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明教授(圖片來源:鳳凰佛教)
編者按:靈魂說是世界各地普遍存在的一種原始信仰,雖然它一直受到理性主義和科學主義的質疑和批判,但至今依然十分活躍,表現出了強大的生命力。佛教也對靈魂有自己獨特而有趣的解釋,由於印度佛教與中國佛教所面臨的環境和對手不同,在靈魂說上也有不同的理解和解釋,體現了佛教的靈活自如、不執著的精神和不立兩邊的中道原則。北京師範大學哲學與社會學院徐文明教授發表了題為《簡論佛教的靈魂觀》的論文,鳳凰佛教「佛教觀察家」欄目摘錄如下:
靈魂說的緣生及其意義
生命面臨的最大問題便是生死問題,對死亡的恐懼也是最大的恐懼。作為最高級的生命,人類不甘心於走向於死亡,不願意承認生必有死這一殘酷的現實,因而創造出了種種法門來對抗死亡,試圖超越這一現實,達到永生,由此也就產生了各種宗教。不論哪種宗教,都具備超越性與神聖性,而宗教試圖超越的就是死亡,在依賴自身力量難以實現這一目標的前提下,就希望有一種永遠存在的神靈,並依靠這種神靈使人類自身也能達到永恆,希望有永恆的神靈,不過是曲折地表達人類自身對生命的渴望,這就構成了宗教的神聖性。對於各種宗教來說,戰勝死亡的最簡單、最有效的方式就是承認有一種永生的靈魂的存在。
人類不願意承認死亡的必然性,寧可將死亡看成是由某種偶然的因素造成的,然而這種帶有明顯的自欺欺人的味道的想法不可能長久,殘酷的事實還是逼迫人們不得不承認死亡的不可避免,特別是肉體的死亡。眼看著美麗的紅顏變成可怕的白骨,誰也無法否認想讓肉體不死是不可能的。儘管古埃及人將法老的遺體做成木乃伊,希望將來他們能夠復生,儘管人類想盡了各種辦法來保留偉大人物的遺體,但保住也畢竟只是遺體,一種生命遺棄的軀殼,復生的希望現在看來還是極為渺茫。儘管中國道教執著地追求肉體成仙,試圖讓生命以一種完整的形式實現永恆,然而不死的仙人在現實世界實在是難得一見。因而多數宗教不得不被迫做出另外一種選擇或者說是讓步,即承認肉體會死,但堅持還有一種永生的靈魂,通過靈魂使生命以另外一種形式實現永恆,因而靈魂說幾乎成了所有宗教共同擁有的法寶,成了宗教的一種特徵。
印度佛教的中陰說
然而,印度佛教卻恰恰是一個例外,印度佛教不承認、甚至極力反對靈魂的存在。印度佛教不承認靈魂的存在,有多方面的原因。與其他宗教一樣,佛教要解決的根本問題同樣是生死問題,但如何出離生死,不同的宗教則有不同的解釋。靈魂說的出現很早,儘管體現了人類先民的美好願望,但其中包含了太多的幻想成份,也顯得幼稚粗糙。單單依靠一個不死的靈魂,就可以解決生死問題,這種處理方式未免過於簡單化、理想化了,依靠這種方式事實上無法真正獲得解脫。
佛教堅持中道的原則,反對任何極端與偏見。當時印度社會有兩種思想流派,一是以婆羅門教為代表的常見,一是以順世論為代表的斷見。婆羅門教以為人死之後有一種永生的靈魂存在,靈魂是恆常存在、不死不滅的,根據人生前的善惡行為,靈魂在死後由神安排,或上天堂,與神同在,或下地獄,接受懲罰。順世論則堅決反對這種說法,主張人由地水火風四大和合而成,由此產生意識,人死之後四大分離,意識也不復存在,根本沒有一個可以與身體分離、離開身體獨立存在的靈魂。順世論認為不存在所謂死後世界,既沒有天堂,也沒有地獄。「所謂的天堂,不過是人間美好生活的象徵,就是吃好吃的東西,與年輕漂亮的女人在一起,享用精美的衣服、香料、花環,就是人間美好的一面。所謂的地獄,不過是人世痛苦的反映,就是由敵人、武器、疾病等所造成的麻煩,表達了人間不合理的一面。天堂地獄都是世間,根本沒有在此世之外單獨存在的天堂和地獄。」
佛教不走極端,一方面承認六道之間的差別,認為天神屬於最高層次,遠遠高於其他生命;一方面又認為天神同樣會有生死之苦,儘管在天界享盡欲樂,然也會有衰老和死亡,命終之後,還有可能轉生地獄,受盡痛苦。從本質上講,天神與地獄類的眾生並無差別,只是壽命更加長久一些,生活更加優越一些而已,而且天神也不可能永遠保持自己的待遇和地位,如果只是享樂,不肯修行,很有可能轉入畜生、餓鬼、地獄等惡道。
既承認中陰與鬼魂的存在,又不認為它們是可以永遠存在的;既承認神靈的存在、地位和力量,承認其相對於其他生命的優越性,又認為神靈既不可能決定其他生命的命運,又無法避免自身的生死之苦,不承認神靈的至高無上。因而佛教既不是有神論,又不是無神論,而是避免了兩種極端的合理、合情的正法與真理。
中國佛教的「神不滅論」
佛教在從印度傳到中國以後,形勢與環境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在印度,佛教最主要的對手是婆羅門教,因而破斥最力的是婆羅門教的有神論和常見,強調中陰並非靈魂,不是永恆的存在,生命都是由五蘊構成,並不存在一個不變的主宰,因而是無常無我的。佛教在印度更多地表現出了無神論的色彩,這一特徵至今仍然得到肯定,很多人都認為佛教是無神論的宗教。
在中國,佛教遇到的最大的對手則是儒家。儒家的立場與婆羅門教相反,作為以現世為中心的思想流派,儒家帶有明顯的現實主義與理性主義的色彩,對於死後世界和鬼神的存在都是不大承認的,雖然不象順世論那樣立場鮮明而極端,然而其基本態度還是明確而堅定的。因而佛教在中國強調的不是無神論,而是有(類)似於有神論,中國佛教在這一方面的根本立場是「神不滅論」,這完全是為了對抗儒家的無神論的斷見。
儒家思想本身是相當複雜的。儒家一方面承認天命論,認為有一種有意識、有人格的天的存在,有一種還不十分明確的天神意識,這種天可以決定人的命運,對人的現實生活有影響力。到了漢代,董仲舒對這一思想有所發揮,強調「天人感應」,強化了天對人的命運的決定力,從而使儒家宗教化,強化了其有神論的一面。從祖先崇拜與維護孝道的意義上講,儒家並不完全否定鬼魂的存在,其「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以及重男輕女的思想都與此有關,因為只有男性後代才能保持祖先的姓氏,更為重要的是能夠不時為祖先上供,使得上代亡靈不至於斷了血食。從這一意義上,儒家非但不能否定靈魂的存在,還堅持靈魂是永生不滅的,對於祖先的亡靈還要敬之為神。
正是由於儒家本身與有神論不可能劃清界限,才有漢代董仲舒試圖將儒家改造成儒教,大談天人感應,並導致讖緯迷信特別盛行的可能。因此儒家思想之中確實存在著與婆羅門教類似的有神論和常見的特徵,這一特徵在某些時期可能會被強化,成為使儒家宗教化的依據。
然而前文已述,儒家在孔子那裡就已經表現出明顯的現實主義與理性主義的色彩。孔子對死後問題不置可否,只強調生,不重視死;只強調人,不重視鬼。儒家的目標只是成為現世的聖賢,不是成為出世的神仙。建立一個符合倫理道德的有序社會,是儒家的社會目標,其言天命,其說鬼神,都是一種「神道設教」,為了現世的道德而安立,天命鬼神都是建立世俗道德的手段,是為人服務的。在這一意義上,儒家又成了無神論,是一種斷見。
儒家思想繁雜矛盾,既有有神論和常見,又有無神論和斷見,但在與佛教對抗時,儒家表現出來的更多的是無神論的一面,因而佛教也主要致力於反對儒家的形神相即和神滅論。
東漢桓譚和王充的無神論思想,本來不是針對佛教的,而是為了反對當時流行的讖緯迷信,也可以說是儒家內部兩派之間的矛盾鬥爭。雖然當時佛教已經傳入中國,但尚未造成廣泛的社會影響,因而爭論的雙方都沒有明確提及佛教。然而東漢末年佛教開始流行之後,反對者便借用孔子的學說對佛教的談生死、言鬼神進行責難。東晉以後,雙方發生長時間的論戰,佛教堅持神不滅論,反對者則堅持神滅論,這一論爭至南北朝齊梁時期達到高潮,代表神滅論一方的是著名的唯物主義思想家範縝,代表神不滅論的則是以蕭子良、梁武帝、曹思文等為代表的信佛居士。
中國佛教在這場大論爭中,確立了堅持神不滅的觀點,堅決反對無神論的斷見,這是正確的。然而在強調神不滅時,又有意無意地引用儒家本有的鬼神思想,有用儒家的常見對抗其斷見的傾向,這一方面可能是論戰的技巧,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使反對者無話可說,不過也有落入常見、過於強調靈魂的存在的嫌疑。
總之,佛教堅持中道的立場,在靈魂觀方面既反對有神論的常見,又反對無神論的斷見,具有鮮明的特色。佛教的靈魂觀與因果輪迴學說結合在一起,在中國民間產生了廣泛而深入的影響,成為民間信仰的重要組成部分,也影響了中國人的文化習俗,至今仍有很大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