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又是一個可以短話長說的問題。
總是有人說,為什麼提問者的問題一句話就可以說清楚,回答者卻會長篇大論?
留心看看,這是真不懂「井蛙不可語海,夏蟲不可語冰」這句話嗎?
人家是在問如何理解。具體如何理解,如何結合我們自身的看法,這才是這個問題和回答需要達到的目的。
先用一句話回答,那些嫌囉嗦的不妨看了就走。
井裡的青蛙,你跟它說大海是無法溝通的,夏天的蟲子你和它討論冰雪是沒有意義的。
為什麼呢?因為井中之蛙是見不到大海的,而夏天的蟲子也活不到冰雪降臨的那一天。
認知的局限性,讓不在一個維度的物種之間無法交流。
下面再來聊聊這句話的本源和一些個人理解。
「井蛙不可語海,夏蟲不可語冰」這句話其實是經過了加工,原文雖然精彩,但是過長,並不適合脫口而出。所以後人精選了其中有代表意義的比喻,其實就是用來罵人、批評人,因為是比喻,所以相對於「你就是個無法溝通的蠢X」這種粗俗詞語要顯得隱晦和高級,甚至可能產生有些人被罵了還不了解狀況的現象。
原文出自《莊子·秋水》,不過前面一段也重要並有意思,直接催生了很常用的成語,我們一併來看:
於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嘆曰:「野語有之曰:『聞道百,以為莫己若者。』我之謂也。且夫我嘗聞少仲尼之聞,而輕伯夷之義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難窮也,吾非至於子之門則殆矣。吾長見笑於大方之家。」
北海若曰:「井鼃不可以語於海者,拘於虛也;夏蟲不可以語於冰者,篤於時也;曲士不可以語於道者,束於教也。今爾出於崖涘,觀於大海,乃知爾醜,爾將可與語大理矣。……
前面是說秋天漲水時節到了,河水勢大,河伯於是欣然自喜,以為老子天下第一壯闊。一路得意到了北海的入海口,向東望去,浩浩湯湯,一望無際。
於是河伯「望洋興嘆」。
他對北海神若說:「我就是俗話說的知道一點點,屁股就翹上天的人啊。我聽說有人看不上孔子的學問,覺得伯夷的義氣也不過如此,我原來還不信。要不是親眼看到,我怎麼會相信自己就是那種少見識之人!幸虧今天目睹了你的無窮無盡, 否則就慘了,必然長期被方家笑話而不自知。」
北海神若回答說:「井鼃不可以語於海者,拘於虛也;夏蟲不可以語於冰者,篤於時也。」
「鼃」,就是古字「蛙」,「虛」,通「墟」,是指原本很多人住過但是已經荒廢了地方,也算是比較大的地方。因為大而且空,才有「空虛」之說。這裡就是代指井蛙所在的居住地,並非就是那口井,井蛙還是能跳出來看看外面的天空的。
但是它的認知,也就永遠局限在這個「墟」中,不可能走得更遠。「拘」,局限,拘束。「篤」和後面的「束」都是局限的意思,只是不同標的的不同狀態,表達的意思是一樣的。
夏天的蟲子為什麼不能和它聊冰雪呢?是因為被時間所局限——因為它們根本活不到那個時候。
海神若打這兩個比方,其實目的是為了引出第三句:「曲士不可以語於道者,束於教也。」
見識淺陋的鄉曲書生是沒法和他們談論大道理,因為他們受到了禮教的束縛。
今人省略了造成「井蛙不可語海,夏蟲不可語冰」這兩種現象的原因「拘於虛也」、「篤於時也」——因為這是大眾所熟知的自然現象,為了表達利落而省略掉。
當一個人對你說「夏蟲不可語冰」的時候,其實他內心想說的是「曲士不可語道」。
你這蠢X,我沒辦法跟你講道理了!
那麼為什麼海神若要詳細分析這些原因呢?他是為了引出第三句的原因,為什麼「曲士不可以語於道者」——「束於教也。」
我們要知道莊周及其後學對孔子等大儒的態度,一直都是用來插科打諢,借屍還魂的。他們長期借用孔門人物的形象來說自己道家的道理,雖然在字詞上看上去有尊敬,但是內核裡對儒家那一套是看不上的,經常皮裡陽秋地攻擊。
海神若講這些道理分析,一是闡明道家關於境界提升的理論,另一點就是對河伯提出的「且夫我嘗聞少仲尼之聞,而輕伯夷之義者,」中對「仲尼、伯夷」的博聞、守義進行批判。
也就是說既說了自己的理,還夾槍帶棒地把河伯提出的儒家代表形象給批了一頓。
後面有文指出這個道理,因為太長,我們就只節選部分:
伯夷辭之以為名,仲尼語之以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爾向之自多於水乎?
海神若將大小對比進行了一大段闡述,說明天下、中國、神州和宇宙以及更高一層的世界來比也不過是牛馬身上的毫末,大有無窮大,小有無窮小。那麼伯夷對天下的謙讓,博取了名聲,孔子講敘天下之理以為淵博,這些不過都是自作多情罷了,不就像你以為自己的水很多一樣嗎?
莊子行文飄逸,用各種小故事來東拉西扯,但是其內部核心理論和要表達的東西都是前後呼應,榫卯暗和的。
當然,個人看法《秋水》中的這兩個比喻是絕妙的,但未嘗不是偷換概念。因為前兩種自然現象「井蛙不可語海,夏蟲不可語冰」是客觀存在的現象,給出的理由也是正確的,確實是因為時間、空間的局限讓他們無法建立一個層次的溝通。
但是「曲士不可以語於道者」,就是真的「束於教也」?那可不一定吧。
這其實就是一種典型的偷換概念,用肯定會發生的現象來比喻不一定會發生的事情,並通過排比來證明——看上去非常有道理。
但是我們稍微用點邏輯思考,就會知道這裡實際上是有漏洞的。
這也是為什麼很多人指摘莊子詭辯的原因,因為這種漏洞在文思如海,走筆如風的莊子行文中時常會見到。
不過莊子倒是不在乎,他本身已經超越了正常人的思維境界,也就是超越了「束於教也」的層次,他的境界是不需要依靠的「逍遙遊」——或者近似於達到了。
而我們還遠沒有到達這個境界,思路上的爆炸頂多算是「御風而行」,自然就會焦慮「風」在哪裡。
也許正因為我們的思維還需要邏輯支撐,所以在讀《莊子》的時候難免會覺得不縝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