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是廣州中山大學腫瘤防治中心,這裡的醫療團隊與北京大學腫瘤防治中心在國內被並列視為癌症診治界的翹楚。李曉江從珠海坐車趕到廣州,掛到了這位名醫當天第131個號,教授診室不設門禁,李曉江坐在診室裡從下午2點聽到5點,一位常跑馬拉松的大三學生被告知只剩三個月命,李自己則被告知「你活不了了」,「還有半年」。
其實李曉江沒太往心裡去,他慢性子,喜歡凡事先找幾個解決方案。無論在工作還是生活裡,這套理性的處事方法論都像是座鎧甲,讓他感覺安全、從容。即便是接受了生命的宣判,他也沒太感到觸動,他有方案——這可能是一個手機遊戲從業者在常年的繁複工作中練就的自覺。
幾年前,坐在珠海網易達公司的辦公室裡,李曉江也在不間斷地接收著時代和產業變化的衝擊。在精心研發出一款名為《一起來飛車》的手機遊戲後,他發現撞上了一堵手遊全面爆發的紅利牆,當時江湖盛傳市面上有兩萬家研發機構,把個體研發成果納入其中來看,幾乎註定會被淹沒。
2015年的ChinaJoy上,李曉江和同事背著一書包U盤在上海各個酒店、遊艇上唾沫橫飛,遊說一眾發行商,但始終無甚收穫。但散出去的一包U盤收到了效果,一個月後,負責英雄互娛海外發行的楊斌找到了李曉江,雙方一拍即合,沒多久,楊斌便拉著總裁吳旦來把協議籤了。
籤約當天,嚴重咳嗽的李曉江是喝著藥水頂下來的,原本以為是普通感冒,但後來當他喝了一瓶綠茶而導致全身過敏以後,才想到入院檢查。檢查結果顯示,李曉江的半個肺已經浸在積水裡了。隨後他的後背被鑽出兩個洞來排積水,李曉江起先還在電話遙控公司業務,但入院一個月後,他肺部的積水裡被篩查出某個癌細胞蛋白指數偏高,這終於讓他放下了手機。很快,檢查發現頸部、腋下很多部位出現放射性反應,換句話說,他被確診為淋巴瘤——與幾年前創新工場CEO李開復系同一種病。
確診的事實反而開始驅動李曉江反彈,「李開復老師能治癒,我肯定也行」。在接受醫院治療的同時,他一面聯繫廣州中山大學腫瘤防治中心的名醫教授,一邊訂閱了NCCA(國家癌症綜合治療中心聯盟)的治療手冊,經過研究,他制定了美羅華聯合CHOP(R-CHOP)的化療方案,後來在廣州的教授那裡,他得到了同一個建議,信心倍增。
李曉江沒想到的是,入院治療才是考驗的開始。
第一次化療期間,李曉江住三人病房,隔壁病床住著一位患病七年的大姐。某晚大姐夫婦與李曉江聊興大發,神侃了整個通宵,次日清晨卻眼見醫生進來對這位病友下了最後通知:全身器官已衰竭。當天,二十多位親友來到在病房、樓道裡忙碌著,下午三點,病人過世。
死亡的發生沒有預兆,也沒有餘地,擠在狹小的房間裡,人們禮儀似的摘掉了表情,沉默著,不斷有人穿梭出入,他們希望自己在此地的出現有意義,有價值,他們可以在任何瑣事上提供幫助,金錢、關懷、照料、知識、文化、房子、車子,任何事情都可以,但只有這位親友的死亡,他們無能為力,有些人蹲在地上,有些人按著電話,沒人交談,他們像沉默地舉行一次集會,甚至沒有人知道,為什麼在最後大家要集體目送她離世,難道可以幫助她,幫助彼此消解死亡嗎?
李曉江躺在旁邊同樣沉默地看著,有人開始哭出聲,在死亡到達以後,人群開始集體行使表達悲傷的權利。一個無甚光澤的鐵盒子吱吱呀呀地推進來,她被人抬起來裝了進去,幾分鐘之內,人被物化了,她像個物件,從人群裡撤了出去,將不會再出現。
按照醫院慣例,她的床也被拉走了。當天晚上,病房裡剩下了兩張床,兩個人和一塊空地,李曉江再次徹夜無眠,他哭了起來,生病以來,第一次體會到對一個龐大的未知事物的恐懼,他的盔甲被卸了下去,他說「知道怕了」,五個發小陪他在微信裡聊了整宿。
人們面對死亡的應激反應各異,李曉江很幸運,他被激發出了鬥志,對他來說,病仍然要治,不但要治,要更加積極地面對癌症,尋求自救。他深入研究了自己的病理分型,進一步做了三層治療方案:第一層,就是正在執行的R-Chop,Chop治癒率50%,加上R(靶向藥)可以提升到75%;第二層,用R加一種印度購買的藥品;第三層,去美國接受基因療法實驗,定製靶向藥物。
三層方案賭性遞增,李曉江做好了全副準備。每次治療時需要先吃激素,再逐一用藥,服用激素會使他快速增肥,而注射的R藥物十分昂貴,一針約一萬五,並且用量與體重正相關,李曉江一邊接受治療,一邊開始積極減肥:他算過帳,每減重一公斤,一針能省一千塊。他開始積極申請向陽靠窗的病床,心理生理的抵抗力都鞏固起來。
出院後最初身體虛弱盜汗嚴重,前胸後背都塞著毛巾,一天溼掉十幾條,可適逢《一起來飛車》產品調試出了問題,李曉江與父母妻子談了幾次,沒懸念地返工了。當時這款遊戲在海外市場經歷了一次波折,李回來後主導把美術效果推翻重做了一遍,定位為「時尚社交競速」遊戲的變現必須依賴於DAU突破某個臨界值後才能實現,經過一系列調試後,遊戲在國內市場大獲成功,後續數據平穩,2018年將進軍在韓國等海外市場。
李曉江目前常駐廣州分公司,兩周回一次珠海與妻兒聚聚,還是逃不開勤奮,每晚在公司盯到十一二點,對他來說,親情很重要,而對親人的責任更重要,繼續工作、賺錢是他自認為實現責任的最恰當的方式。
他時常想起當年同病房另一位患白血病的病友,一位四歲孩子的母親。因為免疫系統已毀,每晚要定時照紫外線燈,每當此時,李曉江會出去樓道裡轉轉,他發現,此時她總會坐在門檻邊上,就著紫色的燈光給女兒織毛衣,不知道她最終織完幾件?未來夠女兒穿幾年?但在最後的時刻,她把僅剩的生命全纏繞在指尖。在李曉江腦海中,他總會將那束透出門窗的紫光認作光輝,一個母親的光輝。
應書嶺的理想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