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張友餘(陝西師範大學數學系),本文原載於《科學》 1997年01期
來源:和樂數學
1996年5月,著名數學家陳省身、吳文俊應貴州省數學會邀請赴黔訪問講學。我有幸受到約邀,前去聆聽兩位大師的報告。並藉此機會,繼續去年(編者註:指1995年)在清華大學參加紀念中國數學會成立60周年會議時對陳省身教授的採訪。5月23日下午,兩位大師與貴陽市一中的師生見面後,陳老留在休息室內休息,由於控制極嚴,我在人群中鑽空擠到陳老跟前,但說了幾句話便被制止。陳老看出我的心情,決定讓我隨車到他下榻的賓館去。採訪即在賓館會客廳進行,氣氛隨意而融洽,在場的還有鄭士寧師母及《中國現代數學家傳》編輯部成員嚴瑜。陳老對我的提問很感興趣,認真思索,細敘半個多世紀以前的往事,我們談話的主題是楊武之先生的史績及關於中國數學史的研究。
張友餘:今年(編者註:指1996年)是楊振寧的父親楊武之先生誕辰100周年。楊武之是您的老師,過去您曾多次提到他。為紀念已故先輩,想請陳老較詳細地介紹楊武之的有關情況以及他的貢獻。
陳省身:楊武之先生(1896~1973),安徽合肥人。1928年在美國芝加哥大學獲得博士學位。他是當時美國著名的代數、數論專家狄克遜(L.E. Dickson,1874~1954)的學生,楊先生主攻數論方面的堆壘問題,是我國代數數論領域的第一個博士學位獲得者。楊先生獲得博士後即回國,先在廈門大學教書,以後才到清華。我到清華時,他已經是那裡的教授。清華大學早期有關代數數論方面的課程,都是楊先生開,我入研究院後,曾選讀他開的「群論」課。華羅庚到清華,最早就是跟楊先生學習研究初等數論,發表了十多篇這類內容的論文,楊先生看出華羅庚是一位很有發展前途的青年,不久就鼓勵他研究當時新發展的解析數論,鼓勵他向新的方向進攻;以後又支持幫助他到英國劍橋大學,去跟隨名師哈代(G.H.Hardy,1877~1947)深造。那時的劍橋大學是世界解析數論研究的中心之一,華羅庚去劍橋進修兩年,經世界名師指點,進步很快。不出所料,幾年後就寫出了具有世界先進水平的《堆壘素數論》。
張:1941年,華羅庚著的《堆壘素數論》送交教育部申請國家獎勵金。兩位評審專家現已查明一位是熊慶來,另一位很可能是何魯。楊武之是專門研究數論的博士,為什麼沒有直接參加評審?
陳:我的猜想,因為楊武之是清華的,與華羅庚同在一個系,屬推薦單位,評審人員可能需要請本單位以外的專家。那時熊慶來是雲南大學校長,何魯是重慶大學教授。華羅庚獲獎後,我們新中國數學會在西南聯大專門為此開了一個小型慶賀會,記得楊先生好像參加了這個慶賀會,當時他是西南聯大數學系的系主任。
張:楊先生對您主要有過哪些幫助?
陳:我在清華讀研究生時,數學系最活躍的兩位教授是孫光遠和楊武之,我主要是跟孫先生學幾何,選讀楊先生的課。與楊先生接觸最多的是1934年前半年,那時,我的導師孫光遠被南京的中央大學請走了,系主任熊慶來正在法國進修,楊先生代理清華數學系主任。我畢業和出國的選擇等問題,常去找楊先生商量。我是清華數學研究所的第一個畢業生,大概也是中國授予的第一個數學專業的碩士生,楊先生幫助我辦理了畢業和學位授予的手續。畢業後,我得到清華公費留學兩年的資助,清華公費留學一般是派往美國,我希望去德國,繼續跟已經熟悉的布拉希克(W. Blaschke,1885~1962)學習。布氏1932年曾應邀來北京大學講學,是一個很有創見的幾何學家,是當時德國漢堡大學的幾何教授、德國幾何學的領袖。我去德國的想法得到楊先生的積極支持,我第一次出國沒有經驗,在申請改派和辦理出國手續中,楊先生幫了很多忙,他是我那時在學校裡最可靠的朋友。
去德國漢堡讀博士的決策,對我後來的學術發展影響很大,是一個明智的選擇。1962年,楊先生和師母去日內瓦和振寧小住,我專程從美國去看望他們,楊先生送我一首詩:
衝破烏煙闊壯遊,果然捷足佔鰲頭。昔賢今聖遑多讓,獨步遙登百丈樓。漢堡巴黎訪大師,藝林學海植深基。蒲城身手傳高奇,疇史新添一健兒。
詩中提到的就是1934年去德國漢堡,兩年後又轉到法國巴黎繼續研究,為我後來的發展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此外,楊先生還促成了我和士寧的婚姻,使我一生有個幸福的家庭,成為我在數學研究中取得成就的重要保障。
張:您和華羅庚都是世界著名數學家,年輕一代世界知名的陳景潤,是楊武之的學生華羅庚和閔嗣鶴的學生,與楊武之的教育可以說有間接關係。他的兒子楊振寧又是諾貝爾獎金獲得者。因此,我認為楊武之先生是我國20世紀育才成就極卓著的一位數學教育家。
楊振寧與陳省身
陳:楊先生確實培養了不少傑出的人才,代數、數論方面有成就的還有柯召、段學復等,他們都是楊武之的學生。從20年代末到40年代末,清華大學數學系的學生,差不多都受過楊先生的教育,他教書教得很好,人緣也好,對學生很負責任,不僅在學業上,其他各方面都很關心,學生們把他當成可靠的朋友,遇事願意去找他商量或幫忙。
楊先生最早學習研究初等數論,發表過有價值的論文。他後來的工作,偏於教育方面。在中國當時的環境,這個選擇是自然而合理的。他的洞察力很強,善於引導學生創新,鼓勵支持他們到世界研究的前沿去深造,去施展他們的才能。邁出去這一步,不少青年都得到過他的指點幫助,經他培養教育過的學生中,後來有傑出成就的很不少。
抗戰前夕,熊慶來到雲南大學當校長,他接替了清華數學系主任的職務一直到1948年,同時還兼任清華數學研究所的主任。在工作中,他善於團結同事、知人善用。特別是抗日戰爭期間,他擔任內遷設在昆明的西南聯大數學系主任多年,這個系雲集了清華、北大、南開三所學校的十多位教授,當時中國最好的大部分數學教授都聚集在這裡,下面還帶有一批很聰明能幹的講師、助教。在戰爭環境中,條件異常艱苦,系主任楊先生巧妙地將大家凝聚在一起。讓年長一點的教授上基礎課,把好教學質量關;支持正處於發展開拓時期、剛留學歸國、30歲左右的幾位年輕教授,帶領一批講師助教和部分高年級學生,組織各種學術討論班,研究世界前沿的數學問題。雖然戰時的昆明信息閉塞,但有我們剛從國外帶回的最新資料,充分發揮人腦的思維作用,人盡其才,大家搞數學研究的熱情依然很高。幾年中取得的科研成果是西南聯大各學科中最突出的,有些成果超過了戰前水平,華羅庚、許寶騄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在他們的帶領下,還鍛鍊培養了一批青年。
楊先生在清華大學、西南聯大數學系任教授、當系主任幾十年,通過他的學術水平、教育才能和組織才能,培養出的學生後來在學術上、教學上超過他的人才不少,他的這些學生對中國數學的發展起了很大的作用。楊武之是一位傑出的數學教育家,確實值得紀念!
陳省身與楊振寧
張:過去對楊武之的事跡宣傳很少,多數人僅知道他是楊振寧的父親、一位數學教授,對於他的業績知道的人不多。值此紀念楊武之誕辰100周年之際,我們很希望能夠見到一本紀念楊武之的文集出版,總結他的教育經驗,以促進我國21世紀數學教育事業的發展。
陳:這是一件好事,最近我會見到振寧,可以和他談談此事。誰來任主編較合適呢?不知段學復先生的身體怎樣?如果段先生能夠出面牽頭比較合適,再找其他人幫助做具體工作。研究一下約稿的內容和對象,我還可以寫一點。
範曾繪《陳省身與楊振寧》,藏於南開大學省身樓
張:最近十多年來,您多次向我國數學界建議要重視數學史的研究。20世紀即將結束,很希望聽聽您關於開展20世紀中國數學史研究的指教。
陳:數學史研究是一項重要的工作,並不容易。它的一個重要條件,是工作者須有廣博的學問,舉例如次。例一,何以希爾伯特(Hilbert)偉大?除了他的專長,如積分方程(Hilbert空間),代數數論,幾何基礎等外,他能解決其他方面最基本的問題,如狄利克雷(Dirichlet)原理(橢圓方程的基本存在定理),華林(Waring)問題等。例二,哈代(Hardy)喜歡提出如下的問題:比較拉格朗日(Lagrange)與拉普拉斯(Laplace)何人偉大?這樣的問題有意思,因為作者需要了解兩人的工作。
什麼東西發展都有一個歷史的程序,了解歷史的變化是了解這門學科的一個步驟。數學也是這樣,中國人應該搞具有中國特色的數學,不要老跟著人家走。發展中國數學,我覺得最關鍵的一點是如何培養中國自己的高級數學人才,世界一流水平的人才。總結20世紀,了解這個世紀中國數學家成長的道路,現代數學在中國發展成功的經驗,寫數學家傳是一個重要方面,還可以選一些好的專題進行研究。譬如:清華大學數學系早期培養人才的經驗,留法學生對中國數學發展的貢獻等,也可以考慮編一本論文目錄。不一定什麼都寫,典型的專題研究會有好的借鑑作用。現在已經有一些優秀青年數學家回到國內服務,南開就有幾個,他們的工作很出色。有個陳永川,回國後辦了一份雜誌叫《組合年刊》(英文),由德國斯普林格(Springer)出版社出版,質量很高,這將有利於中國組合數學走向世界。還有張偉平等,都不錯。他們30歲出頭,很年輕,是中國21世紀數學發展的希望。
(談話間,鄭士寧師母有時也補充幾句,偶爾伴隨兩句笑語,其樂融融。不覺過了規定的訪談時間,接待人員進屋示意。面對這位為發展中國數學事業不辭辛勞滿頭銀髮的長輩,我不禁又補充了幾句。)
張:陳老,您和鄭士寧師母都已是80多歲高齡,近年您的腿腳又不甚方便,為了中國數學事業的發展,你們每年仍然奔波於美國、中國之間,做了大量工作,培養了眾多人才,你們的愛國深情,給我們做了好的榜樣。我想中國的子孫後代是不會忘記的,您的功德將永載史冊。
陳:每年好像都有許多事情等著我回來辦。我願意盡最大努力,為中國數學的發展,多做點可以辦到的實事。數學工作是分頭去做的,競爭是努力的一部分。但有一原則:要欣賞別人的好工作,看成對自己的一份鼓勵,排除妒嫉的心理。中國的數學是全體中國人的。中國在21世紀成為數學大國是很有希望的!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微信公眾號「和樂數學」,圖片為編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