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寂寞芳心小姐
編輯 | 劉成碩
我花了很長時間小心琢磨,該如何向梅麗問出這些長期盤踞在我心裡的問題:你當初是怎麼從清華退學的?後來是怎麼考上北大的?為什麼休學?在這學期結束之前,你是出於什麼樣的考慮才一個不漏地緩考了所有科目?你的抑鬱症是怎麼回事?它究竟是不是真的,什麼時候才能治癒……
這些問題很早就出現了,它們不僅生長在我的腦海,也生長在我們宿舍所有人的關係之間,像幽靈一般日夜遊蕩在宿舍狹小的空間當中。所有人——當然包括梅麗——都看得到它們,但沒有人願意指出這些幽靈的存在。說出它們當中的任何一個都相當於揭人傷口,而對梅麗來說,她的傷口似乎永遠難以癒合,一碰就會滲出血來。
學霸傳說我第一次聽說梅麗的事跡是大學報到那天,收拾完床鋪後,宿舍四個人和家長們一起去了北大南門外的小豆麵館吃飯。席間,話題不可避免地被引到孩子的高考成績上,有人說自己孩子「考得不好」,只是全省二十幾名,也有說自己孩子僥倖考到了全省前五。這總歸是一個互相吹捧的場合。先自謙「我家孩子運氣好」,再讚嘆一句「還是您女兒厲害」,然後用伯樂一般的口吻預言「將來肯定大有前途啊」,每個家長都在重複上述流程。
到梅麗媽媽這裡,她羞澀地說「其實我們女兒還考上過清華」。聽到這句話,大家一時有點疑惑,紛紛看向她,摸不準這是好事還是壞事。沒等梅麗媽媽解釋,有位機智的父親果斷髮出稱讚:「您女兒才是最厲害的!兩所大學都考上過!」緊接著就是一片附和的讚嘆。
讚嘆消解了疑惑。
在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發自內心地認為梅麗是我們宿舍最強的存在,逢人就介紹「這是我室友,她先考上了清華,又考上了北大,是不是很厲害「。直到第一個學期快結束時,我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事情不太對勁。
梅麗一開始選的是光華(工商管理)方向,宿舍其餘三個人選擇的是人文專業。我們的課表完全不同,沒有人知道梅麗在學什麼、學得怎麼樣,只知道她有很多數學課。我們也不清楚她什麼時候上課、什麼時候下課,看到她長期呆在宿舍裡,雖然覺得不太正常,卻無法直接幹預。
唯一一門共同的課程是思修。在討論課上,我和梅麗被分進了同一個小組。
輪到梅麗做展示,當她在電視屏上放出第一張PPT,我就知道我們組要完了。空白的背景上是幾張疊放在一起、大小和清晰度都極不統一的圖片,一排巨大的彩色藝術字標題壓在新聞圖片上,那炫彩的效果令人一時分辨不清標題寫的是什麼。坐在旁邊的別組同學小聲問我:「這就是你那光華方向的室友嗎?」我點點頭,他不留情面地吐槽:「她連光華最基本的東西都沒學會,PPT做成這樣,在光華都學了些啥?」聽了一會兒梅麗的發言,他又補充:「說話倒真的跟光華一樣,沒什麼文化。」
在這群年輕的、剛學了點各自專業的皮毛就紛紛用政治學、經濟學、哲學專業知識去做闡釋的大一學生之中,梅麗顯得格格不入。她沒有引經據典,沒有理論思辨,只會毫無說服力地重複「我們都知道人要敬業」、「敬業是好的」、「那是肯定的啊」之類的話,輔之以幾個道聽途說、經不起推敲的故事,和其他小組的畫風完全不同,仿佛一個路人被無端拉進學術會議,被逼迫發言。
我本想指責這個沒禮貌的男同學背後說人壞話,可他說的話似乎沒有問題,梅麗的ppt奇醜無比,發言也確實沒什麼內涵。於是我把所有的憤怒和羞愧都轉移到了她身上。從此,她不再是我們宿舍的傳說。
圖 視覺中國被清華退學,考上北大梅麗是她所在縣的高考狀元,通過貧困特招進入清華大學化學系。如果你在網上搜索她的名字,會看到兩篇新聞報導。第一篇主要寫了她如何考進清華大學;第二篇主要寫她如何復讀考上北京大學。
第二篇報導抓住「復讀」這個點,大寫特寫梅麗重新高考的動機、她周圍人的不理解和梅麗自己的心情。
文章先寫了梅麗復讀的動因:對選的專業不感興趣。
然後又寫了母親和其他人的態度:得知她想要回來復讀的消息之後,母親選擇支持她,但其他人都覺得不可思議。
最後強調了別人的「不理解」和梅麗樂觀的心態:……剛回到高中班級的時候,同學們對她很好奇:為什麼考上大學了還要回來復讀呢?有的人很疑惑,有的人評論她很自負,這讓她感到壓力很大。但由於性格樂觀開朗,她並不在乎這些非議:「越解釋越說不清楚,我選擇用行動說話!」
從頭到尾都是瞎扯。
梅麗不是主動選擇復讀的,是掛了二十多學分的課之後被強制退學的。母親也不是開明地支持她,而是被迫接受著她必須復讀的事實。「越解釋越說不清楚」,那當然說不清楚了,除非坦言自己被退學,不然怎麼說得清楚呢?
榮歸故裡、衣錦還鄉才是人們對高考狀元的期望。如果說狀元因為選錯專業而復讀的故事還有點勵志的意味可言,那麼狀元因為成績太差被退學,不得不回原籍復讀的故事就顯得不上檯面了。於是,梅麗和母親決定把這件事吞進肚子裡,你知我知,至始至終對所有人都宣稱,復讀是因為不喜歡原來的專業。
一件很大的事情也可以變得很小。所有的鄰居、親戚、同學和老師都以為梅麗是為了重新選專業而復讀的,梅麗和母親不僅沒有丟臉面,反而帶上了幾分理想主義的孤勇色彩。既然面子沒有丟,整件事情帶來的傷害就被降低到可以忽略不計——無非是多讀了兩年書,這和因為想換專業復讀的人經歷的比起來,又有什麼區別呢?如果所有人都相信梅麗是真的因為想換專業而主動退學的,母女倆又何必揪退學真正的原因不放,為難自己呢?
所以母親在梅麗退學後表現得異常溫和,沒有責罵,沒有哭泣,只是勸梅麗調整好心態,好好上學。之後的日子裡,母女倆也默契地對被退學這件事絕口不提。
回到高中後,梅麗並沒有開心起來。雖然這件事只有母親和自己知道,但她還是忍不住想起自己被清華退學的歷史,每一天都在思考自己為什麼會被退學。在復讀的一年裡,她把自己的人生脈絡梳理了無數遍,把每一個不愉快的回憶都拎出來在腦海裡反覆播放。她希望從中獲得自己被退學的解釋,看到一些先兆或者緣由。
這些思考無法提供她被退學的真正的理由,而只能讓她變得越來越沮喪。
她沮喪著進入高考考場,然後再次考取2016年她們縣狀元的。考取一個貧困縣的狀元,對於智力超群的她來說本來就不是難事,何況又復讀了一年。
困難的,是停止回憶那些傷心過往。梅麗已經停不下來了,進入北大後的她仍然陷於翻自己的舊帳狀態裡。學習上一遇到問題,就企圖從過去尋找答案;越是沉浸在過去的傷心回憶裡,越無法好好學習;掛科並休學後,傷心回憶就又增添了一筆。
新學期的一個晚上,她坐在教室的後排,再一次在心裡悉數起這些荒唐過往,一時悲從心生,在人群中不管不顧地埋頭哭了起來。
百分之九十時間在宿舍床上度過到目前為止,梅麗的大學時光至少有百分之九十是在宿舍度過的。她可以一整天都躺在床上,在密不透光的床簾後面睡覺或者玩手機,餓到不行了才下床吃個外賣,然後又爬到床上,重重地倒下去。
時間單位在她這裡都失去了作用。日子永遠是相似的,去年、今年、明年、昨天、今天、明天的她,醒來後都是同一個人——以同樣的姿勢躺在床上,身上是同一件睡衣,枕頭邊是同一隻手機,而自己正要拿起它、打開同樣的晉江網站、繼續看昨天沒看完的小說。
放棄了學業,不用上課也不用寫作業,更不用準備考試,日子就變成了一條平靜的河流,無聲無息地流動著。
在床上躺的時間越久,下床就變得越難。到現在,下樓取外賣都成了梅麗的一個難題。她總是想辦法讓我們幫她取外賣,說自己頭疼、腳疼、各種不舒服。等我們把外賣提進宿舍後,她又會讓我們把食物直接遞到她的床上。
她並非不知道整日悶在宿舍意味著什麼。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留在宿舍」和「自我毀滅」之間的關係,所以像個可怕的觀察員一樣密切監視著宿舍其他成員什麼時候出門、什麼時候回寢、留在宿舍的時長。一旦有人睡過了早課,或者留在宿舍的時間太長,她就會做出敲打:「你最近很喪啊?怎麼老留在宿舍啊?」
她有時候會在宿舍自言自語:「XX昨天沒去上課,XX今天沒去上課……」如果你指出「我昨天去上課了」,她就會反問「那你昨天下午怎麼在宿舍呀」。如果你接著說「因為昨天下午本來就沒課」,她就會意味深長地說「這樣啊」。上述對話雖然沒有什麼問題,卻總讓人產生深深的負罪感,仿佛不管有沒有課,留在宿舍就是罪惡的。
這讓我們不得不早出晚歸、避免在宿舍留太久。
「都是原生家庭的錯」我曾找梅麗聊了一次。在這次談話中,她試圖表達的核心思想只有一個:都是原生家庭的錯。
她用枚舉法羅列了原生家庭的種種罪證:
1)家境貧窮;
2)父親冷漠;
3)父母離異;
4)奶奶惡毒;
5)母親精神有問題。
順帶著還羅列了一系列不愉快的童年回憶:
1)被父親的同事逼問父母離婚後的感受;
2)目睹母親哭著要跳樓;
3)從鄉下轉學到縣城後,新班主任公然在同學面前說轉學生成績不好。
我一方面驚訝於她枚舉這些條目時可怕的理性,另一方面則對她的仇恨感到不解:「你的小學老師歧視轉學生,可你不是老早用成績證明自己了嗎,為什麼一直恨到現在呢?」她咬著牙說:「我就是恨,我可以恨她一輩子,到現在想起來還是氣到肺疼!」談話過程中,她一直捂著胸口,認為是過去的不愉快記憶一直困擾著她,讓她每每想起這些就無心學習。
到底是怎樣苦難的家庭和童年呢?
西部大省的貧困縣出生,父母都是初中教師,每月拿著三千出頭的工資,過去一直住在教職工宿舍裡,後來母親從農村中學調到縣城裡工作,帶著她和外婆在出租房裡住了三年,直到梅麗讀高中的時候才真正在縣城裡安家——這是家境貧窮。
她的父親,白天忙於工作,晚上就跟著朋友在外面鬼混,每次都要母親打電話催促他回家。在家,父親是一個沉默的形象,很少和梅麗說話,也沒給她買過什麼東西。梅麗說,所有的吃穿用度都是母親提供的,從小到大關心她的人只有母親一個——這是父親冷漠。
父母感情不和,雖然不吵架,卻長期在家裡冷戰。在梅麗讀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因為父親疑似有了外遇,他們終於離婚了,梅麗跟著母親一起生活——這是父母離異。
她的奶奶總是把兒子兒媳當苦力使。奶奶在中學旁邊開了一家小店,經常要求在中學上班的兒子兒媳幫她去看守攤位,不顧這樣做在學生面前有失身份。梅麗的母親想要考研,準備去縣城買考研教材,卻被奶奶阻止了,為了讓她留下來看店——這是奶奶惡毒。
而母親在離婚之後,總是把壓抑的情緒發洩到梅麗身上。梅麗每次去向父親要生活費,回家後都會被母親說是「白眼狼」。有一次梅麗去父親家吃飯,閒聊中向父親和奶奶提到了舅舅(母親的兄長)家的一件糗事。母親聽說後,在梅麗面前大哭了一場,一邊說梅麗沒良心、把家醜說給外人聽,一邊走向窗臺,掙扎著要跳下去——這是母親精神有問題。
梅麗說,就是這樣的原生家庭讓她一直沉浸在苦難的回憶裡,無法自拔。
「可是你已經離開了家庭,到北京來讀書了呀?你畢業後還可以在外省找工作,離他們越遠越好……」
「不,我的原生家庭已經這樣了,我的命就不會好了。」
梅麗沉浸在往昔之中,以一種宿命論的悲苦姿態,把自己當做命運的棄子,從一開始就被丟棄了。
進入清華後,她在學業上遇到了一些問題,期中考試大面積掛科。緊接著在期中以後,她騎自行車摔倒了,右腿軟組織受傷,於是在床上躺了半個月。在這段休養的時間,她一直在思考自己為什麼會這麼倒黴,又是掛科又是摔傷。
結論就是原生家庭,原生家庭帶給了她一生的詛咒,讓她即便人在北京,都擺脫不了糟糕的命運。
在床上躺了半個月後,她再也不想為改變命運做出什麼努力了,因為「命已如此」。就算考進了清華,她們家依然是貧困家庭,父母依然沒有和好,母親依然是那麼神經質,一切都沒有改變。那麼努力學習有什麼意義呢?努力學習能改變一個人的前半生嗎?對梅麗來說,答案顯然是不能。
「那為什麼不去努力改變你的後半生呢?」
梅麗痛苦地說:「你不懂。我已經被這些影響了,我會一直想這些事,一直悲哀下去。」
圖 視覺中國總裁小說和火箭少女我猜,任何一所大學裡都有這樣的學生:長期曠課,每天呆在宿舍玩手機——大概率是躺在床上玩手機;不肯去食堂吃飯,嚴重依賴外賣,難得下樓就是為了取外賣;不聽課、不寫作業,一到期中期末就瘋狂退課、緩考。他們往往被稱作「問題學生」。
成為「問題學生」總是有原因的,有的人是因為沉迷遊戲,有的人是因為沉迷追星一般人放棄學業總是以投入到另一項事業中為前提和理由。
但梅麗並不這樣,她的因果鏈恰恰相反:別人是先沉迷於玩樂,然後放棄學習,而她則是因為放棄學習後無所事事,才有了大把的時間去玩樂。
梅麗打發時間的方式是看網絡言情小說。不管是躺在床上還是下床吃飯,她都會舉著手機,慢悠悠地拖動一行行文字,一天就過去了。從早到晚(或者從晚到早)日復一日地做著這一件事情,梅麗的閱讀面終於覆蓋了整個晉江網——出名的、不出名的,文筆好的、文筆差的,題材熱門的、題材冷門的。在看遍了熟悉領域(普通言情)的小說後,她不得不轉移陣地,去看耽美、看同人,以至於她還沒有看過《哈利波特》系列的小說和電影,就已經熟讀了這個題材的同人文。
我不相信像她這麼聰明的人到二十四歲了還會發自內心地欣賞「霸道總裁愛上我」,並甘願每天從早到晚沉迷其中。她自己也十分清楚這些小說是不值得認真對待的。每當我們順口問一句她在看什麼,她就會地捂住手機屏幕,用不在意的語氣說:「就是總裁小說嘛,看著玩兒嘛。」
有一次,她問我們有沒有小說推薦。一個室友提到了屠格涅夫,我跟著講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我們倆開始討論俄國文學。我隱隱感覺這樣做不太禮貌,但反過來,如果我們和梅麗聊網絡小說,或者直接指出「對不起我不看網絡小說」,又存在把梅麗的文學素養框定在網絡文學範圍的歧視傾向——雖然實際情況可能如此。
在我們討論俄國文學的那個夜晚,梅麗插不上一句話,唯一一次發言,是她用自己慣有的不在意的語氣說:「哦,你們這樣顯得我好沒文化啊。」
在那以後,梅麗再也沒有讓我們推薦小說,我們也小心翼翼地避免在宿舍提到此類話題。這樣的境況多少顯得有點可笑:在人人都表現得立志「以學術為業」(不管這是真實意願還是表面現象)的精英大學生群體中,我們為了保護一個人的感受,居然極力抑制學術討論,極力讓自己表現得不那麼熱衷於學術
後來,她發現了另一種打發時間的方式。休學的半年,在家無所事事、除了睡覺和看小說之外找不到其他消遣的梅麗接觸到了一個叫《創造101》的節目。關注這個節目後,她迅速找到了一系列打發多餘時間、消耗過剩精力的活動:觀看每周一更的節目;買騰訊會員,每天收看額外更新的花絮;加入百度貼吧、豆瓣小組、微博超級話題,搜索偶像的「物料」(即新聞、視頻、照片、八卦的統稱);加入後援會、打投小組,參與和動員大家集資、投票;在社交媒體上不遺餘力地為偶像做宣傳,為每一條與偶像有關的微博控評;和黑粉吵架、和管理不力的後援會吵架、和其他選手的粉絲吵架……
這些事情不僅把她的時間表排得滿滿當當,而且帶有強烈的神聖感、使命感,讓她忘記了自己休學在家,忘記了自己一無所成的過去和無所事事的現在,讓她不覺得自己正在浪費時間,反而認為自己在從事一項無私的偉大的事業,在幫助一個籍籍無名的女孩實現夢想。
「那你的夢想呢?」
「我哪有什麼夢想,我過得太累了,不想追求任何東西了。」
鴕鳥策略誰能有如此的魄力去直面「我親手毀了我的生活」這一現實呢?對於那些涉及人生的錯誤,誰也無法做到百分之一百的誠實。就像人的眼睛遇到強光會閉上,人的手指碰到火焰會收縮,人的心靈面對巨大譴責就會逃避,這是身體的自我保護機制。
在清華掛科後,每次上課都會讓她意識到自己在學業上不如身邊的同學,而翹課則可以暫時讓她忘記這種痛苦。並且,翹課為她的掛科提供了絕妙的開脫:我掛科是因為我翹課了,而不是因為我學不好。
進入北大後,她發現與她一起上課的人都比她小兩歲。每次去課堂,身邊的弟弟妹妹們青春洋溢的面龐都會提醒她荒廢了兩年。於是她不再去課堂,就不用想起自己已經比別人落後的事實。到現在,事情變得更加困難。她已經二十四歲了,在經歷了退學、復讀、重考、第一年轉專業、第二年休學、第三年退課緩考之後,她要和十九歲上下的新生一起上專業基礎課。這對她來說絕對不意味著學業上的輕鬆,而意味著巨大的心理壓力,意味著一次次接受生活的質問:你這幾年都在做些什麼?所以,她不想再去上課了。
如果你有事找梅麗,最好直接給她打電話。給她發微信消息,大概率是不會有回覆的。她手機桌面的微信圖標,右上角永遠顯示著99+,打開後是撲面而來的數百條未讀消息——小組作業的同學問她怎麼沒來參加討論,課程助教問她作業怎麼沒有提交,是各種各樣的人問她怎麼了,催她趕緊去上課。她不願意看到這些出於關心或指責的詢問,也不會去回復它們,所以把微信排除在日常生活之外,連帶著取消了一切社交。
她害怕社交,也不需要社交。因為每個認識她的人見面時都會問她最近過得怎麼樣,她能怎麼回答呢?是如實地告知對方,「我每天躺在床上玩手機」,還是報之以謊言?她不想面臨這樣難堪的處境,所以斷絕了與他人的一切溝通,甚至在宿舍裡都極少和我們說話。
她就像鴕鳥把頭埋進沙子裡,遠離一切可以看到的傷害。
梅麗的鴕鳥策略在某些方面與學校不謀而合。事實上,沒有學校的配合,她不可能扮成鴕鳥一直到今天。
在她來北大後的第一個學期,班主任曾找她約談過一次。她當時的學期績點只有2.5,對於這樣的成績,班主任沒有給她提供任何學習上的建議,也沒有批評她學業上的怠惰,僅僅是勸她趕緊轉專業。
後來,她主動找教務溝通,向他們傾訴自己內心的痛苦,希望從老師那裡獲得建議。而教務的意見是「你最好休學,回家休息一段時間」。休學回來後,再跟教務打交道,就是申請退課、緩考,對方總能欣然批准。
梅麗很清楚,教務老師對她唯一的要求就是順利畢業,不要退學。他們並不指望梅麗能保上研、申請上名校,因此並不在意她的績點到底是好是壞。在這樣的指望下,對教務來說最重要是避免讓她掛科,因為掛科太多就會被退學。避免掛科最簡便的辦法就是在期末到來之前趕緊幫她辦理休學、緩考、退課,而不是苦心費力地做思想工作、分析她的問題、回答她的疑惑。
梅麗希望從教務身上獲得一些生活上、精神上、人生發展上的指點,可事實上,他們並不能提供這些,只會用程序性的辦法解決掛科的問題。她曾去北醫六院,被診斷出輕度抑鬱。有了抑鬱症的診斷書,所有上述操作在程序上都沒有問題。可是這一系列符合程序要求的操作對梅麗的困境沒有一點好處,反而給她提供了繼續怠惰下去、消沉下去的正當理由。
我有一次私下向班主任反映她的情況,希望班主任能勸勸她。班主任卻對我說,她這是特殊情況,她有抑鬱症,我們不能強迫她去學習,而要寬容地對待她。
她所說的「寬容」,大概就是無止境地批准梅麗的轉專業申請、休學申請、退課申請、緩考申請。在這樣的寬容下,梅麗已經有整整兩年沒有修完過任何一門課程了,用兩年的時間生活在北京、躺在大學宿舍的床上,吃遍了中關村和五道口的外賣,卻什麼也沒有學到,至今仍在和大一新生上同一門課。最終學校能否寬容地給梅麗頒發畢業證書呢?
遲來的考驗或許會比之前她逃避掉的那些總和都要嚴峻。
失敗的自我拯救梅麗有過自我拯救的嘗試。
為了減肥,她辦過健身房昂貴的年卡,買過私教課,也上過一次健身課。但在第二次應該上課的時間,她睡過了。錯過了課程後,她給教練打電話,求教練換個時間上課,教練同意了。然而,她又睡過了這次課程。連著錯過兩次課程後,她拉黑了教練的微信和手機,再也沒有去過健身房。
為了早起,她買過智能手環。在最初使用手環的幾天,她給自己設置了一連串的震動鬧鐘。每天早上,她的手環都會在七點到十點之間震個不停。而密集的鬧鐘並不能叫醒梅麗,每次手環開始震動,她就會把鬧鐘按掉,然後接著睡覺。在這樣的情況持續了一周之後,梅麗把手環收進了抽屜裡,再也沒有用過它。
上學期開學的時候,她也曾試圖努力完成課業任務,努力走出宿舍。
好景不長,她騎自行車摔了一跤,坐在馬路上大哭了一場,覺得沒哭夠,回宿舍後又躺在床上哭了一場。她想起四年前在清華騎自行車被撞的經歷——那是她認定的「一切的開端」——覺得自己過了這麼都多年又回到了最初的起點,悲壯地相信在清華「養病後抑鬱,抑鬱後掛科,掛科後退學」的歷史又要重演了。她說,「這都是我的命運」。
事實上她只磕破了右膝蓋的皮膚,並沒有傷到其他,連校醫院都沒有去。可她還是憂鬱地在床上躺了大半個月,此後再也沒有回到課堂上,期末辦理了所有課程的緩考手續。她說這是命運的安排,是命運讓她走上了過去的道路,讓她再次放棄學業。
「可你這次沒傷筋動骨,就磕破了點皮啊?躺兩三天也差不多了吧?這次的命運還是不一樣的吧?」我忍不住問。
她憤懣地表示我不理解她,說:「我的命運已經是這樣的了,在一開始就註定好了。我已經生長在這種原生家庭裡了,我將來還能怎麼樣,沒有救了。」
「你的原生家庭和你磕破膝蓋沒有直接關係吧?」
她又牽扯出一套「運氣」理論,說原生家庭不幸是運氣不好的表現,騎自行車摔倒也是運氣不好的表現,所以她這個人就是命不好,命不好做什麼事情都不會好。在她拉黑健身教練的時候,她是這麼想的;在她擱置智能手環的時候,她也是這麼想的。她覺得自己做不好任何事情了,因為她的命運就是如此。她沉浸在自己悲慘命運的預言之中,再也走不出這個怪圈。
很遺憾,在梅麗的故事裡,沒有離奇的情節,沒有親人去世、家道中落、天降噩耗,沒有我們猜想的重大災厄來解釋這個人的不幸。
這是一個自己畫地為牢,然後在漫長的心理戰中再也走不出去的故事。
社會學家羅伯特·莫頓曾提出「自我實現的預言」概念,指人們相信會發生的事終將成為現實。如果梅麗好好聽課,那麼她將會在社會心理學課上學到這個理論,並了解虛無縹緲的信念在某些時刻是如何把一個人捆綁在無形的軌跡上,如何推動著他背後的發條、讓他一步步往前走的。
梅麗曾建議我把這篇文章寫成「原生家庭是如何毀滅一個人的」。
我永遠不會那樣寫的。原生家庭永遠不會毀滅一個人,相信了原生家庭會毀滅一個人則會真正毀滅一個人。
(為保護隱私,文中人物為化名)
【作者簡介】你手寫的文字、出口的言辭 ,都像塵埃一般分文不值。命運之神沒有憐憫之心,上帝的長夜沒有盡期。你的肉體只是時光、不停流逝的時光。你不過是每一個孤獨的瞬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