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患抑鬱症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敢正視。抑鬱會帶來兩種後果,一種是生不如死,另一種是真會去死。有人說抑鬱症就是「想不開」,其實抑鬱和意志、心胸無關,但是一旦患病想掙脫魔咒,就要靠超強的意志了。只有戰勝自我,依靠藥物和心理的雙重功效,才能真正擒獲人們心中的魔。
走出抑鬱症的人都說,這是最折磨身體和意志的病。通過採訪這些康復者,我們得知,走出抑鬱症,需要經歷痛苦的過程,需要藥物、心理治療,以及克服痛苦的意志力,還有重建生活的決心。
地獄歸來,得到的將是豁然開朗的寧靜和陽光。
直面「地獄」威脅
「打開冰箱,如果要拿的東西在裡面,只需要伸一下手,但這個過程也是很困難的。」
從2012年患抑鬱症,到後來走出抑鬱症陰霾,財新傳媒集團常務副主編張進在向本報記者回憶那段時間的感受時,平靜中依然夾雜著些許痛苦。
張進曾在他的一篇文章《地獄歸來》中提到他患病時的狀況:「每時每刻,大腦都像灌了鉛,或者像被一個無形之手攥住,像生鏽一樣轉不動,不想做任何事情,或者做任何事情都很猶豫畏縮;不想說話,不敢接熟人的電話,不想見任何人……」
20世紀上半葉,研究人員曾獲得一些抑鬱症自殺者的大腦,解剖後發現三種神經遞質濃度低於常人。這三種神經遞質負責在腦細胞之間傳遞信息,掌管人的情緒、意志、欲望、情感等。濃度降低後,患者可能會對世界萬物漠視和無動於衷,這成為抑鬱症患者無法接受的現實。
「根本不信什麼狗屁抑鬱症,我要的只是安眠藥。我要找出一種病來,以證明我患的不是抑鬱症。」持續的失眠和噩夢,令深圳市作協主席李蘭妮不得不到深圳北大醫院精神衛生科診室開安眠藥,然而,她卻無法接受「抑鬱症「的診斷。哪裡精神科的名氣大,她就去哪裡就診,她只是想要一句權威的診斷:「你沒有抑鬱症。」
李蘭妮並不符合人們想像中容易患抑鬱症的人群,她一向堅強樂觀,十四歲以後就沒進過醫院,從來都是別人找她傾訴。
可是,沒有什麼不可能。根據調查,中國抑鬱症的發病率為5%,涵蓋人群中既有三毛、張國榮、張純如、崔永元,也有底層人群。北京安定醫院第八病區主任醫師姜濤認為,抑鬱症的遺傳度達到80%。抑鬱症似乎就在身邊不遠的地方。
據中國心理衛生協會數據顯示,目前中國有病例記錄抑鬱症患者已超過3000萬,但從未就醫率卻高達62.9%,只有10%接受過正規藥物治療。山東大學第二醫院精神科副主任醫師郭公社說,很多抑鬱症患者在聽到自己確診之後,無法正視現實,之後就再也沒有見過。
「通過藥物加心理治療,抑鬱症是可以治好的。」衛生部專家、著名心理醫生趙國秋說。抑鬱症患者中,三分之一可以治癒,三分之一發展成慢性,三分之一自殺。
姜濤說,在拒絕治療的患者中,一部分自殺,而另一部分就轉成了慢性抑鬱症,持續處於一種社會適應不良狀態,人際交往功能下降,社會功能受損,喪失大部分工作能力,天天在家呆著,什麼都不能幹。
姜濤還記得有一個患者,老年突然得了抑鬱症,仔細問起來,原來是二十多歲的時候就得過。「走出抑鬱症的第一步,就是不能諱疾忌醫。」
「外人沒有什麼不接納,所謂的不接納,只是自己的感受不接納而已。」5月底,北京,張進感慨地說。
患病和意志人品無關
又一次複查,李蘭妮在精神衛生科門診宣傳欄看到一句話:「抑鬱症患病跟意志、品行無關。」這句話讓她釋然。確診以來,不少人來探望,張嘴就會說:「想開一點,心胸要開闊,要堅強。做人要開朗大氣。」然而這些話,卻像針一樣,一次次戳痛她的傷口。「沒人理解,無話可說。」
「與意志相比,藥物更重要。」張進說,很多人認為抑鬱症是心理疾病,殊不知它首先表現為生理疾病。「情緒是從心理通往生理的橋梁,長時間情緒低落,緊張的情緒就破壞了大腦分泌神經遞質的功能,抑鬱症的種子由此埋下。」
按照李蘭妮的診斷書,她所患的抑鬱症,跟大腦化學物質5-羥色胺嚴重失衡有關。「我必須服用精神化學藥物,補充5-羥色胺,否則,即使天天看心理醫生,都救不了我的命。」
濟南市心理協會副秘書長張洪濤說,心裡諮詢輔導可能對輕度抑鬱患者有用,但是嚴重的抑鬱患者或者確診抑鬱症,就需要藥物,因為這已經衍變成了生理疾病,生理疾病還需要生物治療。
張進還記得,《人民日報》大地副刊主編徐懷謙,到安定醫院就診,但他堅持不肯用藥,2012年8月22日從六樓縱身一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抑鬱症的病因,因人而異,並不好確定。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心理。所以吃藥,成為最可靠的方式。」張進說。
戰勝藥物副作用
然而服藥,僅僅是個開始。
「服用抗抑鬱症藥物頭七天,比化療還難受。」服藥後,李蘭妮頭皮至頸部火辣辣地燒,有強烈的噁心和眩暈感,舌頭幹得焦痛發麻,喝水之後會嘔吐。她形容自己像在鍋爐裡炙烤。有時候覺得屋子像是一個喝醉酒的怪物在亂搖晃。她使勁把頭往地板上磕,暈了沒知覺就不會再感到痛苦。
張進說,大部分抗抑鬱症藥起效至少兩周,而副作用卻會在服藥的頭幾天出現,藥的正作用沒有發揮,副作用卻顯現出來,那種絕望感和對身體的折磨,是種難以言說的痛苦。
「需要堅持下去。」2012年6月,在服用藥物之後,被張進稱為「有生以來最痛苦的日子」,他發信息給主治醫生薑濤,姜濤很快回了簡訊:「堅持。」抑鬱症患病跟意志、品行無關,但堅持治療卻是考驗意志力的事。
果然,在服藥第16天,張進在百無聊賴中,拿起新買的手機,試了試各種功能,他突然發現,居然能夠集中注意力半小時做一件事情。藥起作用了。
姜濤說,其實藥物的副作用沒那麼可怕,一般來說,在治療的頭一個月裡,臨床上只有20%的患者會出現一些副作用,感覺「可怕」的程度可能和人的性格有關。比如張進是做文字工作的,情感細膩,對身體的不適反應比較在意;而有的人大大咧咧,可能感覺就不那麼敏銳。一般堅持幾天後到了藥物開始發揮作用時,各種副作用會減輕或消失。此時最重要的就是不能見好就收。馬上停藥,可能會很快復發,而且一次比一次嚴重。「需要堅持。」
遠離陽臺,抑制自殺
山大二院精神科副主任醫師郭公社在給大學生抑鬱症患者楊峰進行治療後,特意與他的父母談話。「他的病情,源於父母的長期吵架,如果不改變,即便治好,還是會復發。」
「只治標不治本。」張進說,到目前為止,治療抑鬱症,藥物是首選方式,但有很多局限性,必須要同時進行心理治療。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心理,心理治療的方法也不同。」張洪濤認為。
有一種觀點指出,導致抑鬱或者其他心理疾病,是由於童年時的創傷。日輝成癮和心理診療中心主任何日輝,就通過催眠,幫一個女孩走出童年被猥褻的陰影,治好了她的抑鬱症。「如果不處理,碰到類似的情景,還會觸發她的抑鬱症。」
除了心理醫生的指導,患者還要進行自我心理治療和思考,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自我控制。
比如,抑制自殺的念頭。
在被噩夢和自責的負能量充滿的日子裡,李蘭妮每天要做的,就是強迫自己記錄下讓自己高興的事情。隨筆中,她不停對自己說:「李蘭妮,你進步了,你會選擇積極的自我治療方式……你還是挺過來了,你應該表揚自己。」當她難受得想往沙發底下鑽,她掙扎著告訴自己:打住,出門去,曬太陽!
對於抑鬱症的患者,當像洗澡這樣的日常行為都成為一項無法完成的任務時,自我救贖需要很大的勇氣的意志。而這種意志,在關鍵時候,可以救命。
根據目前統計,抑鬱症病人自殺率是20%,其中有一些人是因停藥不當痛苦倍增而自殺。
當自殺的念頭在腦中划過那一瞬間,張進強迫自己遠離高處,不接近陽臺。「自殺往往發生在一念之間,很多時候僅靠意志難以抵抗自殺的衝動,這時,就要有意識地讓自己不具備自殺的條件。」
李蘭妮走上陽臺,她看到前面張國榮在等著她,似笑非笑的眼神:「走不走?都在等你。」她感覺陽臺伸出很多手,要將她拖走。她狠狠擊打自己的頭,大聲喊:我就不死!我就不死!我就不死!
一次次的自我克制,將李蘭妮從死亡線拽回。張進說,抑鬱症是最能摧殘和消磨人意志的疾病。帶來兩個後果,一是生不如死,二是真會去死。努力康復需要強大的理智,同時,需要陪伴。
天下事沒什麼大不了
前不久,多位媒體人相繼離世,抑鬱症的背後,很多人將「兇手」指向兩個字:壓力。
僅僅單方面的壓力不足以導致抑鬱症。如果壓力只來自一方,很多人可能通過委曲求全來化解;但是,如果多個不同方向的壓力蜂擁而至,並且這些壓力彼此交錯排斥,抑鬱症就會在這時登堂入室。
張進慶幸治病時有了充足的時間可以自我思考。一篇報導失敗了值不值得焦慮?競爭中失敗了該不該因此低落?
病癒後的他,開始收集各種抑鬱症案例,進行研究。收到抑鬱症患者或者家屬來信,他都一一回復,說出自己的見解。這種見解也得到了姜濤的肯定。
李蘭妮病癒後,繼續寫書,她寫成了長篇紀實文學《曠野無人—一個抑鬱症患者的精神檔案》,還有長篇小說《我因思愛成病—狗醫生周樂樂和病人李蘭妮》。
「我認為我不太會復發。」面對記者的提問,張進很有自信,因為他現在了解了抑鬱症,就不會恐懼了。復發也是有條件的,最有可能復發的就是康復後私自停藥。這需要嚴格遵守醫生的囑咐,可以百分之九十不復發。「第二個是不讓自己處在焦慮中。」
張進覺得,病癒之後,該重建自己的生活方式。比如心態,「就是天下事情沒什麼大不了。」他看到抑鬱症的另一面,患者有一段時間因為失去了工作能力,所以用來反思自己。「對於我來說,以前每年都會為沒有幾個拿得出手的報導焦慮,現在還是會有遺憾,但是不會有巨大的失望。」
現在,張進每天跑步快走,有時候一天兩次。「現在是一種享受,一有時間就去鍛鍊,不是強迫。」他在微博中說,體育鍛鍊對緩解抑鬱、焦慮和其他慢性心理障礙有很好的效果。他的微博還有一句話:「因為一種錯誤的生活方式導致內心的分裂和背叛,唯有另一種生活方式才能扳正它。」記者 陳瑋 本報實習生 高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