生命」。戲曲的代際傳承如是,其他行業各色人等生命價值的終極依託亦復如是。民族精神傳承千年生生不息的精義,也就在這裡了。
(作者系陝西師範大學文學院副教授、中國現代文學館特邀研究員)
《中國科學報》 (2019-10-18 第6版 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