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望著,盼望著,「嫦娥」回來了。她是如此渴望回家,疾如流星般撲向風雪夜幕中的阿木古郎大草原。
阿木古郎,在蒙古語裡是「平安」的意思。這裡,已經平安迎接了11艘神舟飛船。如今,嫦娥五號也選擇這裡作為回家的落腳點。
2020年12月17日凌晨,內蒙古四子王旗,人們向著「火球」落下的方向奮起直追。
直升機螺旋槳發出的沉鳴,汽車鳴笛的聲響,以及搜尋人員踩在白雪枯草上的「嚓嚓」聲,打破了草原寂靜的夜。
與此同時,各觀測站傳來的一聲聲「正常」,匯聚於距離四子王旗著陸場500多公裡外的北京航天飛行控制中心。
1時59分,嫦娥五號返回艙成功著陸!
為了這一刻,中國航天人已經等待了太久!他們心中的激動再也無須抑制,化為一浪高過一浪的掌聲,和恣意橫流的淚水。
「懷抱」萬眾矚目的珍貴月壤,嫦娥五號平安返回家園。摘回一片「明月」,這個中國人千百年來的美好期待,一朝夢圓。
1988年5月,「美國登月第一人」阿姆斯特朗訪問中國,在無數國人心中掀起波瀾。
16年後,2004年2月,國防科學技術工業委員會宣布:中國月球探測計劃已經進入實施階段。
又過了16年,嫦娥五號任務圓滿成功,標誌著中國月球探測工程第一階段順利完成。
16年,可以讓一個牙牙學語的嬰兒,成長為英姿勃發的少年。16年,也足以讓空白的中國探月史,印上一串奔向月球的堅實足跡。
中國探月工程的標誌上,有兩個腳印和一彎新月。
航天人的夢想很近,抬頭就能望見日月星辰;航天人的夢想又很遠,需要一步一個腳印,撥開荊棘去跋涉。
如今,中國航天人依然在路上,探索太空的腳步更加豪邁。
10000減1不是等於9999,而是等於0
在追逐「嫦娥」的路上,我們和航天人一次次相遇。
在海島一隅的發射場,在燈火通明的測控中心,在零下30攝氏度的四子王旗著陸場,我們總能看到一群陌生而又熟悉的身影。
他們之中,有我國重大航天工程的開拓者,有航天新興技術領域的領軍人,有長期在各領域從事教學研究的航天專家,有許許多多年輕的科研人員。
欒恩傑、歐陽自遠、龍樂豪、葉培建……這些響噹噹的名字背後,是一代代航天人接力逐夢「嫦娥」的不倦身影。
帶給我們無盡感動的,還有更多遍布航天各大系統的一線科研工作者。
12月16日深夜,北京航天飛行控制中心,嫦娥五號任務型號副總師趙鳳才,與記者再次相遇。
「其實,我從沒到現場看過火箭發射。」趙鳳才笑稱,自己是距離嫦娥五號「最近」的那個人,也是任務團隊中距離嫦娥五號「最遠」的那個人。
大廳屏幕上的一條條曲線、一組組數據,是趙鳳才獲取嫦娥五號狀態的唯一途徑。
當普通人津津樂道於火箭發射瞬間迸發出的光和熱時,當眾多網友忙著關注嫦娥五號如何優雅地「吃土」時,趙鳳才「只關心嫦娥五號數據正不正常,後續該安排什麼工作」。
這,是一條具有中國特色的探月之路。一路荊棘,常人不知。
嫦娥一號飛天之初,中國探月工程總指揮欒恩傑說:「既然是中國的探月,就要有中國特色。」
83歲的龍樂豪院士先後任長徵三號甲、乙、丙三型火箭的首任總設計師兼總指揮。這三型火箭,成功將嫦娥一號、二號、三號和四號送往月球。
「航天是一個特別複雜的系統工程,有時候難免會出現一些問題,要有一個很好的心態。」或許很多人並不知道,總是笑呵呵的龍院士,也曾在一次任務中,一夜之間白了頭——
1996年2月15日,長徵三號乙火箭第一次發射,剛起飛22秒,就一頭撞向西昌發射場對面的山頭,星箭俱毀。
爆炸後,控制中心斷電,整個發射場一片漆黑。黑暗以一種急速下墜的方式到來,仿佛化作一座大山,壓在現場所有航天人的心上。
龍樂豪院士連問三句「為什麼」,一句比一句沉痛,一句比一句錐心。就是那一夜,意氣風發的他一夜白頭。
後來,中國航天人有了一件應對眾多複雜困難和挑戰的法寶:歸零。只要有從頭再來的勇氣,就不會畏懼任何困難。
「航天事業,10000減1不是等於9999,而是等於0。」龍樂豪院士說。
成功與失敗往往只有一步之差。中國航天的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踏實謹慎。
拿這次嫦娥五號任務來說,其中的關鍵過程很多,11個飛行階段環環相扣,牽一髮而動全身,是趙鳳才承擔的測控任務中最複雜的一次。為了萬無一失,趙鳳才和團隊同事光是應急預案,就做了將近600個,幾乎是之前任務的6倍。
負責制訂應急預案的副主任設計師張愛成,把一個個預案搬到會議室裡,與各專業團隊逐個完善細節。
這600個「沒用上」的預案,是他們整宿整宿「熬」出來的。任務臨近那兩個月,整個團隊的人幾乎沒有凌晨2點前睡過覺。
除了嫦娥五號探測器,月球上的嫦娥三號和嫦娥四號探測器,以及奔向火星的天問一號等多個目標,都需要實時測控。
太空中的中國探測器越來越多,如何分配測控資源又成了個難題。「頭緒太多,怎麼辦?」趙鳳才兩手一攤:「一個字——幹!」
趙鳳才記得,高中物理課上,有一節是專門講中國航天的。太空的神秘與航天事業的波瀾壯闊,給年輕的學子心裡埋下一顆幼小的種子。
時至今日,當初那顆種子已經成長為參天大樹,那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已經成為獨當一面的航天測控專家。即使工作忙碌難以兼顧家庭,趙鳳才始終奔跑在這條自己選定的航天之路上,無怨無悔。
中國探月之路,充滿著未知與艱辛。許許多多平凡而又偉大的航天人,攜手接力向前。
白髮蒼蒼的院士們,是這條路的開拓者。2007年,當嫦娥一號最終進入環月球軌道,歐陽自遠院士和孫家棟院士抱在一起,眼淚直流。那一刻,他們高興得像個孩子,嘟囔著:「繞起來了!繞起來了!」
「60後」「70後」的航天專家們,是這條路的鋪路人。長五遙二火箭發射失利後,55歲的長徵五號火箭副總設計師王維彬不眠不休地帶領團隊查找問題。在一次又一次歸零後,中國的大火箭終於揚眉吐氣「王者歸來」。
「80後」「90後」「00後」的年輕人,是這條路上的新生力量。火箭起飛後,20歲消防員王豫軒是發射場第一批衝過去的人。既往的一次發射,火勢太大,他冒險衝向火場,被煙氣燻昏迷。
中國探月之路,是一條自力更生、艱苦奮鬥的路。經歷長途跋涉,中國航天人一路風塵僕僕,在徵服星辰大海的路上,留下一串閃亮的腳印。
航天人的榮耀來自參與這一份偉大的事業
探月有什麼用?
這個問題從20世紀60年代問到21世紀,從美國問到中國,從嫦娥一號問到嫦娥五號,甚至現在每次直播中,還會有網友不斷提出疑問。
嫦娥三號成功落月後,《人民日報》刊文回答:執行探月計劃,如果僅僅屈從於「有什麼用」這樣的逼問,只會令中國落後於世界。
一位網民的回答令人拍案:會不起眼,會仰人鼻息,會形成中國人只會刷盤子的刻板印象,會成為貧窮落後未開化的代名詞,會慢慢導致沒有核心競爭力……
或許,中國探月工程為中國綜合國力和國際地位提升帶來的效益,很多人並沒有切身感受。但有一點大家都應該看到了,月球上終於有了由我國自主命名的地標。
2010年,我國利用嫦娥工程影像數據首次申報「月球地理實體命名」。發明造紙術的蔡倫、發明活字印刷術的畢昇,以及中國近代天文學家張鈺哲,他們的名字分別成為月面3個撞擊坑的名稱。這是中國人第一次為月球地貌賦予名字。
在此之前,月球上那些以中國元素命名的地貌,幾乎全是由國際天文學聯合會本著文化多樣性原則自主命名的。
探月工程副總指揮、國家航天局探月與航天工程中心主任劉繼忠說:「月球地理實體命名,能從一個側面反映一個國家在月球探測及其科學研究工作上所取得的成績,體現了一個國家的綜合實力和科學技術發展水平。」
一個個中國名字成功「落月」,意味著中國在太空探索中有了話語權,一個古老民族走向偉大復興的逐夢之路越走越寬。
這正是中國探月工程為這個國家帶來的榮耀之一。
中國探月工程帶給每一名航天人的,是另一種榮耀。
文昌航天發射場,有一對「航天父子」。父親車著明是數據處理專家,忙碌於指控大樓的中心機房;兒子車雲力在遙測一線工作,奔波於機動場坪。
雖然在同一座發射場工作,同屬測控系統,但父子倆就像兩條經緯線,偶有相交,而後又朝著自己的方向奔跑。
車雲力從沒想過,自己也會踏上這片父親堅守的土地。小時候,他對父親的印象就是「不常回家的爸爸」和「電腦前枯坐的身影」。
正如一首歌所唱:長大後我就成了你。父親對航天事業的執著,深深地影響了車雲力。上大學後,他在微博上寫下了這樣一段話:「不知不覺,我就活成了你的樣子。」
如今,傍晚時分,發射場的「長徵路」上,有時會見到車著明父子的身影。他們一邊散步一邊討論火箭發射的數據和狀態。這也是父子情感溝通的最佳方式。
對於車雲力來說,能夠和父親一起致力於這份偉大的事業,本身就是一份榮耀。
父親這個角色和航天人的稱謂重疊在一起,總能產生奇妙的化學反應。
榮志飛是北京航天飛控中心嫦娥五號遙操作副主任設計師。他告訴記者,以後帶著女兒到北京天文館看月壤時,可以驕傲地說:「這是我們自己從月球挖回來的土」。
由於任務繁忙,趙鳳才加完班回到家時,3歲的兒子早已熟睡。好不容易見到他,孩子最愛問的一個問題是:「爸爸,你昨天幹什麼去了?」
趙鳳才告訴兒子:「我去給你發大火箭了,你好好看著啊。」3歲的小男孩還分不清什麼是火箭,看到天上的飛機都會喊「是爸爸的火箭」。
類似的場景,在每名航天人的生活中都不鮮見。中國航天,給每名參與其中的人帶來榮耀,但鮮有人以此炫耀。
航天人的榮耀來自「參與了這一份偉大的事業」。他們說,在歷史的長河中,自己只是一滴水,卻有幸推動著時代波濤滾滾向前。
「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中國古代先賢對人生的哲理思考,也是一代代中國航天人的真實寫照。
「我不敢說我的成績怎麼樣好,但是我無怨無悔,為這個事業做了我應該做的工作。所以,看起來沒有虛度此生吧。」龍樂豪院士欣慰地笑了。
習慣於戰勝一切「不可能」
嫦娥五號的「首秀」,是在2016年第11屆中國國際航空航天博覽會上。以1∶3比例展出的嫦娥五號模型,吸引了人們的熱切目光。多少人盼望著,真正的嫦娥五號早日「奔月」。
當年, 嫦娥工程立項時,欒恩傑院士臨危受命,擔起中國探月工程首任總指揮的重擔。
在一次向上級匯報中,欒恩傑堅定地表示:「別人能幹的,中國人一定能幹!別人能去的地方,中國人一定能去!」
欒恩傑又邀請他的老朋友孫家棟院士和歐陽自遠院士加入。三位白髮院士組成了中國探月工程的「核心隊伍」。
是什麼,能讓三位老人在別人已經退休的年紀又從頭開始?又是什麼,讓欒恩傑說出「待到四子王旗會,工程大計好收官」?
當記者走近這群圍著嫦娥五號轉的中國航天人,答案漸漸清晰。
「被逼到牆角後,反彈的勁兒才最大。」嫦娥一號發射任務01號指揮員李本琪說,嫦娥工程開始的時候格外艱難,有太多的問題需要克服,「但我們總得為中國人爭口氣吧?」
回望來路,從兩彈一星到載人航天,再到探月工程,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中國人民已經習慣於戰勝一切「不可能」,創造一個又一個奇蹟。
奔月,是中華民族亙古的夢想。今天,走在復興路上的中國人,真正有了實現這一夢想的力量。中國探月工程,也是寄託自古以來中國人夢想的「希望工程」。
不知從何時起,「追嫦娥」的人越來越多,從航天人、記者、攝影家,逐漸擴展到整個社會各領域。中國探月工程儼然成為中國航天的閃亮名片,成為中華民族共同關注的偉大工程。
中國探月16年,電視記者崔霞「追嫦娥」也追了16年。崔霞說,她的堅持緣於「越來越多的熱愛」。
16年裡,媒體人崔霞和中國航天人一起見證著探月工程前進的每一步。她的鏡頭,記錄下一次次歷史瞬間——
嫦娥一號發射成功時,測控中心歡呼雀躍;長徵五號首飛前三小時,現場驚心動魄;嫦娥四號月背著陸後,與玉兔二號「互拍」……
隨著自媒體的發展,中國探月工程正以更加親民的方式走近大眾。
「玉兔號」開設了微博,記錄著月球車在38萬公裡外的一舉一動。每天有數以千計的網民和她交流互動。2016年7月31日,「玉兔號」月球車停止工作,很多人評論留言,訴說著對她的不盡懷念……
有位漫畫愛好者,自發將嫦娥系列探測器畫成五位可愛的小姑娘,還創作了有趣的故事。就連以往嚴肅的電視新聞,也在科普動畫中給嫦娥探測器加上一雙眼睛。神話的美麗與科學的奧秘,在「嫦娥」身上實現了對接,瞬間吸引了不少小觀眾。
「我是北京市東城區前門小學六年級(2)班的於安淇,是萬千『嫦娥鐵粉』中的一員。自從你11月24號順利發射升空,我和我的小夥伴們就一直關注著你……我們還在班級裡集體為你鼓掌呢!在茫茫宇宙中,全世界都在關注著你……」
在這封寫給嫦娥五號的信中,記者讀出了自豪和嚮往——或許,這群小朋友們,未來會成長為中國航天的新生力量,託舉著夢想奔向更遙遠的太空徵途。
來源:解放軍報 作者:本報記者 賀逸舒 李一葉 通訊員 鄭偉傑 呂炳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