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1年初,已經久未上朝的萬曆皇帝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前些時日,自己看到過一份奏摺,說是有個外國人從南方一路趕來京城,目的是給皇帝貢獻一個特別的禮物——一座自鳴鐘。萬曆皇帝問身邊的太監:這座鐘在哪兒呢?太監答道:陛下,那份奏摺您都沒批覆,外國人哪兒敢隨便進京,更別提鍾了。萬曆立刻指示,讓這個外國人趕快來北京,把禮物送來。
萬曆不知道,這個要給他「送鍾」的外國人,已經在天津一個陰冷的小廟裡關了很久了。
這個外國人,叫瑪提歐·利奇,中文名叫利瑪竇,是義大利耶穌會派來中國的傳教士。萬曆十年(1582年),利瑪竇抵達澳門,並先後在肇慶、韶州、南昌、南京等地傳教,結識了不少中國官員和朋友。他覺得,要把傳教事業發揚光大,最重要是要獲得中國皇帝的許可。於是,利瑪竇準備北上覲見萬曆皇帝。
1598年,利瑪竇第一次進京。他隨著南京禮部尚書王弘誨一道,沿著運河到了京城腳下,名義是向皇帝祝壽。但是,因為正值抗擊倭寇期間,明朝官員對於外國人非常敏感,廷臣與宦官的爭鬥也非常微妙,沒有人敢接待這樣一個外國人,利瑪竇不得不返回南京。
不過,這一次進京之旅也不是沒有收穫,利瑪竇第一次親身體驗了大運河。這可能也是有史以來,第一次有西方人寫下關於中國大運河的記錄。
利瑪竇的總體印象是,大運河是皇家糧食的命脈,沿線很繁忙,但也顯得很混亂。他聽說,有上萬條船在運河上往來,每年向皇帝進貢大米和穀物。大運河河道不寬,似乎難以容納如此眾多的船隻,因此經常會發生船與船之間相互擁擠,造成交通堵塞的情況。為了控制流量,政府不得不禁止從長江上來的私商的船隻進入運河,以保證給皇帝運糧的船能夠相對順暢通行。
運河的水量也是個問題,利瑪竇這一路不斷得在閘口前面排隊等待。只有當水流升到一定高度,船隻才能過閘,而藉助兩個閘之間的高差所帶來的流力運行。利瑪竇稱這種等待為——冗長無味的耽擱。有時候,除了耽擱,還得擔心。閘的出入口經常還會波濤翻湧,稍不留神就會船隻傾倒,船上的人被淹死。為了確保船隻前行,政府還僱傭了大量的縴夫,在岸上牽拉河道裡的船隻前行。他還聽說,每年光是花費在維持運河通行上的費用,就達到了一百萬兩白銀。
目睹如此艱辛的旅行,聽說了如此規模的開銷,利瑪竇對此大惑不解,他懷疑中國人是不是怕海盜?
——「所有這些對於歐洲人來說似乎都是非常奇怪的,他們可以從地圖上判斷,人們可以採取一條既近而花費又少的從海上到北京的路線。這可能確實是真的,但害怕海洋和侵擾海岸的海盜,在中國人的心裡是如此之根深蒂固,以致他們認為從海路向朝廷運送供應品會更危險得多。」
利瑪竇對沿途經過的城市頗有好感,畢竟這應該是當時中國最為繁榮熱鬧的一段路程。沿岸有許多城鎮和鄉村,「到處都住滿了人」,而且「不缺乏任何供應……價格都非常便宜。」這些運送貢品的船稱為「馬快船」,由太監指揮,行駛迅速。為了保證進京食物保鮮,沿途還設了許多冰庫,每到一處,馬快船都會換上新的冰塊,保證食物的冷藏。
但是他對北京卻充滿了複雜的觀感。耗費如此眾多人力物力,就為了保證皇城的供應,他對此有點不以為然,稱北京為「貧瘠的北京」。他親眼目睹運河上運送木料的船隻,數以千計的人們非常吃力地拉著把梁木捆在一起的巨大木排。就因為皇宮燒毀之後要重建,所以從遙遠的四川運來大量的木料,要兩三年的時間才能走完整條路線。他揶揄道:「北京什麼也不生產,但什麼也不缺少。」
真正到了北京之後,利瑪竇的觀感更差了。
他剛進城就被北京的塵土飛揚嚇到。北京的路面不用磚石鋪路,而是以土路為主。下雨全是泥,颳風全是土,刮到屋裡會覆蓋和弄髒每一樣東西。北京人則養成了戴面紗的好習慣,不管是走路還是乘坐交通工具,大家都用一種輕薄的面料做成的面紗待在頭上,能看見外面,也能擋灰塵。這種裝備很適合不願意社交的人,只有想被別人認出的時候,就摘下面紗,否則可以一直獨來獨往,不被幹擾。
在寒冷的冬天,北京城最缺乏的是柴火。利瑪竇發現,這裡的人們普遍使用一種礦物膠脂取暖,把磚砌的床底下掏空,然後形成床下的取暖空間。他看到的其實就是火炕,而那種礦物膠脂就是煤。風土揚沙、用煤取暖、滿城面紗……
如此看來,利瑪竇看到的北京城,似乎和幾百年後的民國時期也沒什麼太大區別。
兩年後,中國和日本的爭端基本結束,利瑪竇得以再次啟程進京。這次他做了更為周到的準備,好好準備了進獻給皇帝的禮物,其中最重要的,是那座能自己報時的小鍾。他把這座鐘裝在一個特別的雕花塗金的「禮盒」裡。鐘面上用中文標上「子醜寅卯」等中文字,一隻雄鷹炯炯有神,鷹嘴對準的位置就是時間刻度。鐘頂則是拱形,配有花葉紋飾,還刻了一條龍,象徵著只有天子才能使用。
一切就緒之後,利瑪竇的一位官員朋友介紹他搭上了一名赴北京的太監的船隊。船隊每到一個地方,利瑪竇都受到高規格的接待。和上次那些「冗長無味的耽擱」不同,這一次,他們船隻暢通無阻。想像一下今天的「警車開道」是什麼體會吧。
是太監還是利瑪竇手中有了特別通行的文書?不是,還是利瑪竇的禮品起了功效。實際上,這個外國人要到北京給皇帝送新奇貢品的事情,早就在運河沿線傳的沸沸揚揚了。所以沿線所有官員都恨不得先睹為快。利瑪竇便請沿路所有船上的「領導」們前來觀摩送給皇帝的禮品,這些人大飽眼福之後,讓一讓路,也是禮尚往來了。
很快,船隊到了濟寧。在這裡,利瑪竇見到了南京的老朋友,中國歷史上赫赫有名的特立獨行的人物——李贄。後者又將濟寧的河道總督劉東星引薦給利瑪竇。幾人在劉東星家裡一起進餐,甚至還包括劉總督的孩子們,讓利瑪竇找回了久違的歐洲家裡的感覺。
不過,濟寧之後,他的好運似乎便到頭了。在臨清,利瑪竇遇到了朝廷派到這裡的稅使——太監馬堂。貪婪地馬堂看中了利瑪竇帶的那些禮品。他假情假意地表示,北上路途兇險,不如把禮物挪到他自己的船上,由他來代替利瑪竇把禮物奉獻給皇帝。利瑪竇顯然不能同意,尤其讓他擔心的是那座精緻打造的鐘。利瑪竇告訴馬堂,這座鐘如果不好好保管,很容易損壞,還是他自己保管為好。
馬堂並沒有放棄,但也不著急,畢竟整個船隊都在他的掌控之下。利瑪竇受權勢所迫,只能跟著馬堂順著運河前行。倒也不是全無收穫,畢竟生性奢靡的馬堂,讓利瑪竇見識到了此前從未想像的事情。有一次宴會後,利瑪竇看到了奇特的雜技表演,比如一個人拿幾把刀子不斷拋向空中再接住,比如帶著面具的雅居表演,比如一個男孩和一個假人表演摔跤……書中沒有記載他們是在哪裡欣賞的雜技,很有可能是經過滄州吳橋時候吧。
馬堂顯然覬覦利瑪竇所帶的禮品,總是用各種辦法試探。到了最後,他乾脆採用了強硬的手法,直接把利瑪竇和其他神父一起關押在了天津的一座廟裡,本來要進獻給皇帝的禮品,被馬堂搬到了自己的府中。這時已近寒冬,河水即將結冰,馬堂派了四名士兵在廟裡看守利瑪竇,自己趕回了臨清。留下幾位神父,孤零零的被關在了天津的一座破廟之中。他們只能每天祈禱、彌撒,渴望上帝能夠眷顧命運多舛的人兒。
無論上帝是否想起了他們,北京的皇帝肯定是想起了他們,準確來說,是想起了那道奏摺。「那座鐘在哪裡?我說,那座自鳴鐘在哪裡?」
這回輪到馬堂緊張了。儘管不情不願,但也不得不把他扣下的所有禮物如數奉還,而且還要擔驚受怕,憂心利瑪竇他們會不會在皇帝面前告他一狀。其實馬堂大可不必擔心,因為利瑪竇根本沒有見到皇帝本人。
萬曆皇帝在中國歷史上是一個非常奇特的存在,他因為立儲之事和大臣們鬧翻,竟然三十年不上朝。因此,當利瑪竇們進到皇城,三拜九叩、奉獻供品的時候,所面對的只是一張空空如也的龍椅。
不上朝不意味著不收禮物,萬曆皇帝非常喜歡這些禮品——天主像、聖母像、天主經、珍珠鑲嵌的十字架、報時自鳴鐘、萬國圖志、西洋琴,尤其是那個期盼已久的自鳴鐘。
但八天後鍾就不走了。萬曆以為鍾壞了,心如急焚,趕快召利瑪竇進宮修理。利瑪竇把鐘上了弦,就能正常運行了。皇帝擔心這座鐘還會壞,乾脆讓他們留在了欽天監,並派了四個太監學習鐘的保養方法。據說四人三天三夜拆卸鐘錶,畫下了每一零件——齒輪、彈簧、刻度盤、鑰匙……配以漢語機械名稱,皇帝對太監們的學習進度非常滿意。從利瑪竇開始,中國有了鐘錶的詞彙。
太后聽說之後,也想見識一下西洋的玩意兒,萬曆擔心太后不還,使了個心眼,讓太監們先把發條鬆掉,讓鐘不能走動,太后看了之後,覺得一個「死鍾」沒什麼意思,就還給了皇帝。
利瑪竇一直擔心,萬曆見到他所繪的《坤輿萬國全圖》後會不會大發雷霆,因為在這幅地圖上,大明的版圖遠遠不如中國人以往想像的那麼大。但萬曆皇帝非但沒有生氣,反而吩咐欽天監把這張輿圖用絲織出來,放進屏風裡。至於那座西洋琴,萬曆也很是喜愛,又派了四個太監學習樂器的演奏,利瑪竇還專門譜了八首樂曲,起名叫《西琴曲藝八章》。
這麼看來,中國最先掌握西洋玩意兒的,倒是皇帝身邊的太監們。
儘管利瑪竇終生沒有見到皇帝本人,但皇帝卻對這位外國人很感興趣。他還命宮中最好的畫師畫出利瑪竇的等身立像,並要求他駐留京城,並賜以終身恩俸。利瑪竇在北京住了下來,交友、傳教,直到1610年過世。
在利瑪竇之前,可能也有過西方人沿著運河行走過。但毫不誇張的說,利瑪竇的兩次運河之旅,開啟了中西互動的一扇小窗,不僅帶來了「福音」,更傳來世界正在改變的訊息。遺憾的是,這些訊息,可能也隨著冬天的降臨,一起凍結在了運河的冰水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