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摩爾根的師生情
談家楨與摩爾根的師生情誼從一九三二年就開始了。這一年他在燕京大學獲得碩士學位,回母校東吳大學任教。在其導師、也是摩爾根學生的李汝祺教授建議下,談家楨將論文分解為各自獨立的三篇文章,其中的《異色瓢蟲鞘翅色斑的變異》和《異色瓢蟲的生物學記錄》兩篇在《北平自然歷史公報》上發表;作為論文核心部分的《異色瓢蟲鞘翅色斑的遺傳》經李汝祺推薦,寄往大洋彼岸的摩爾根實驗室。摩爾根仔細審閱了這位中國青年學者的論文,其字裡行間顯示出來的才華令他震驚。於是,他鄭重地將這篇論文轉交給他的助手杜布贊斯基教授。杜布贊斯基是當時國際遺傳學界頗負盛名的群體進化遺傳學家,看著談家楨的論文,杜布贊斯基激動不已,他意識到,這位年輕的中國學者正在從事前人沒有涉足的事業。
杜布贊斯基給談家楨寄去了一封激情奔放的信函,對談家楨進行了鼓勵。談家楨這篇論文經摩爾根和杜布贊斯基的共同推薦,在美國公開發表。不久,談家楨又收到摩爾根的回信,歡迎談家楨去美攻讀博士學位,學雜費全免。一九三四年八月,談家楨前往美國,在加州理工學院摩爾根實驗室開始了他一生中至關重要的留學生涯。談家楨見到摩爾根時,這位大鬍子、高身材的美國學者,在自己的學生和同事面前顯得十分謙虛熱忱。這種氣氛很快感染了談家楨,令他消除了初來乍到的靦腆和不安,融入在以摩爾根為核心的群體之中。談家楨是這樣描述他記憶中的摩爾根的:「這是一位思想敏捷,不保守,判斷力犀利和富有幽默感的老人,同時又是一位興趣廣泛、講求實際的科學家。在他的整個科學生涯中,他的思想曾縱情馳騁在生物學的不同的領域中,並處處留下了巨大的成功足跡。」談家楨還說過:摩爾根把自己的一生都獻給了對科學真理的孜孜不倦的追求之中;摩爾根的這一精神和品格,已成為自己一生的座右銘。
託馬斯·亨特·摩爾根是著名的基因學說的創始人,染色體遺傳學經過他的科學論證而得到公認。摩爾根的睿智之處在於他把目光放在將來,將巨大的精力用於培養遺傳學事業的繼承者。摩爾根實驗室有一套獨特的培養人才的方法,在那個被世人稱為「蠅室」的實驗群體中,摩爾根安排他的大弟子們具體指導學生,如此一代又一代,連綿不絕。當年李汝祺把這套教學方法帶到了燕京大學,後來談家楨又把它帶進了他先後任教的浙江大學和復旦大學。摩爾根的三大弟子中,司多芬特和布裡奇與老師共享了諾貝爾獎。穆勒則以開創輻射遺傳學的出色成就榮登諾貝爾獎的領獎臺。著名的「伴性遺傳現象」、「遺傳學第三定律(即連鎖交換法則)」就是摩爾根和他的第一代學生共同研究的結晶。
談家楨進入摩爾根實驗室時,正值染色體遺傳學的全盛時期,談家楨決定開闢以果蠅為材料的進化遺傳學領域。一九三六年,談家楨二十八歲,他的博士論文《果蠅常染色體的細胞遺傳圖》通過答辯,談家楨被授予博士學位。摩爾根和杜布贊斯基一致希望談家楨繼續留在美國從事遺傳學的研究。杜布贊斯基還提出了一個折衷方案,讓談家楨跟他一起工作一段時間。他希望,時間能衝淡他的去意。在留下來的一年裡,談家楨博覽群書,廣泛進行學術交流。之後,他向杜布贊斯基說了一段十分動情的話:「中國的遺傳學底子薄,人才奇缺,迫切需要培養專業人才。」一九三七年,談家楨放棄了留在海外發展的機會,毅然回國了。
面對李森科的謬論
一九四八年,談家楨作為中國遺傳學界的惟一代表,出席在瑞典斯德哥爾摩召開的第八屆國際遺傳學會議。在這次會上,他宣讀了論文《異色瓢蟲色斑的季節性變異》,並被推選為國際遺傳學會常務理事。
那次會議的組織者是諾貝爾獎得主、國際遺傳學會會長穆勒。穆勒教授在開幕詞中告知與會者,在剛剛結束的全蘇農業科學院大會的決議中,已經宣布孟德爾-摩爾根學說是「煩瑣哲學」、「反動的唯心主義」、「偽科學」和「不可知論」,並聲稱,遺傳學家信奉米丘林主義還是孟德爾-摩爾根主義,從本質上看是「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兩種世界觀在生物學中的反映」。為此,蘇聯國內已關閉了細胞遺傳學等有關實驗室,銷毀了有關教科書和文獻資料,甚至「消滅」了果蠅。談家楨聽了十分震驚。事後他還獲悉,第七屆國際遺傳學會議組織委員會副主席、蘇聯科學院遺傳研究所和全蘇植物育種研究所所長、著名科學家瓦維洛夫教授,因抵制李森科的理論和他的學閥作風,竟遭到了嚴重的迫害。
早在一九四六年,談家楨在美國講學期間,就讀到過李森科寫的那本小冊子《遺傳與變異》,這是他第一次接觸到「米丘林生物學」這個名詞。看到李森科把「米丘林生物學」和「辯證唯物主義」硬湊在一起,談家楨覺得他無非是在標榜自己。李森科出生在烏克蘭一個農民家庭,一九二五年畢業於基輔農學院。一九二八年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他發現父親把越冬小麥放到春天去種植,意外地獲得了好收成,受此啟發,便提出了「春化作用」的概念並一舉成名。之後,他進而提出「植物階段發育理論」,但偏偏集體農莊的農民應用李森科的理論,導致了小麥大幅減產。儘管如此,他還是當上了全蘇農業科學院院長的職務。
國際遺傳學界為之震驚。而李森科決意把事情做大。一九四八年八月,大權在握的李森科精心組織了全蘇農業科學院會議,他以院長身份所作的《論生物科學現狀的報告》,經過了最高當局修改批准。在這個報告中,摩爾根遺傳學被宣判為由外國輸入的、敵視蘇維埃政權的反動生物學。這次會議後,摩爾根學派在蘇聯遭到完全廢黜,進而銷聲匿跡。數百名持不同意見的知名科學家,無一例外地受到政治迫害。這一變故引發了蘇聯農業、醫學等科學的大倒退。
第八屆國際遺傳學會議以後,談家楨應邀前往美國作學術性訪問。其時在中國國內,淮海戰役已經打響,中國共產黨取代國民黨政權已成定局。美國科學界的許多老朋友勸談家楨:蘇聯正把摩爾根學派往死裡整,你是摩爾根的弟子,如果回到共產黨執政的中國去,沒好果子吃;還是乾脆定居下來吧,在這裡,有你熟悉的師友,更有優厚的生活條件和一流的實驗室設備,你就安心搞你的瓢蟲和果蠅實驗,搞你的遺傳學研究!歸去還是留下?談家楨面臨著現實的抉擇。「不管如何,中國是我的祖國,我一定要回到中國去!」一九四八年底,談家楨信心滿懷,再次回到了中國。
得到了毛澤東的支持
一九五○年,談家楨接替貝時璋,任浙江大學理學院院長。這年年初,蘇聯科學院遺傳學研究所副所長H·N·努日金來華,他不遺餘力地鼓吹「米丘林-李森科」學說,前後作了七十六次演講,開了二十八次座談會,參加者達十萬多人。努日金到上海後,指名要與談家楨討論「新舊遺傳學理論」。談話一開始,努日金就嘲弄起染色體、核酸和細胞遺傳質來。談及摩爾根遺傳學時,他一口一個「反動遺傳學」。起初談家楨靜靜地聽著,後來他按捺不住了,問道:「從學術上看,摩爾根究竟有哪些觀點稱得上是反動的呢?」努日金的臉一下變紅了,半晌才回過神來,強詞奪理地說:「現在不談什麼科學本身的問題,而是首先要解決至關重要的階級立場問題。」談家楨啞然失笑。
但偽科學畢竟是偽科學,它不能永遠瞞天過海。一九五五年,前蘇聯有三百多位科學家聯名上書,要求撤銷李森科全蘇農業科學院院長的職務。一九五六年蘇共中央接受這一請求,正式罷免了李森科。蘇聯發生的這一系列變化,自然也引起了中國共產黨和毛澤東的高度重視。當時擔任中央宣傳部長的陸定一,曾向毛澤東坦誠過自己對遺傳學問題的看法:「有一位同志,在蘇聯學了米丘林的遺傳學回國。他跟我說,摩爾根學派是唯心主義的,因為摩爾根學派主張到細胞裡去找『基因』。我問他,物理學、化學找到了物質的原子,後來又分裂了原子,尋找出更小的粒子,難道這也是唯心主義的嗎?蘇聯認米丘林學派為學術權威,不允許摩爾根學派的存在和發展,我們不要這樣做。」毛澤東聽了,深以為然。這對那時已是如履薄冰,面臨夭折的遺傳學研究,無疑送來了福音。
一九五六年八月,在毛澤東的直接關心下,中國科學院和高等教育部在青島召開了歷時十五天的遺傳學座談會。談及李森科提出的「偶然性是科學的敵人」的觀點時,于光遠明確指出,這是違背唯物辯證法的。談家楨在會上就「遺傳的物質基礎」、「遺傳與環境之間的關係」、「遺傳物質的性狀表現」和「關於物種形成與遺傳機制」等問題作了發言,引起了很大反響。在會議結束前的一次聚會上,談家楨開懷痛飲。後來,他將之自喻為「翻身後的喜悅」。
青島遺傳學座談會結束後,陸定一在向毛澤東匯報時,特意介紹了談家楨。一個在重大壓力下敢於對蘇聯老大哥說「不」的遺傳學家,顯然令毛澤東很感興趣,他記住了這個名字。一九五七年三月,談家楨作為黨外人士代表,出席了在中南海懷仁堂召開的中央宣傳工作會議。毛澤東接見了談家楨等人,當他走近毛澤東時,毛澤東伸出手來說:「哦,你就是遺傳學家談先生啊。」在談話時,毛澤東又意味深長地說:「過去我們學習蘇聯,有些地方不對頭。現在大家搞搞嘛,可不要怕!」當晚,陪同接見的郭沫若提出,為儘快把中國遺傳學搞上去,想把談家楨調來北京主持科學院遺傳所的籌備工作。在座的高教部部長楊秀峰立刻表示不同意,說科學院把高校的人才都挖走了,高校的發展就成問題了。毛澤東望了望兩人,擺擺手,風趣地說:「我看從現在開始劃一條『三八線』,以後科學院不得再從高校中挖人。」毛澤東一言定乾坤,從此談家楨就留在了高校。
一九五八年,蘇聯列寧格勒大學細胞學教授麥克勞夫到北京大學講學。他來中國,有其國內背景。原來,這年赫魯雪夫又轉而支持李森科,使李森科再度得勢。麥克勞夫到中國仍販賣李森科的那一套。之後他到上海開座談會,談家楨被點名參加。座談會上,談家楨駁斥了麥克勞夫的謬論,他說:遺傳學的進展已經確定基因的化學結構和功能,作為一個科學家,怎能無視這些科學事實呢?
一九五九年國慶節時,談家楨第四次見到了毛澤東。一見面,毛澤東就開門見山地問談家楨:「你對搞遺傳學研究還有什麼顧慮嗎?」「沒有顧慮了。」談家楨泰然道。他還告訴毛澤東,「我們遵照雙百方針,已成立了遺傳教研室,兩個學派(指摩爾根學派和米丘林學派)的課程同時開。」毛澤東滿意地笑了笑說:「我支持你。」
這以後,談家楨幾十年如一日,一直在為遺傳學的發展發憤努力,鞠躬盡瘁。作為基因理論創立者摩爾根的學生,作為中國生命科學的開拓者,他無愧於我們這個時代。
摘自《毛澤東與談家楨》張光武著華文出版社2001年8月版定價:14.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