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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日與一個體驗師師姐聊實踐自然教育中遇到的困惑。我們各自說到對自然教育理解的淺薄時,她說她覺得自己身為一個自然體驗師,應該先學會如何感受自然之美,為什麼要感受自然之美,自然有哪些美,對孩子的成長有什麼樣的作用,需要有一個清晰的認識。
格物致知的學習理念我是非常認同的。但我不認同感受自然之美這個目標,於是我很認真地回復了她:「真的需要按條目去感受自然之美嗎?我不太認同。我想,也不必一定要給自己加上自然體驗師這個框架。如果這個身份成為了枷鎖,那也不太能舒展。想想是因為作為自然體驗師才需要去各種感受自然之美,還是因為作為你自己,就想去感受自然之美?」
看起來我是在抬槓,其實並不是。我們的人生階段非常不同,目標不同,看事情的切入角度也很不一樣。太快解釋是危險的,不妨深入到這個領域更基礎的層面去看一看。
早年陪外婆看雲南山歌盜版碟,收集了不少民歌素材,發現即便是大字不識的勞動人民,也對自然觀察有著極為精準和平和的視角。於是整理了一下,且記錄吧。
民歌的定義就不解釋了,大家在各種晚會上能看見的版本,多數是當年的音樂家走訪田間地頭,將百姓口口相傳的歌謠整理後重新填詞,保留了地域風情又比較高雅。而真正流傳與百姓之間的民歌,多數是固定的曲調,然後自己隨心填詞,所謂「想唱什麼自己編」,言志、言情、說事、吵架,均可,柴米油鹽嬉笑怒罵就著眼前風景即興出口。民歌有古韻,所以一般還延續了方言裡的古詞古音,修飾手法多用比興,押韻的句子加上襯詞,構成民歌的基本句式。
比如我小學學過的《太陽出來喜洋洋》,就是重慶石柱縣土家族民歌「囉兒調」填詞的:「太陽出來囉兒,喜洋洋歐郎羅,挑起扁擔啷啷扯,哐扯,上山崗噢郎羅。」這裡面的歌詞只有「太陽出來喜洋洋,挑起扁擔上山崗」,其餘均是固定襯詞。嗯,好比英語裡的固定句式。要換成其他詞也完全沒問題啊,比如「桃花潭水囉兒,深千尺歐郎羅,不及汪倫啷啷扯,哐扯,送我情噢郎羅」。
扯遠了,轉回來。既然民歌源於生活,那麼從一些辭藻裡,也可以看得出勞動人民對自然的觀察有著一種不知不覺的浸潤感,而這種深度的浸潤,讓他們能非常極樸實的字準確的描述出自然物的特徵。
三棵杉樹一樣高
比如「天上星多月不明」、「芭蕉葉大根不粗」、「好花生在陡石崖」、「三棵杉樹一樣高」、「石榴開花滿樹紅,菜籽結果細蒙蒙」,這些我都觀察過,確實繁星滿天的時候,月亮如同一張泛黃的紙,芭蕉葉早也瀟瀟晚也瀟瀟,葉子比枝幹大得多。我去山裡特意觀察過,野生的杉樹林也是整整齊齊的,就好像約好了長起來似的。榴花如火不必細說,油菜結子時,「細蒙蒙」,這描述好妙!曾與一位美術老師一起路過結子的油菜田,我說遠遠看去好像籠罩著煙霧,老師說,對國畫裡的三綠色。至於好花生在陡石崖,我也不描述,乾脆上張圖吧。
好花生在陡石崖
上面或許都還太概括,身邊的自然觀察得更仔細。就說石榴吧,簡直可以唱出花兒來。「石榴花開葉子尖,初次來到哥身邊。」、「石榴開花葉子青,找哥要找好良心。」、「石榴花開葉子薄,找哥要找畔田哥。」、「石榴花開葉子圓,有心跟郎不講錢。」、「石榴開花朵朵紅,小妹不嫌小哥窮。」、「石榴花開花朝天,小妹生得好容顏。」這些都是從不同的情歌裡摘出來的,忽略農耕時代的價值觀,單看這形容葉子的詞:尖、青、薄、圓,形容花的詞:紅、朝天,如果真的讓孩子仔細觀察了身邊的石榴樹,還怕作文寫不生動?
石榴開花葉子薄
除了視覺還有味覺「甘蔗老了節節甜,白菜老了費油鹽」、「糯米煮飯滿鍋漂,金碗舀來銀碗挑」觸覺也有「情妹割草要小心,黃茅杆子利如針」,聽覺也有「歌聲隨風飄萬裡,青山有意把客留」。甚至連解剖了的都有「高山割蕎裡路攏」、「火燒芭蕉心不死」、「竹筍嘴尖腹中空」,如果不是小時候房子旁邊就有芭蕉,要砍倒了割葉子包粽子,半截芭蕉樹幹就立那裡好久,表面都幹透了,打算做柴火了,中間卻又出發新芽來,哪裡知道「火燒芭蕉心不死」是這樣貼切的!而蕎麥這種蓼科植物是幾十釐米高的草本,收割時一邊用手臂攏過來一邊割,再成打成捆收起來,好有畫面感。
芭蕉葉粽子
有時候,人們對生活中的事物特徵抓得簡直要用刁鑽來形容。「穀子揚花漫天飛,有緣才得在一堆」禾本科植物特點出來了。「哥是花椒好開口,妹是胡椒口難開」,花椒成熟後會裂開我是知道的,胡椒在樹上的沒見過,搜了圖片,果然不裂。用花椒和胡椒的特徵對比來形容男孩和女孩的性格差別,我的天,虧他怎麼想出來的!
左花椒右胡椒
這些都不算絕妙,真正讓我拍案叫絕的,是很早以前一直想用怎樣的詞來形容雲在天上整體移動的感覺。高天上流雲,雲捲雲舒之類的,雅是雅,形容的都是雲加速流動的感覺,不夠貼切。直到我聽到雲南山歌「天上烏雲慢慢梭」,梭是方言,形容滑動的感覺,比如「巖上砍柴巖腳梭」,砍下的樹枝順著巖壁滑到底的動作就是「梭」。正好去年有一天,快要下雨了,我在散步,看著天上的烏雲緩緩移動,止不住拍案叫絕,好一個「天上烏雲慢慢梭」,你感受一下。
天上烏雲慢慢梭
我們總是講自然觀察的用途,講各種技法技巧,也在自然講解的時候,家長不斷告訴孩子快快快,記下來,要寫作文。也有不少人問過我,你學這個有什麼用。我還真答不上來,以前只好粗暴的回答「沒用」。
現在我更想引用蔣勳的話:「一個比較深遠的文化,會把文化放置在每一個細節裡,這些文化在生活裡,每一天都在發生,並不是只有考試那天才讀書的。他所受的薰陶,每一點經歷和感受,都會自然存在在他的腦海裡,生命就是這樣豐富起來的。」
你看這些民歌裡的遣詞造句,是學得來的麼?當然,這麼質樸,似乎上不得高臺盤,而且說實在的,確實沒什麼用。但不要忘記了,創作這些詞的人,是不識字的。而一個讀書認字的孩子或者大人,真的用心去觀察了身邊的自然,會發生什麼呢?你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