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長槐(1938-2015),侗族,別名乎石,字厚恆,號侗人,貴州天柱人,生於1938年,1963年畢業於貴州大學藝術系,中國美協四、五、六屆理事,貴州美協三、四屆主席,全國第八屆美展總評委。1983年至2003年,曾任貴州省文聯秘書長、副主席、主席,貴州省文聯黨組副書記、書記,中共貴州省委候補委員,第九、十屆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全國人大民委委員;現為中國文聯委員、貴州省文聯主席、貴州省美協名譽主席、國家一級美術師、中國國家畫院楊長槐工作室導師、國泰畫院院長等職。
「曉風飄磬遠,暮雪入廊深。念載禪房宿,殷勤自洗心。」
藝術在楊長槐的心中就如同禪經一般神聖,每日繪畫讀書便是頌經悟道,成為日復一日的功課。而這尋常功課裡,蘊藏的卻是一顆永遠年輕的激越心靈……
博採眾長,獨步水天。山川踏遍,飛瀑激越。飽讀史書,性靈彰顯。淡泊名利,問道桌前。今日識君,幸哉惜緣。
這是筆者採訪完楊長槐,出門後給老先生即時發送的一條簡訊。文字看上去很做作,但絕非為著討巧。我想,這應該是任何一位還不敢妄稱自己已經到了人生成熟階段的朋友,當他有幸和這樣一位對藝術無比執著,對人生有著真誠體驗的老先生自在暢談後,都應該表達的一番敬意。
「人的一生,有許多人和事都與自己聯繫在一起,因而組成人的一生的經歷和故事。這些人和事能與自己聯繫,或多或少影響著自己的一生,這些因素便是人一生的緣分。」
學到窮源自不疑
如果從1963年進入貴州美協算起,楊長槐的藝術生涯已近半個世紀了。50年幾乎可以說是普通人的大半生,但對於這漫長而頗有成就的半世紀人生,老先生首先想對筆者談到的,卻不是自己的藝術成就,而是自己的學藝心得。
「學畫者,有兩本書一定要讀:一是《中國美術史》,二是《美好大自然》。」老先生開門見山,簡明扼要地透露了自己的學藝經驗。光學技法,不讀歷史,就會使自己做出的東西沒了出處,表現怪異而缺乏底氣。關於中國美術史的學習,楊長槐認為,師承教育具有「引路子」的啟蒙作用,只能學到一家之法,要想真正走出屬於自己的藝術道路,還需要「一師多學」,多找老師學習。楊長槐曾拜師貴州書畫界的「宋王孟方」:跟宋吟可學畫人物,跟王漁父學花鳥,跟孟光濤學山水,跟方小石學篆刻、書法和花鳥。恩師們幫助楊長槐建立起最基本的中國畫創作理念。
在早年的學藝生涯中,楊長槐尤其感謝對自己影響最大的幾位師長。首先就是傅抱石。傅抱石的畫,機理中有靈巧,既有傳統功夫,又見時代精神。他的畫法,亂中有致,開創了中國畫新的氣象;另一位是潘天壽,潘天壽用線如鐵的功力,對淡墨的運用也出神入化,構圖尤為精到;還有一位對楊長槐頗有影響的畫家,他就是吳湖帆的外甥徐子鶴先生,他從徐畫中學到了線條構成和用墨技巧。此外,楊長槐還在天津結識了孫奇峰、孫克剛兩位藝術家,奇峰用線疏密極為講究,色彩感極佳,而克剛的淡墨運用非常出色。這些藝術家相互間的啟發很重要,它們構成了楊長槐畫風形成的背景。
見識越多,越感覺到自身的不足,這是楊長槐從前輩名家們那裡體驗到的。他想進一步豐富自己的藝術素養,讓自己的見識更寬更廣。但是由於歷史的原因,貴州美術界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書畫收藏資源還非常有限,為豐富、深化自己的中國畫知識,楊長槐除了廣泛地閱讀美術史論書籍外,從1962年開始,他還利用自己辛苦積攢的一百餘元錢,先後去北京中央美術學院、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及中央民族學院藝術系等中國高等美術學府深造。求學的同時,楊長槐還一屁股坐到故宮博物館地上,廢寢忘食地席地臨摹石濤等大師的作品。此後,為窮追對中國畫本質理念的認識,楊長槐還先後去過上海、南京、杭州、西安等地遊歷,結識當地多位美術界名家,與他們切磋畫藝,取長補短,同時又參觀各大博物館的館藏書畫,從中獲得了很多藝術養分。
20世紀八、九十年代,正是西方現代派繪畫被引進到中國的時代,西畫技法對中國畫家的創作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楊長槐從來不是一個固步自封的人,雖然沒有系統學習過西方現代派繪畫理論,但他還是充分利用一切機會,盡力去了解,吸取對自己的藝術創作有益的藝術養分。在這方面,楊長槐尤其推崇林風眠和吳冠中兩位藝術家,他認為,這兩位藝術家極擅長中西結合,對繪畫形式美的把握尤為出色,給中國畫界帶來了很多新意。不管是藝術家的親身指導,還是大師們的作品薰陶,都使得楊長槐受益匪淺,既開了眼界,也豐富了知識。從此,楊長槐對中國山水畫的發展脈絡有了一個比較明確的認識,曾經嶇崎不平的山路,似乎也變成了敞亮的林蔭大道。
楊長槐意識到,作為一個畫家,只單純地學習繪畫方面的知識,這遠遠不夠,他必須要讓自己具備足夠的文化底蘊,必須要讓中國的大文化融入到自己的繪畫創作理念中。這其中,像詩詞賞析等中國古典文化修養都是很重要的。「中國畫家,時刻應該懷著這樣的念頭,他應該把中國的大文化裝進自己的腦子裡,絕對不能在民族文化素養上有所缺失。」老先生心目中的中國畫,從來和中國哲學和美學息息相關,因此,不僅中國文化,他甚至提倡畫家應對中國哲學、美學理念也要有一個了解和深化的過程。
從一開始,楊長槐就試圖讓自己的藝術視野儘量開闊。因此,對待西方繪畫,甚至是非洲藝術,他都能持有一種包容和學習的態度。他曾經到法國、義大利考察,還到過埃及,當地的古文化讓他體驗到藝術殊途同歸的玄妙。從那些來自異域的藝術作品中,汲取對豐富自己的中國畫創作有益的元素,而這種對待異域文化的態度,幾乎貫穿了他整個的藝術生涯,並使他憑著獨具特色的藝術表現風格,得以在紛繁複雜的中國畫界獨樹一幟。的確,如果不具備深厚的中國傳統文化素養,以及豐富的世界文化知識,楊長槐不可能在後來的藝術創作道路上博採眾長,最終在藝壇上創造出一方洋洋灑灑的水天景觀。
「貴州有句俗語:山高水高。無論再高的山峰,總能見到有清流潺湲,或激流飛瀉——水包含一種人生的智慧,它的凝聚力,有能容下萬物的胸懷,有摧山洶湧的氣勢。」
卷舒風雲處,激流瀑布天
當一位畫家真正進入藝術世界時,他總有一段時間會處於迷茫期。這種迷茫往往是接觸、學習了太多名家後,對於自己創作方向遊移不定的一種焦慮的反映。迷茫造成了兩種結果:要麼平庸,要麼怪異。當面對這樣的情況時,一些藝術家會比較「現實」地選擇妥協,向世俗妥協,也就是世俗需要什麼樣風格的東西,他就去畫什麼東西,什麼風格在拍賣會上走俏,他就去畫什麼東西,完全讓自己跟著大眾審美趣味和金錢的鼻子走。如此選擇付出的代價很大,那就是:或許這些藝術家就此錯過了確立自己個性藝術風格的最佳時期——這樣的機會,錯過了往往就不會再有!
楊長槐也有過這樣的迷茫時期,迷茫之餘,他總在思考出路的問題。他飽讀藝術史書,深知一切形式的藝術的生命力,就在於獨創力。沒有獨創力,那就只能成為匠人一般的簡單複製者。他不想這樣,也不會這樣。在無數個靜夜青燈下,他不斷思索著如何獲得這種獨創力。出生在侗鄉的楊長槐,愛貴州的山水,也熟悉貴州的山水,他曾經無數遍地畫過這些熟悉的景象。當他從那些激流飛瀑的奇幻景象裡,找到了與自己心靈契合的神秘力量時,他頓時悟出了「水靜猶明,何況精神」的道理。帶給楊長槐仁智感悟的山水,也讓他獲得了取法自然的啟示。對!我的世界,就在水流裡。水流不息,生命不止。一旦確定了這樣的創作方向,楊長槐便開始大量地實踐,並在創作過程中不斷嘗試,不斷總結,進而形成了一整套表現激流飛瀑的獨特技法。在楊長槐的山水畫中,水天世界的高遠境界是如此清麗可親,無不讓觀者產生一種滌淨心胸的審美愉悅。
楊長槐堅信,一個真正的藝術家,在創作上,從來不會滿足於已經取得的成就,他總是不斷地進行探索與創新。作為現代畫家,更要以嶄新的面貌出現在新世界,如果老調重彈,一味復古,而不立定當下,探索新法,那他的作品將會是死水一潭,而不會有任何鮮活的情趣和境界,藝術作品具有的生命力,更是無從體現。探索和創新的基礎是廣博的見識,需要藝術家不受傳統的局限,不斷汲取新鮮養料,這也成為很多藝術家終生堅持不輟的功課之一。2003年,年過六旬的楊長槐隨全國人大民族委員會代表團出訪埃及,經米蘭、威尼斯、羅馬、巴黎等一路參觀學習;2005年,又隨全國人大何魯麗副委員長訪問愛爾蘭、希臘、羅馬尼亞,途經英國、法國、匈牙利、土耳其等國,其間得以欣賞這些國家的文化藝術,大開眼界,這些經歷不僅極大地豐富了楊長槐的見識,給其繪畫創作以很好的啟迪,也成為其2008年所著《畫緣》一書中極富情趣的敘述。
楊長槐的山水畫,營造出令人耳目一新的新面貌,這絕不是閉門造車的結果,它體現的是善學者的智慧。當然,楊長槐畫風的最終確立,還得感謝一位中國美學家——王朝聞先生的啟發。與楊長槐素有交往的王先生曾經說過,外國的月亮和中國的月亮一般大,所以藝術家完全沒必要崇洋媚外,「拿來主義」的目的是為了建立自己的東西。王朝聞評價楊長槐的作品,說它們「非常具有貴州特色」,希望楊長槐堅持這一創作方向,並且從中找到、放大閃光點。王先生一番話猶如醍醐灌頂,楊長槐一下子赫然開朗,他開始義無反顧地在自己親筆繪就的激流飛瀑中縱情飛揚,這股激情漸漸地變得勢不可擋……
「這些年取得的一些成績,是我與有關的人與自然的緣分分不開的。因此,在我心中便會產生出一種不盡的感激。感激我能生活在這一和平、和諧的時期,感激我的家人及認識與不認識的人……」
上善若水,大愛無涯
一旦確立了自己的創作理念,楊長槐開始大量閱讀歷代畫家的作品,分析、研究畫家們在選材、用墨方面的特點,希望能從中找到自己可以為之努力的方向。他發現,歷代畫家在處理山水畫中的水,尤其是激流飛瀑等變幻多姿的水景時,總是顯得辦法不多,表現效果比較單一。這一發現讓從來就喜歡水的楊長槐看到了方向。從此,他開始遊歷各地水景,希望能在廣見博識的基礎上,研究出屬於自己的表現水景的技法。
從20世紀70年代以來,楊長槐的足跡踏遍了貴州的青山綠水。他多次流連於貴州安順的黃果樹大瀑布,白水河白浪滔天的景象總是讓他興奮不已。有山就有水,為了能領略到神奇的貴州山水勝景,楊長槐不辭辛勞,甚至有些不畏艱險。他清楚地記得有一次去螺螄灘的經歷,那天正好碰上惡劣的天氣,暴風疾雨中楊長槐乘坐的汽車差點翻下山崖……
楊長槐的視野,又不僅僅局限於貴州。多年以來,他先後去感受過東北牡丹江、長白山瀑布、黃河壺口瀑布、廬山和九寨溝的泉水、廣西的瀑布等水景。他全國各地去尋找能打動自己的激流飛瀑,觀察它們的姿態如何生成和變化。正是通過長期不懈的觀察、體驗,近距離感受變換多姿的水景,楊長槐對水的內涵和美德也形成了自己獨特的理解。「海納百川」,水由點成線,由線成面,匯成溪流,形成江湖,最終東流入海的過程如此神奇,它讓畫家感受到的是無以倫比的凝聚力,而這種凝聚力無論對人生,還是對國家、民族來說,都具有同樣的啟示意義。水有力量,有時剛猛,有時柔韌,連綿不絕,排山倒海,這不正寓意著遇到困境所需要的那種不畏艱險、堅忍不拔的精神嗎?當水平靜下來,它又能向人們傳遞寧靜、舒適、清新、優雅的美妙意境,讓人們頓覺人生的美好,生命的可貴。
水的美德實在是太多太多,楊長槐決定,一定要窮自己畢生的精力,去研究如何用中國水墨表現水之勝景。功夫不負有心人,經過20餘年的探索、實踐,他最終憑著水一般執著的意志,深研出一整套畫水的獨特技法,成為中國當代國畫界中一位尤善表現激流飛瀑的畫家,並因此而贏得世人的廣泛讚譽。
楊長槐自1963年從貴州大學藝術系畢業後分配到貴州美協工作開始,歷任中國美協四、五、六屆理事,貴州美協三、四屆主席,全國第八屆美展總評委。1983年至2003年,還曾歷任貴州省文聯秘書長、副主席、主席,貴州省文聯黨組副書記、書記、中共貴州省委候補委員,第九、十屆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全國人大民委委員。如今,年逾古稀的楊長槐,仍然還擔任著中國美協理事、中國文聯委員、貴州省文聯主席、貴州省美協名譽主席等職務,在堅持繪畫創作的同時,始終不忘為貴州美術的發展貢獻自己的心力。
通常來說,一位藝術家如果擔任太多的社會職務,勢必會影響他的藝術創作。但楊長槐是個例外,即便在長期擔任貴州文藝界領導職務的情況下,他依然堅持「讀萬卷書,行萬裡路」,以不斷問世的精彩作品實踐著自己的藝術追求。楊長槐實踐著劉勰「心纏機務,而虛述人外」的人生境界。他笑稱自己這麼多年來,過的是「沒有中午、沒有晚上,沒有星期天」的生活——因為他把這些像海綿一樣擠出來的時段,都統統敬獻給了自己鍾愛的繪畫藝術。楊長槐的辦公室,通常都設有一間小畫室,工作之餘,他總是會見縫插針地溜進去呆上一會兒。而這一切的背後,離不開家人的理解和長期的默默支持,這讓楊長槐總是心懷感激,同時也充滿了愧疚——他已經記不清,自己究竟有多久沒有陪同家人一起去遊過公園逛過街。曾經有一篇採寫他的文章,標題就是:他用藝術鑄造人生。在楊長槐的觀念裡,藝術和時間一樣,是永遠不能斷裂的,時間的延續無需外力,而要讓藝術在一個人的一生中不斷裂,那需要的無疑是——愛。而楊長槐從水中悟出的,不僅有美德,更有愛:對自然、對藝術、對人生、對世界的愛,讓人心胸寬廣、無比博大、永無止境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