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不了螞蟻的員工，就做螞蟻的房東。」她堅信房子只會升值不可能貶值。儘管她是衝著螞蟻的概念來，但並不指望未來會有螞蟻的人來租她的房子，她說「螞蟻的人有錢，不會看上我這房子，他們肯定住更好的」。
文 | 任航
編輯 | 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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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時，螞蟻集團要在杭州之江這個地塊建園區的消息就在中介間流傳。
我愛我家之江門店的中介魯藝剛聽說這個消息，就告訴他的客戶，買房趕緊買，未來螞蟻可能會入駐之江，再加上年底地鐵通車，房價一定會漲。但客戶不相信，魯藝也不敢百分百保證。
直到9月時，一張某樓盤的平面宣傳圖率先放出，圖上標註了螞蟻集團選址的地點，緊挨此樓盤，在東面沿錢塘江的位置。有中介把宣傳圖發在朋友圈，配文寫道：「螞蟻金服落戶之江，大利好。趁著還沒漲之前，抓緊！」
魯藝這才覺得八九不離十，在杭州，「有實力買下這塊地的沒幾家」。這處樓盤對面的二手房住宅，進入10月後一周內一套漲了20萬元。
10月14日，螞蟻集團正式宣布把總部建在杭州，儘管具體位置沒公布，但網上已流傳出一張「螞蟻集團中期發展意向區塊選址方案」的圖。
在這塊地的競拍條件中，有一條嚴苛的條件，要求競買人的控股公司年合併營業收入不低於1000億人民幣。魯藝篤定是螞蟻金服，「1000億，除了螞蟻還有誰？在杭州連競爭對手都沒有。」
和一個月前流出的平面圖中標註的位置不同，這張圖顯示螞蟻的位置在那處樓盤的北面。銷售解釋這個差異，「無所謂」，他堅信未來東面這塊地肯定也是阿里拿下，「螞蟻二期」。
▲ 內部流出的選址方案。
官方信息還未公布，魯藝在朋友圈發周圍樓盤的信息時，就直接用上了螞蟻金服背書：第二個未來科技城，螞蟻金服旁……回報率超高……
他所說的未來科技城，是阿里巴巴在杭州總部的所在地。就在4個月前，那裡剛上演一場萬人搖號的場面。距離阿里總部4公裡的一處新住宅區，剛開盤就引來超過6萬人搖號。按照杭州1036萬的人口計算，相當於每172個杭州人就有一個人來搖號。由於杭州房市限價，這處住宅新房售價比周圍二手房每平低了6000-25000元。價格倒掛，搶購的人相信，買到就是賺。
魯藝用「第二個未來科技城」描述之江，鼓動著購房者對財富的想像，和錯過後財富機會的流失。有這樣的先例在，消息正式公布的21日，周邊樓盤像早已演練好一般，紛紛發出「土拍喜報」的海報，宣布螞蟻金服以27億價格拍地的消息。海報下方，是各家樓盤的名字。名字下一行，是和樓盤名字一樣大的四個字：全城熱搶。
魯藝把這些宣傳海報發在朋友圈，寫道：做不了螞蟻的員工，可以選擇做螞蟻的房東。現房公寓80萬起！買到就是賺到！
程安所在的小區是距離這塊地最近的住宅區，今年8月交付，原本想賣出去。她在手機上看到螞蟻拿地的消息，立刻打消了這個念頭。那兩天下樓，她總能在小區裡看到穿西服的人走來走去。她聽說，自家小區的房價連夜漲了100萬元。現實中雖然沒有百萬這麼誇張，根據貝殼上的數據，程安家小區二手房在半個月內，一套兩居室平均也漲了有45萬元。
在蘇州的90後方方，看到消息後準備動身前往杭州。她原本就計劃和老公以後到杭州發展，在之江買房。她準備到濱江找工作，地處西湖區的之江正好挨著濱江區，一座之江大橋的距離。
濱江是杭州經濟發展最快的區之一，有阿里濱江園區、網易、吉利集團等51家上市公司。相對的，濱江的均價已經接近5萬元，方方無法承受。螞蟻落地之江的消息，促使她趕緊作出決定。
22日，魯藝正常上班，到門店後發現店裡一個人都沒有，同事們全都帶著客戶去看房了。他也跑到售樓處，看到大廳裡攢動的人頭，發了一條朋友圈：螞蟻金服總部落定的第一天，之江公寓火爆的現場，就像秋天裡的一把火把整個市場都搞得活絡起來了。
儘管視頻裡看，穿西裝的人要比便裝還要多。
11月2日，某樓盤售樓處門口，一群人拉著一個橫幅站在那裡拍照，橫幅上寫著：「錢塘one·溫州大區看房團。」
這些視頻和房價飛漲的消息在網絡上瘋傳，加上螞蟻上市的消息，「螞蟻員工人均可分826萬」、「做不了螞蟻的員工，就做螞蟻的房東」等段子在網絡空間製造著狂歡，迎合著大家對螞蟻集團巨大財富效應的想像。
▲ 航拍螞蟻集團新總部地塊，該地塊位於杭州市西湖區之江板塊核心區，東面錢塘江，南鄰之江大橋。圖 / 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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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5日，我抵達各樓盤現場，卻並沒有遇上預期中的人流，售樓處從門口到大廳，站滿了穿著西裝的中介。他們向我描繪一周前這裡人山人海的場景，「鞋都能踩爛」。
售樓處的員工告訴我，開售的新房基本賣完，只剩下幾間。還有一些好的樓層暫時沒有開賣。他們為我規劃著，什麼時候商場開，什麼時候地鐵通，房價還會漲。
在距離螞蟻拍下土地的四五公裡外，一處樓盤選在螞蟻公布消息的第二天開售。據售樓處工作人員所說，半個月內，在開發商控制開盤速度、一點一點放出樓盤庫存的基礎上，已經賣出去一半，400多套。他們告訴我，第二天會再推出一棟新樓來賣，9點開盤。
我在這天早上8點40趕到售樓大廳，裡面已經擠滿了人。門口站滿了穿著西裝的中介，我乘坐網約車，剛停門口還沒下車，中介們就圍上來問司機：哥，買房嗎？
大概我的購買力不足寫在臉上，得以不被打擾一路暢通無阻地走進售樓處。一路上，如果是夫妻，他們身邊一定跟著一個穿西裝的人，向他們介紹這裡的地理位置。
走進大廳，正面的牆上是一塊平面地圖。除了樓盤位置，未來科技城、阿里濱江園區、螞蟻集團選址都用紅色標出，一眼就能注意到。這幾個位置，是過去杭州房價漲勢的縮影。阿里為這座城市和所在區域帶來著人口和產業效應。
2013年阿里巴巴將總部建在餘杭區的未來科技城，2014年阿里上市、螞蟻成立，以此為中心周邊產業和生活配套迅速擴張，直接結果是未來科技城的平均房價從9000多翻了3倍還多。這是不考慮二手房的情況。未來科技城的二手房，有些已經賣到近6萬的價格。
▲ 阿里巴巴總部大樓。圖 / 視覺中國
濱江區也有相似的邏輯。
在這座城市裡，阿里似乎成了某種象徵。一名計程車司機告訴我，他們喜歡在晚高峰到阿里園區接人，因為排隊，那裡的人會為了打到車把調度費加得很高。最高的時候，起步價就能拿到五六十塊。
現場一位50多歲的阿姨，住在濱江，看到周圍人都來買房，自己就跟著來買。這裡的商用公寓，三四十平的loft戶型，全款100萬左右，「未來租出去，比放在銀行的利息多多了」。
她堅信房子只會升值不可能貶值，「銀泰（大商場）馬上就建起來了，地鐵也會通」。儘管她是衝著螞蟻的概念來，但並不指望未來會有螞蟻的人來租她的房子，她說「螞蟻的人有錢，不會看上我這房子，他們肯定住更好的」。
開盤後，一個扎馬尾的女生，手裡拿著一臺pos機在大廳的人流裡穿梭，四處張望哪裡的人已經下定決心。休息處每張桌子上都坐著一個工作人員，拿著一張紙，在上面寫下房間號、面積、單價、總價，以及折扣，「按揭98折，一次付清97折」。
桌子上擺著印泥，省去了買房人往財務跑的時間，拿著pos機的女生看到有人擺手就會過去。一張張5萬塊定金的票從pos機打出。在現場，很容易辨認哪些買家已經付過定金——他們會在手裡拿著，或懷裡夾著一個白色紙皮文件夾，這裡面是他們的購房憑證。
現場很少看到年輕人，多的是四五十歲或更大年齡的中年人。一位穿紅色衣服的女士，看上去四十多歲，手上用黑色墨水筆寫了3個房間號。她被一名穿著西服、胸前掛了個工作證的銷售帶著到休息區，看了一眼樓層平面圖，確認後不到1分鐘，就跟銷售一起去了財務處。
在看平面圖的1分鐘裡，坐在他對面的中介原本在給另外一對夫妻介紹房子，看到她急匆匆的樣子，偷偷問阿姨身邊的銷售，「她沒有人接待嗎？」確認後，像白撿便宜一樣，立刻轉頭跟夫妻說，稍等一下，就跑步跟上了紅衣阿姨。
魯藝告訴我，這些有點年紀的買家，很大可能是拆遷戶。僅2018年一年，杭州就完成主城區56個村的整村徵遷。魯藝的家富陽不算在主城區內，也因為拆遷被分了3套房產。魯藝的父親希望他能早點結婚，等有了孩子，可以再多分200多平米。
在這裡，中介會首先問你「投資」還是「自住」。如果說投資，買房的標準就被迅速降低，有人糾結房間朝向，以及窗外風景，中介會以一種果斷的語氣打消對方的顧慮：「投資，那你還管風景好不好？」
售樓大廳裡，廣播裡不斷喊著：「XXX房間保留5分鐘，顧問請勿重複推薦。」「目前人數較多，各顧問加快銷售速度。」
一位穿著豹紋衫的中年女性，懷裡抱著一個香奈兒的包，和丈夫在沙發上糾結了半小時。最終一面向工作人員抱怨，「你們這是飢餓營銷」，一面在票據上籤下了名字。
▲ 購房者正在售樓處排隊付款。圖 / 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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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方上午在這套樓盤看過後，下午到同樣距離螞蟻拍地四五公裡處的另一樓盤。由於總價更低，進售樓處不到半小時，就籤字買了一套33平的loft，折扣後價格98萬元。這處樓盤9月底開盤，開售的4棟樓只剩零星的幾間，這天也又拿出一棟樓加推。
在樣板間，4.2米的層高分攤到每一層只有1.9米，方方的老公1米83，頭幾乎頂到了天花板。他自我解釋這是因為鞋底太厚，對著銷售和方方說，「沒事，我在家反正不穿鞋」。他們已經計劃好了，一年後交房先自住一兩年，等工作穩定後，再搬家把這套租出去。上下兩層，可以租給兩戶。
銷售手中的樓層平面圖，標註著剩餘的房間數。方方選中了3層中間的一個房間，距離電梯隔著兩間，距離樓道盡頭也還有一定距離。原本方方還在猶豫，覺得這邊的裝修風格沒有另一樓盤好。但銷售告訴她，這個位置比較搶手，要趕緊下單。大廳裡休息區的位置基本坐滿。方方很快就把要求縮小在總價一個指標上，跟對方又砍下幾千塊的折扣，就籤字付了定金。
像方方夫妻倆這樣從外地來到杭州發展的人有很多。去年杭州一場房地產行業峰會上，中房數據資源中心副總經理透露了一組數據，G20之後，外地人到杭州置業越來越多，頂峰時佔到50%。2019年，杭州流入了53萬外來人口。由於商用公寓不限購、不限制戶口和社保年限，是外來人口買房的第一選擇。杭州所處的江浙一帶，也為杭州的房市源源不斷地提供著購買力。
最近半個月，魯藝所在區的我愛我家大群裡，不斷地有成交信息彈出。這是他們的慣例，每賣出去一套房子，就會以喜報的形式發在大群裡，標註上房產的具體信息和中介姓名、成交周期。他給我看，從下午2點到4點，已經有14條喜報。
11月1日那天，魯藝整個區的我愛我家員工們一起出去聚餐吃飯。2號，他們店的店長又帶著他們單獨出去吃了一頓，吃飯完泡澡到凌晨1點多。當時店長還讓他們從大理、麗江、廣州等幾個地方中選一個，回頭去團建。
在杭州做房產中介，魯藝經常聽到同行一夜暴富的故事。比如有同事炒了2套房，就直接買了輛保時捷，還買了1套房。他也不知道真假，只是羨慕。他之前遇到一次，有個女客戶，老公是個老外，來他們門店看房。而他在店門口抽菸，店裡的同事在接待另一位客戶沒顧上，結果這對夫妻就去了不遠處的另一家門店。後來魯藝聽說，她們全款買了一套千萬級別、兩百多平的公寓。
和財富擦肩而過的故事，比一夜暴富更能挑動人的神經。
▲ 某新開盤的售樓處內，意向客戶圍著沙盤看房。圖 / 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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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體的紅利未必落在每個人頭上。
魯藝說，能不能靠這個機會賺一筆還是得看運氣，他上個月也才剛剛好完成kpi。幸運的時候，一個客戶，上午9點過來，下午2點就籤約了。5萬塊的定金，由於沒帶卡，支付寶限額，她先付了1萬，回家拿錢後又趕過來付清。他有位同事，一次從見到客戶到籤約只用了2個小時。
每個樓盤門口，都能看到很多中介。只要有一個穿便裝的靠近，他們就會上前搭訕，詢問是否買房。即使不買房，他們也會要求加個微信，跟你說如果身邊人有買房可以找他。一輛保時捷開來，還沒停下，就有五六個中介一擁而上。
在過去的幾年裡，杭州的商品房數量迅速增加，連帶著把周邊縣級市富陽、臨安一起圈進來。但另一面，去年杭州成交的新房和二手房量是18萬套，今年現存和計劃新增加起來就有26.1萬套，遠大於需求。
距離螞蟻拍地最近的住宅區，2017年開盤時，房價3萬出頭。程安的女兒以370萬的總價買下了一套115平米的房子。她告訴我，當時這裡的房子就已經很火爆了。售樓處的銷售告訴她們，這是杭州主城區僅剩的還可以發展的地塊。那時還沒有搖號限價等政策，由於搶購，房子會先賣給全款的人，她們以首付七成買到的，投資用。她們家在濱江已經有3套房。
螞蟻落地的消息被證實後，她聽鄰居說，隔壁有一家9月份以每平44000元的價格籤了賣房合同，「虧死了」。魯藝有個同事，手裡一套住宅原本已經籤約，交了5萬定金，結果知道消息後就毀約，5萬也不要了。
那之後的一周，程安每天下樓，都能在小區裡看到穿西服的人。她指著小區大門剛進來正前方的小花園，「那一塊就有3個在溜達」。今年9月中旬，程安和孫子搬進來住，周圍依然什麼都沒有，「買個菜都要往那邊走很遠」，她指向螞蟻金服拍地的反方向。天黑後，這裡小區只有很少的燈亮起，程安說，她家樓裡，基本都空著。
這天是螞蟻暫緩上市消息公布後的第3天，在看房現場，如果表現出對螞蟻延緩上市帶來房價波動的擔憂，中介總有自洽的解釋邏輯說服你：「那是因為熱度太高了，要讓熱度暫時降一下。」
在太陽落山時，魯藝提出帶我去看一套價值千萬的江景房。200多平的房間，有一面全是落地窗，朝向錢塘江，正好看夕陽。儘管此時還是毛坯，魯藝站在房子正中間，已經把每個區域都規劃好了。他指著入門處靠窗的一塊地方，說以後自己買下，就設計成陽臺，擺個沙發，吹著風喝著酒。樓下就是錢塘江，「你們在樓下被潮衝，我在樓上看你們被潮衝」。
（文中魯藝、程安、方方為化名）
▲ 杭州，房地產博覽會。圖 / 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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