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運用漢語語法演化史的證據,以被動結構的形成和功能的變遷為線索,確立了一種新的語法單位——超級構式。這級語法單位的確立有助於揭示語法演化的規律性,幫助人們理解語法化的動因、語法標記的功能變遷和語法手段的興替,為探討語言現象提供新的研究視角,也有助於推動認知語言學理論的發展。
關鍵詞:超級構式;被動結構;比較結構;處置結構;演化規律
作者簡介:石毓智,新加坡國立大學文學暨社會科學院中文系。
1.引言
人類語言的重要特性之一是其始終處於變化的過程之中。國際歷史語言學界一個長期爭議的問題是,語言的演化是遵循一定的規則還是完全隨機的?根據迄今為止的各種理論假設,普遍認為語言的演化是隨機的、無法預測的,一種語言現象說的人多了就會被固定下來成為一種新的語法格式,兒童習得語言的偏差積累到一定程度也會導致語言的變異(Langacker 1987:59-60;Hopper&Traugott 2003:71-98;Aitchison 2003;Lightfoot 2003;Bybee 2006等)。然而漢語語法三千多年的演化史告訴我們,語法的變化遵循嚴格的規則,而且具有必然性、規律性和可預測性,語法形式的興替、結構和功能嬗變的背後存在一種叫做「超級構式」(super construction)的結構規則在支配著。
句子以上的構造是複句或者篇章組織,這是邏輯學和篇章語言學關心的問題。句子層面最高層次的結構單位是基本語序,諸如SVO、SOV等語序;句子之下又可以分出各種具有特定意義的功能結構,諸如被動、比較、地點、工具、處置等結構。基本語序是語言類型學的研究重點,而各種功能結構則是當今主要語言學流派探討的對象。當代最主要的兩個語言學流派——轉換生成語言學和認知功能語言學,他們所探討的最大語法單位就是這些功能結構。下面是兩個學派的代表性學者對英語被動結構的結構描寫:
(1) a.NP2–Aux+be+en–V–by+NP1 (Chomsky 1957/2002:43)
b.Subj aux VPpp (PPby)(Goldberg 2006:5)
c.SBJ be-TNS VERB-en by OBL.(Croft 2001:5)
不論是生成語言學還是認知語言學,都把被動結構看作最大的語法結構體,沒有探討被動結構之上的更大語法結構體,也無人把被動結構與比較結構、工具結構、地點結構等這些主動句看作同一種結構來研究。
根據Goldberg(1995:4)的經典定義,任何構式都必須具有結構形式和意義功能這雙重屬性。我們所確立的超級構式也是如此,以本文所分析的現象為例,它具有以下三個特徵:
1)所存在的語言層次:它是位於基本語序與功能構式之間的一種語法單位,以被動結構、比較結構、工具結構等為其構成元素;
2)結構形式特徵:以謂語動詞中心為參照點,根據介詞短語的分布位置來確定其結構類型;
3)功能語義特徵:根據介詞短語是否為動作行為相關的結果語義特徵來確立其表達功能。
漢語語法演化史表明,超級構式的變化會引起所有下一層級的各種功能構式的發展,從而使得語法發展具有高度的規律性和方向性。下面我們以漢語被動結構的發展為主要線索,來分析說明一個歷史時期的超級構式如何決定該時期各個具體功能結構的特點。
2.上古漢語的被動結構及其超級構式
跟現代漢語相比,先秦漢語的被動結構具有兩個突出特徵:一是被動助詞「見」、「被」等只能出現於謂語動詞之前,但是不能引入施事名詞;二是如果需要表達施事,則必須用介詞「於」在謂語中心之後引入。例如:
(2)吾常見笑於大方之家。(《莊子·秋水》)
(3)萬乘之國被圍於趙。(《戰國策·齊策》)
先秦漢語被動結構的這些特徵不是偶然的,而是SVO語言的共同結構特徵。根據Greenberg (1966)所總結出的人類語言共性,所有SVO語言都蘊含這樣兩個結構規律:一是助動詞(auxiliary verb)出現在謂語動詞之前,二是介詞短語(PP)出現在動賓之後,即這類基本語序的語言擁有以下結構特徵,即其超級構式:
(4)SVO>S Aux VO+PP
英語是一個很好的例證,其被動、比較、地點、工具等結構都是在謂語中心之後,用介詞短語引入有關名詞,其助動詞be、have等只能出現於謂語動詞之前。例如:
(5) a.The window was broken by a child.(被動結構)
b.Tom had broken the window with a stone.(工具結構)
c.Tom is taller than John.(比較結構)
d.Tom has done his homework in the dining room.(地點結構)
跟英語一樣,除了被動結構以外,先秦漢語的比較結構、地點結構、工具結構等也是在句末用一個介詞短語引入有關的成分。例如:
(6)季氏富於周公。(《論語·先進》)
(7)(蕭何)種瓜於長安城東。(《史記·蕭相國世家》)
(8)百工為方以矩,為圓以規。(《墨子·法儀》)
上古漢語的上述語言類型學的共性被下述的一個變化所打破,由此而引起一系列漢語偏離典型SVO語言的特徵。
3.句子組織信息原則的變化對超級構式的影響
動補結構的產生是漢語史上的一件大事,給漢語語法帶來了一系列深刻的變化(石毓智、李訥2001:80-125)。動補結構的語義關係是「動作+結果」,受這一語義結構的影響,漢魏以後逐漸形成了一個新的句子組織信息原則:表達動作結果屬性的介詞短語仍然留在謂語中心之後,而那些不表達結果屬性的介詞短語則只能出現在謂語之前。由此產生了下列漢語的新超級構式:
下面用現代漢語的例子來說明這一點。比如,「在沙發上跳」與「跳在沙發上」的意思截然不同,「在沙發」用在「跳」之前表示動作發生的地點(伴隨特徵),用在「跳」之後則表示動作主體達到的終點(伴隨特徵)。此外,因為被動、比較等結構中的介詞短語都是非結果特徵,在(9)這種超級構式的作用下,這類結構中的介詞短語後來都被限制在謂語動詞之前出現。這不是簡單的介詞短語從謂語之後移到謂語之前,而是在謂語動詞之前被新語法化而來的語法標記所取代。上述所舉的上古漢語例句對應的現代漢語句子如下:
(10) a.萬乘之國被趙國圍困。(被動結構)
b.季氏比周公富。(比較結構)
c.蕭何在長安城東種瓜。(地點結構)
d.工匠用圓規畫圓。(工具結構)
在漢魏時期,漢語的被動結構發生了一系列重要變化,諸如只能在謂語之後引出施事的「於」字被動結構式微,先秦最典型的「見」字被動結構因沒有發展出在謂語之前引入施事的功能而遭淘汰。在謂語之前引入施事的「為……所」構式在漢代成為優勢被動結構,爾後「被」字在其語法化為被動標記後大約600年的魏晉時期發展出一個新功能,可以在謂語動詞之前引入施事。這些變化就是在新的句子組織信息原則作用下而產生的超級構式作用的結果,因為被動結構裡引入施事的介詞短語並不表示動作的結果,所以逐漸被限制在謂語動詞之前出現(唐鈺明1987)。也就是說,新超級構式決定了「見」字被動結構消亡的命運,導致「被」字被動標記功能的演化,促使「為……所」被動結構的繁榮(王統尚、石毓智2019a)。下例是魏晉時期最常見的兩種被動結構。
(11)高祖擊布時,為流矢所中,行道病。(《史記·高祖本紀》)
(12)亮子被蘇峻害。(《世說新語·方正》)
王力(1989:272)認為「被」字發展出在謂語之前引入施事的功能是其發展成熟的標誌。其實,這不是被動結構發展的成熟度問題,先秦的「見」字同樣是個成熟的典型被動標記,因為受當時超級構式的制約,所以只能在謂語之後用「於」引入施事名詞。也就是說,這種變化並不是被動結構內部發展問題,而是整個語言的超級構式變化所帶來的子變化。
4.處置結構的產生對被動結構的影響
唐宋以後產生的處置結構,在結構上與被動結構相同,在功能上與被動結構互補:處置結構是在謂語之前用介詞引入一個受事名詞,而被動結構則是在謂語之前引入一個施事名詞,兩者的抽象格式可以描寫如下:
處置結構有一個重要的結構特點,即受事名詞必須出現,否則就不合語法。根據我們的考察,處置結構自產生之初到現在都遵循這一結構規則。下面用現代漢語的例子來說明處置結構這一用法。
(14) a.他把電腦修好了。/*他把修好了。
b.他把大門上了鎖。/*他把上了鎖。
由於處置結構與被動結構之間在結構和功能上的緊密聯繫,唐宋以後處置結構的廣泛使用給被動結構帶來了類推效應,要求謂語之前的被動標記也必須引入施事名詞。這可以說是對漢魏後新產生的被動結構的進一步限制,由此而給近代漢語被動結構的發展帶來三個突出的變化。
(一)「叫」和「讓」被動結構必須引入施事名詞
根據語言類型學的研究成果,有些語言的被動結構是排斥施事名詞的(如Latvian、Kutenai等語言;參見Keenan&Dryer 2007),也有些語言的被動結構中施事名詞是可有可無的(如英語),迄今還沒有發現一種語言的被動結構要求施事名詞必須出現。然而漢語過去兩三百年間發展出來的兩個被動標記「叫」和「讓」具有語言類型上的獨特特徵,語法上要求施事名詞必須出現,否則句子就不合語法(呂叔湘1999)。例如:
(15) a.他讓事情耽誤住了。/*他讓耽誤住了。
b.他叫人看見了。/*他叫看見了。
上述用例中的「事情」和「人」不傳遞任何信息,它們的出現純粹是語法的要求。這有點類似英語的假主語(dummy subject)there和it,因為英語語法要求每個包含限定動詞的陳述句都必須有主語,結果就出現了下面的語法現象。
(16) a.It is raining./*Is raining.
b.There comes a car./*Comes a car.
我們認為,現代漢語這兩個最典型的被動標記「叫」和「讓」的使用特點,是在處置結構影響下所產生的超級構式作用的結果。
(二)「吃」字被動結構在近代漢語的興衰
動詞「吃」由攝取食物的意義引申出「遭遇」義(如「吃箭」、「吃杖」等),在宋代發展成被動標記,成為宋元時期僅次於「被」字式的重要被動標記。根據我們對《水滸傳》的統計,「被」字式約佔80%,「吃」字式約佔20%(王統尚、石毓智2019b)。例如:
(17)似此往來,通有數十遭,後來便吃殺了。(《水滸傳》四十六回)
(18)我吃那王婆打了,也沒出氣處。(《水滸傳》二十五回)
例(17)的被動標記「吃」後沒有施事名詞,例(18)中則帶有施事名詞。
值得注意的是,到了明代初期,「吃」字被動結構突然消失,即使在方言裡也找不到它的蹤跡(江藍生1989)。我們推斷,「吃」字被動句的消亡是由處置結構帶來的超級構式作用的結果,該超級構式要求被動標記後必須出現施事名詞,而「吃」字被動標記不滿足這一要求,加上它相對於歷史悠久的「被」字標記又處於弱勢地位,所以首先被淘汰。
(三)「被」字被動結構式微
如上所述,新產生的超級構式要求被動標記之後必須出現施事名詞。然而「被」字原來不能引入施事,到魏晉時期才發展出引入施事的功能,可能是由於這個歷史原因,它始終沒有發展到必須引入施事的階段。結果,因為不能滿足該時期超級構式的要求,其使用範圍從元明至今大大萎縮。王力(1989:272)指出,「被」字被動結構在當今的北京話口語中基本消失,只用在正式的報告和書面語裡。我們對曹志耘(2008)所提供的資料進行了統計,表1是最常見的前4個被動標記在各個方言裡的分布。
表1.被動標記在方言中的分布
表1顯示,只有12%的方言仍然使用「被」字被動結構,它在其他方言中則完全消失。被動標記在不同方言的具體用法,更能揭示從近代漢語到現在的發展趨勢。黃伯榮(1996)彙編了不少方言被動標記的使用特點,我們就本文所討論的問題,選取三個特徵製成表2。
表2.漢語方言被動標記的用法特點
顯而易見,當今方言的被動結構有兩個顯著特點:一是絕大部分方言不再用「被」字,取而代之的是其他來源的被動標記;二是必須使用施事名詞,否則被動結構不合語法。現代方言的被動標記表面上看起來很複雜,但是有著共同的使用規律,即受制約於一個共同的超級構式,並明顯有別於上古和中古漢語的被動結構,它們是受那個時期的超級構式所制約。總的來看,絕大多數方言的被動標記都要求施事名詞必須出現,也有部分方言的被動結構沒有這樣的要求,即施事名詞可有可無,然而沒有一種方言的被動標記是像先秦的「見」字那樣不能引入施事的。
5.結語
漢語語法演化史提供了充分的證據說明超級構式的存在。超級構式是一個集合,它以被動、比較、工具、地點等具體功能結構為其元素。它的形式特點是由謂語動詞和介詞短語的相對位置而定,語義特點則是根據行為和結果的表達來確立。超級構式的特徵和變化始終影響著這些具體功能構式的結構特性和語法功能。本文的分析表明,漢語史上被動結構的三次重大變化背後都是相關時代超級構式作用的結果,它們之間的相互關係可概括如下:
第一,先秦時期:助動詞性質的被動標記「見」等在謂語之前不能引入施事,只能用介詞「於」在謂語之後引入施事名詞。這是SVO語言的典型特徵,即助動詞出現於謂語之前,介詞短語在謂語之後引入施事、地點、工具、比較項等。
第二,漢魏至唐宋時期:被動標記只能在謂語之前引入施事,「被」發展出了在謂語之前引入施事名詞的功能。這是因為漢語新的句子組織信息原則的產生,要求那些非結果性質的介詞短語只能出現在謂語之前,所以被動結構與比較、地點、工具等結構發生了平行的變化。
第三,明清以來:被動標記「叫」和「讓」等必須引入施事,出現了語言類型學上獨有的特徵。這是因為處置結構的產生帶來的超級構式的特點,處置結構的標記「將」或者「把」必須引入受事名詞,因為它與被動結構在功能上互補,這樣在其影響下使得近代漢語產生的被動標記也必須引入施事名詞。也就是說,被動結構和處置結構共同屬於一個超級構式。
超級構式這一語法單位的確立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從這個角度來觀察語言現象,我們可以看到語法發展的必然性和規律性,同時也可以發現一個共時語法系統的和諧性。被動結構是當今各大語言學流派研究的核心議題,然而實際上一種語言的被動結構與主動結構(諸如地點結構、工具結構等)不是相互對立的,而是屬於同一超級構式(Kiparsky 2013)。當代語言學理論的研究對象一直是以被動結構等作為最大的結構體,如果把最大的結構體提升到超級構式,一定會帶來重大的理論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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