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條通向經典文學花園的小徑
一部經典,
是一本重讀像是初讀、初讀像是重溫的書,
它向你傾訴無盡的可能和一切的真實,
樹上書,帶你漂流於經典文學的瑰麗世界。
繼上一期《百年宿命:孤獨家族的人物群像》為大家著重介紹了小說中幾個經典人物之後,今天這一期是《百年孤獨》第2話,樹上書將圍繞「時間」、「孤獨」、「死亡」和「真相」這幾個核心主題,為大家介紹馬爾克斯在小說中運用的獨特時空觀,解讀小說中「孤獨」二字的豐富內涵,並嘗試從審美角度看待書中所描述的「死亡」,最後,小小地探討一下文學作品與歷史真相之間的關係。
1.凝滯的時間
2019年4月,人類史上首張黑洞照片
自19世紀90年代起,受現代主義作家,如英國伍爾芙、愛爾蘭喬伊斯、奧地利卡夫卡等人影響,文學創作開始關注「心理時間」,即所謂的時間不應該是「經驗世界的時間」,而是「意識進程的內在時間」。根據德國哲學家、現象學鼻祖胡塞爾的觀點,我們主觀的內在意識所真切感覺到的運行時間,才是我們充分認識、把握時間的根據。
《百年孤獨》所表現的時空觀充分體現了上述觀點,時間缺失了物理空間坐標,沒有起點亦沒有終點,現在、將來、過去相互交疊,「如同一架歷經百年的大風車,故事像大風車上的葉片,輪番地展現在觀眾面前。時間像是流逝的,又像是停滯的,凝在那兒,絲毫未動。」
《百年孤獨》一開頭:「多年以後,面對行刑隊,奧雷裡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將會回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這短短的一句話為這部書奠定了一個精妙的時空觀,從「現在」——「多年以後」的將來——過去「那個遙遠的下午」,將讀者從現在拉到將來,再回到過去,仿佛在時空中穿梭。小說中多處有這樣的敘述方式,如「多年以後,在臨終的床榻上,奧雷裡亞諾第二將會回想那個陰雨綿綿的六月午後,他走進臥室裡去看自己的頭生子。」
正常看來,時間本應是做線性運動的,只能前進不能後退,而《百年孤獨》開篇就為我們呈現了一種類似圓周循環的時間形態,時間成了一個怪圈,一切又都回去從前,布恩迪亞家族相同的姓名,類似的命運,一百年中不斷的輪迴,像驢拉磨一樣,一圈又一圈,始終在原地打轉,一百年的時光仿佛凝滯在了宇宙的某一點上。或許,在整個宇宙視域下,拉美民族乃至全人類的命運也同百年孤獨家族一樣,循環往復,周而復始,唯有永恆的孤獨相伴。
2.亙古不變的「孤獨」
畢卡索,1903年,《彈吉他的老人》
在《百年孤獨》中,時間的輪迴猶如遮天蔽日的上帝之手,均勻地碾壓過了在這片土地之上存在過的一切事物,無論是人抑或村莊,都不曾倖免於這樣的一份「碾壓」與「洗禮」。停止流逝的時間,繁華落盡的空間,偏執苛刻的行為,刻畫出一幅幅曠世孤寂的圖景。就像書中描述的那樣:「他夢見自己從床上起來,打開房門,走進另一間一模一樣的房間,裡面有同樣鑄鐵床頭的床,同樣的藤椅和後牆上同樣的救難聖母像。從這一間又進入另一間一模一樣的,如此循環,無窮無盡。」
《百年孤獨》中,布恩迪亞家族的歷史也可以說是拉丁美洲歷史的縮影,也是全世界後殖民統治的一個倒影。拉丁美洲和馬孔多一樣,地理環境的封閉,最初像是一片烏託邦式的樂土,風景如畫,安寧祥和。但西方文明的衝擊、經濟的侵略,戰爭與獨裁,像刀子一樣切入了這片沃土,人們開始喪失了自己的文化,家園和心靈一樣變得荒蕪。
如同布恩迪亞家族對孤獨和宿命採取徒勞無功的抗爭,最終在世界上徹底消失一樣,「拉丁美洲的歷史也是一切巨大而徒勞的奮鬥的總結,是一幕幕事先註定要被人遺忘的戲劇的總和。」
裡爾克說:「人存在於萬物之中,是無限的孤獨……使人和萬物產生關聯的任何一樣事物都有助於人的精神成長。」對於至始至終處在孤獨無助中的馬孔多人,馬爾克斯意味深長地給出這樣的解釋:「是因為他們不懂得愛情,布恩迪亞整個家族的人都不懂愛情,不通人道,這就是他們孤獨和受挫的秘密;缺乏愛情便不能團結一致,各人都各行其是,其結果便是加倍的孤獨」。孤獨的反面就是「團結」,布恩迪亞家族的悲劇源於愛的缺失,唯有愛可以超越孤獨。
3.「向死而生」的死亡美學
席勒,1916年,死神與少女
康德在《批判力批判》上卷中寫道:「它(死亡)經歷著一個瞬間的生命力的阻滯,而立刻繼之以生命力的更加強烈的噴射,崇高的感覺(美感)產生了。」尼採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表明:「美在什麼地方?在我必須以全意志去意欲的地方;在我願意愛和死、使意象不再是意象的地方。愛和死:永久相伴。求愛的意志,這也就是求死的意願。」死亡與愛相伴而存,是審美的源泉所在。
在諾貝爾文學授獎典禮上,評委拉爾斯·吉連斯頓曾對馬爾克斯的作品做出如下評價:「死亡在加西亞·馬爾克斯所創造和發現的世界中,也許是置身幕後的最重要的導演;他的故事往往圍繞一個死人——一個已經死亡,正在死亡或即將死亡的人;他作品的特點體現了一種生命的悲劇意識——一種命運至高無上和歷史殘酷無情的意識;但是這種死亡的意識和生命的悲劇意識被敘述的無限而機智巧妙的活力衝破了,這種活力代表了現實與生命本身那既使人驚恐又給人啟迪的生氣勃勃的力量。」
書中與「死亡」有關的畫面或是充滿了悽婉與唯美,或是散發著黑色幽默。家族第一代何塞 阿爾卡蒂奧 布恩迪亞死後,「窗外下起了細微的黃花雨,漸而越下越大,紛紛揚揚一夜未停歇,漫天的黃花落滿房屋街道,填塞了溝壑,覆蓋了馬廄,淹沒了露天的生物。直到第二天清晨送葬時,整個馬孔多裹了一層黃色的裝束,人們不得不用鏟子清除鋪在道路上密實的黃花來為送葬隊通行。」
這種詩化後的唯美意象,消解了死亡的恐怖,黃花雨如同從天際落下的金色悼詞,散發著空靈靜穆之美。死亡不再是對生命的否定,轉而成為對生命的美學肯定。
米蘭·昆德拉在《小說的藝術》中談到:「小說並非誕生於理論精神,而是誕生於幽默精神」。「黑色幽默」(black humour)是帶著淚的幽默,是迎著死亡的微笑,它聯結著生命的荒謬,呈現出帶有悲劇色彩的喜劇效果。
奧雷裡亞諾·布恩迪亞上校榮耀一生,最後卻毫無尊嚴地在樹下小便時如小雞啄米般倒頭而去,荒誕又悽涼地離開了人世。「他如雛鳥般縮著脖子,腦門猛地砸到了樹幹上,就一動不動了。直到第二天中午家裡人去後院倒垃圾,發現盤旋在慄樹上空的禿鷹才知道上校出事了」。
4.小說與「真相」
威廉·透納,1839年,被拖去解體的戰艦無畏號
「文學的一個職能,便是力圖揭開被『官方的謊言』所覆蓋、被『集體記憶』所保存的那個過去,使它聽到自己發出的聲音,某種意義上說,文學就是現實的原告。」1928年,哥倫比亞因香蕉熱引發的工人罷工大屠殺事件真實地還原在《百年孤獨》中。作者以倖存者的視角向我們展現了令人震驚的大屠殺的全過程。從政府如何用謊言召集罷工群眾,又在人們毫無防備的情況下開槍射殺數千工人,最後連夜將屍體裝進火車車廂運到遙遠的海邊拋屍,再到利用一切傳播渠道千百遍反覆宣傳,使官方說法最終成為定論,歷史真相被永遠掩蓋。
大屠殺過後,就像《聖經》裡的末日洪水一樣,馬孔多經歷了一場持續多年的大雨,仿佛要洗刷一切罪惡和汙濁。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將自己關在房中幽閉了6個月,當他哥哥打開門鎖,他鬚髮蓬亂形容難辨,身上卻閃耀著天使般的光芒。「有三千多人」,他只說了一句話,「現在我能確定車站裡所有的人都死了」。此後,他矢志不渝把這一真相傳遞下去,雖然所有人都不相信,但奧雷裡亞諾·巴比倫仍繼承了他的遺志,在不同場合揭示著歷史的本來面目,無視他人的質疑和反駁。
如同小說是虛構的一般,歷史也總是被人裝扮後才呈現於眾。而掀開被歷史掩埋的真相,需要一個個平凡而偉大的英雄,一次次無畏黑暗的堅守。每一個時代都需要這樣的英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