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文章收錄於百家號精品欄目#百家故事#中,本主題將聚集全平臺的優質故事內容。讀百家故事,品百味人生。
文|劉園
1
近幾年的國產話題劇有個通病:靠寫一個壞到極致的角色來挑動觀眾的情緒,《我的前半生》裡的凌玲、《都挺好》裡的蘇大強、《安家》裡的潘貴雨,惹人煩的程度遞增,人物的合理性遞減,現在輪到了《三十而已》裡的林有有。
《三十而已》編劇在近期的採訪裡說,她希望把只出現一場戲的人物,比如中介小哥、搬家師傅,都儘量寫得豐滿,可矛盾的是,戲份僅次於三位女主角的林有有,扁平而冗長。
這個姑娘北京戶口、年輕漂亮,一見鍾情愛上已婚煙花設計師許幻山之後,沒有一絲一毫情感和道德上的掙扎,從北京追到上海,從遊樂園追到床上,期間無論是被一再拒絕還是親眼看到許幻山和妻子秀恩愛,都不影響她進攻的節奏,執著進取得仿佛上了發條。
林有有瘋狂追求許幻山
追劇之初,我對顧佳這條線的期待不是這樣的。作為三位女主角中唯一已婚已育的一個,她的生活中有太多可以展開的矛盾:孩子升學的壓力、老人獨居的憂慮、自己退出職場的危機感,單單拿夫妻間成長不同步這一點來說,她成熟自律,老公隨遇而安,兩種生活方式難分對錯,相處了十年,其中任何一方,身上都該帶著疲憊和磨損的痕跡,由此引出的細節足夠單獨拍一部《婚姻故事》,但現在劇情只有兩分呈現他們之間小小的裂痕,剩下八分筆墨都著眼在第三者,除了貢獻熱度,留不下任何回味。
事實上,顧佳這條線的崩塌,並非從林有有介入才開始。顧佳徵服太太圈,劇靠這個情節出圈,但剝離開在愛馬仕面前香奈兒只能被藏在身後的感官刺激,會發現太太們也都只是顧佳故事中的工具人而已。
住顧佳樓上的王太太,房子是三層複式,而她在圈子中只能站在最邊緣。劇中極力渲染太太圈實力雄厚,非富即貴,但面對買愛馬仕要湊幾張信用卡額度的第一代高級中產顧佳,她們卻稚嫩得不像話。
在顧佳家裡生意陷入困境,需要體現她的能幹時,太太們三言兩語就被顧佳收服,幫她度過難關;在她需要挫折時,太太們費盡心機做局騙她;在她幡然醒悟時,五六個貴婦安安靜靜坐著聽她指著鼻子數落她們是寄生蟲,垂頭喪氣罵不還口。配角的工具化,折損了主角的代入感和可信度。當劇情需要體現顧佳重振旗鼓自力更生,太太們就更識趣了,在一兩個月內集體倒大黴,不是牛皮吹破,就是被老公拋棄,最慘的一個欠一屁股債到處躲,還上了徵信黑名單,襯託得顧佳獨自談生意的背影更加高大。
就在這時,鏡頭給見證這一切的王太太一個特寫,她意味深長地說:這女人有多狠啊,不是看她能夠得著多高,而是看她能蹲多低。我在腦海中自動給這句臺詞框了一對## —— 快看,金句來了。
顧佳為公司不惜卑躬屈膝為王太太換鞋
2
好的影視作品往往在開頭勾勒一個渾身是缺點的角色,隨著劇情的推進,又讓觀眾漸漸感知到人物的可愛之處,進而與之共情。《三十而已》的開頭,也給人這種觀感。總製片人和編劇接受採訪時都特意強調,她們不迴避角色身上的欲望,這也被認為是這部劇的先進之處。顧佳的欲望是階級晉升,王漫妮想找個經濟條件好的對象。作為女性,她們坦然地和家人、同事講出這樣的企圖心。
可惜的是,這部劇的進步也僅僅只到允許她們把話說出來這淺淺的一小步。當她們開始行動,編劇並沒有給她們一絲一毫自我探索的空間,在價值取向上仍然把她們的追求定義成妄想。在故事的起點,她們已經被塑造得道德感爆棚潔白無瑕,但故事發展起來,她們卻仍然要繼續在外界的毒打中自我反省。
仍以顧佳舉例,她全能得像一個女超人,無論是處理家庭瑣事還是出面為公司談生意都遊刃有餘,捎帶手還能憑一隻橘子就發現隱藏在公司的第三者。明明工作能力比老公強,卻識大體地把自己放在輔助者的位置。
顧佳始終把自己放在輔助者的位置
這樣一個完美女人,連虛榮和攀比這種人之常情的小瑕疵都沒資格擁有。好不容易有一段迷失在太太圈的情節,編劇盡力給她找臺階:孩子要上學、老公太廢物、家裡生意又是最不穩定的煙花公司……種種因素逼迫著她不得不去混圈子,而並非像主創所說,不迴避角色身上的欲望。
即便如此,顧佳還要隔三差五來一段人間清醒的語錄式發言,不是當面吐槽王太太虛無,就是告訴丈夫許幻山她知道自己和太太們不是一類人。被騙之後,她也幾乎是一夜之間就冷靜下來,迅速與那群腐蝕她的人割席,並且對著鏡頭來了一段深刻的自我批判。
這種時時刻刻都在端著的違和感,不只出現在顧佳身上。另一位女主角王漫妮也是這樣,一邊接受戀愛對象為她提供車(雖然只有使用權)、帶她四處旅行、送衣服送包、參加各種不對外開放的展覽和酒會,一邊又要在對方的正牌女友找上門來時,強行梗著脖子宣稱自己完全不在意錢,甚至為了徹底剝離物質和感情,當眾把男友買的衣服一件件脫掉還回去,那一幕堪稱全劇尷尬的頂峰。
如果要正面描寫30歲女性的欲望,何必半遮半掩?近20年前,電視劇《粉紅女郎》裡就有一心要嫁有錢人的化妝品櫃姐萬人迷了,對欲望的坦坦蕩蕩,並不影響觀眾覺得她真實可愛。
王曼妮當眾把男友買的衣服一件件脫掉還回去
3
《三十而已》的前10多集,雖然有不少懸浮之處,但仍能看出,它用豐富的細節提出了不少現實的問題。
顧佳和許幻山這對高級中產夫妻,為了讓孩子進最好的幼兒園,掏空家底又貸款,買了豪宅,接受全英文面試。好不容易目的達到,還要面對一群拜高踩低的家長。階層晉升這條路不是一勞永逸的,時刻都要面臨融入還是抽離、墊著腳夠一夠還是接受現狀的掙扎和選擇,馬術班的學費湊夠了,還有冰球班、鋼琴班,去還是不去?用精英教育的方式培養一個孩子需要多少家庭成員投入多大精力,又會引發家庭內部怎樣的分裂和角力?
鍾曉芹和陳嶼結婚數年,共處一室卻各幹各事的疲憊感,在他們相處的細節中呼之欲出。一個是從小城市到大都會打拼的男人,一個是本地乖乖女,兩者間價值觀和思維方式的對撞,是各大論壇情感版討論了十幾年的話題,也是一個可以深入討論階層和性別議題的切口。
這令人期待:在漫長的狗血與懸浮之後,2020年,國產電視劇是不是真的要回歸現實主義?但很快,隨著劇情發展,《三十而已》頻繁登上微博熱搜,你會看到創作者只想用提出問題的方式消費這些議題帶來的討論度,卻並沒有深入其中的打算。顧佳的上升之路,終結於以一打二貼身肉搏和怒斥太太圈的爽感名場面,又飛快切換到了完美原配鬥小三的老套賽道上。鍾曉芹的感情線也在離婚後變成了偶像劇畫風,一邊是痴心弟弟熱氣球表白——沒記錯的話,著名霸總慕容雲海用的也是這一招——另一邊是陳嶼裝醉賣慘追妻,套路之下,再也看不到有洞察力的細節。
事實上,編劇並不是沒有能力構建細膩又新穎的人物關係,楊立新飾演的顧佳爸爸,就是一個往前探索的例證。
在同期國產劇都喜歡用父母皆禍害來製造衝突時,這位父親的體面有突破意義。他中年喪妻,獨自把女兒帶大,女兒過上好日子後,他拒絕去住豪宅,提出去住養老院,不給女兒添麻煩,顯得明事理知分寸。在隱約感知到顧佳夫妻出問題後,他也沒有勸顧佳忍耐,而是鼓勵她挺直腰杆。
最值得咀嚼的一場戲,是在父親入駐養老院的第一天,顧佳幫父親整理床鋪,隨口聊起自己當年第一次來月經時不知怎麼處理的尷尬。顧佳已經釋然,看了父親一眼,可是父親也許因為愧疚,表情還有一絲不自然,背對著女兒沒回頭。這時許幻山進來,恰巧聽到這一段對話。離開養老院時,許幻山給了顧佳一個心疼的擁抱。三個人之間的情感張力由此得到自然而紮實的展現。
但這樣的戲份既上不了熱搜,也無法被截成短視頻收割小紅心,隨著劇情發展,比重越來越小。這部劇回歸現實主義的可能性,就這樣逐漸消弭。
顧佳幫父親整理床鋪時聊起自己第一次來月經
4
越到後來,我越確信,《三十而已》是一部為熱搜和短視頻傳播而量身製造的劇集,播出進度過半後,這部劇對話題度的追求,已經到了圖窮匕見的程度。
打開抖音,官方的關鍵情節劇透比完整劇情播出的進度領先五六集,這無疑是極其損害觀看體驗的做法,只對炒作熱度有利。在視頻網站追劇時,畫框內隨著劇情也頻繁彈出各種精心設計的辯題,引導觀眾參與非黑即白的投票,諸如:你認為全職主婦是獨立女性嗎?你要大城床還是小城房?
這些話題引起的廣泛討論為劇帶來了流量,因此創作者和平臺方不惜主動對內容進行簡單粗暴的提煉。劇情進行到後半程,為了製造對立,置最基本的人物行為邏輯的連貫性和情節的現實性於不顧,為金句截圖和名場面短視頻服務,為流量服務。
陳嶼在婚內時忙於工作、不善言辭,對鍾曉芹冷言冷語冷暴力,使兩人的誤會積重難返。可離婚後,他瞬間工作也不忙了,情商也上線了,突變成默默付出的大暖男,反而要鍾曉芹哭著反省:是我不懂發現他的好。
陳嶼與鍾曉芹在離婚登記處
王漫妮感情受挫,從上海辭職回家。她的老家在浙江衢州,是江浙滬地區的地級市,但為了凸顯大城市和小地方的差異,劇集把這裡塑造得像個偏遠農村,不僅喝不到好喝的咖啡,連買東西都不方便,政府單位的文職工作,甚至不用本人出面面試,只需要別人替交一份簡歷就能拿到。王漫妮去上班後,發現同事的主業是喝茶八卦和催她結婚,嚇得又回了上海。可實際上現在的一線公務員經常加班,不得不說,劇集中頗多日常的偏見。
許幻山和林有有的極端程度更是每集都在刷新,林有有去顧佳的公寓當物業,這樣才能製造原配和第三者短兵相接的刺激性情節。許幻山不僅背叛感情,連職業底線都放棄了,非要生產有危險的煙花。
前段時間,網上盛傳這部劇的編劇是咪蒙,我檢索了消息來源,確定它是個謠言:製片方檸萌影業曾經在2008年的一次項目發布會上宣布咪蒙擔任一部名叫《長大成人》的劇集的編劇。但謠言傳播的基礎,是觀眾感知到了社交網絡爆款文章和社交網絡爆款劇之間相似的氣質:一切都被扁平化、標籤化。真情實感追劇一場,最終發現沒有任何一個角色稱得上真實可愛(許子言除外),自己也和劇中人一樣,成了劇方獲取流量的工具人。這令觀眾憤怒,社交網絡上關於這部劇的討論時常有很多感嘆號,就是一個證明。
全劇唯一真實可愛的角色許子言
5
8月3日晚上,《三十而已》開通了付費點播大結局,劇中的女性付出到最後一刻:顧佳出面勸退第三者。許幻山出事後,她為了善後賣掉房子,帶著父親和孩子離開上海去了山裡生活。探視許幻山時,她反思走到離婚的局面自己也有錯。
有網友調侃說,原來三十而已的意思不是30歲沒什麼大不了的,而是30歲遠遠不是最慘的時候,不信?你往後活一活就知道了。
回想大半個月之前,我本以為左手《乘風破浪的姐姐》,右手《三十而已》,作為觀眾,我會度過一個幸福的夏天,從各個維度看姐姐們打破定義做自己。然而,只用了短短幾周的時間,綜藝裡的姐姐們為了贏,主動把自己變得千篇一律、面目模糊;電視劇裡的姐姐個個優秀,仍然把時間花在付出和反思上,做不到為自己而活。
這兩部作品一開播就被捧成爆款,說明女性受眾對成熟多樣的女性敘事的期待,已經成為不可忽視的力量。然而爛尾的結局,正是女性進退維谷的逼仄空間最真實的寫照。
作為大眾消費品,綜藝和電視劇嗅到了女性議題的關注度,自然會循著熱點進來,但商品屬性又決定了它的價值觀最終仍然會落到保守的安全區裡去。是的,拍劇是一門生意,不能只怪生產者對自己沒有嚴標準高要求,觀眾越來越保守的道德潔癖、唯流量論的市場環境,共同合謀製造了現在彆扭的局面。
那我們要怎麼辦?對所有打著獨立女性旗號的國產影視作品敬而遠之嗎?
冷靜下來,這樣的想法又讓我警惕。30歲女性承受的偏見和禁錮,無論如何都是值得討論的話題,《乘風破浪的姐姐》向前走了一步又退回大半步,《三十而已》則是前進小半步,又後退一大步。如果說什麼比這更糟糕,就是公共語境裡連往前試探的這小半步都沒人去做了。從這個角度上來說,我仍然要保持期待,要參與討論,要嚴肅批評,直到真正打破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