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花落成蝕 花蝕的人間觀察
這幾年6月9日的物種日曆,都是一種猛獸。這大概是我動用了一點關係,實則是拿稿子換來的。今年,講的是豺。
我是個顏控,這一點沒什麼可掩飾的。我儘管常常說「所有動物都有萌點」,也能下場親自給各種動物找出萌點(不信你可以一試),但有些動物就是比別的動物更好看,天生的,看一眼就特別喜歡。所以,我喜歡豺。但就和我喜歡的、一樣,或者和所有大型猛獸一樣,中國豺面臨很嚴重的問題。
石家莊動物園的豺。
豺的困境非常神秘:作為「豺狼虎豹」4大兇獸之首,為什麼曾經全中國哪兒都有的豺,在很短時間內,突然消失了,以至於很多中國人根本就沒見過這種漂亮、威武、又動人的紅狗子?
憑叫聲溝通的社交愛好者
想揭秘豺的消失,首先要知道豺是種什麼樣的動物。
豺身上最易鑑別、最好看的特徵是一身紅毛。它的腦袋看起來很像狗,但耳朵又大又圓,和狼、狗、狐狸很不一樣,有點米老鼠的意思。豺比狼小,比赤狐大,也叫紅狼、扒溝子等等。豺同狼、亞洲胡狼和非洲野犬是近親,是犬科犬族犬亞族的動物,雖然看起來像,但其實和狐狸不算親戚。
俄羅斯新西伯利亞動物園的豺。
相對來說,犬科動物都很喜歡社交,而豺可以說是犬科中的社交之王。它們集大群,捕獵大型的獵物。在中國各地山民的傳說中,豺的出現至少數隻,多則十數隻,每次出現,都聒噪不已,特別愛叫。這樣的叫聲,其實是豺之間互相溝通的「語言」。
2000年,莫斯科動物園發表了一篇研究豺叫聲的論文。他們發現,豺的叫聲中有7種音調信號、2種高頻組分信號、2種節奏組分信號。這樣複雜的叫聲構成,使得豺的叫聲可以傳遞比較複雜的信息。為什麼豺需要這麼複雜的「語言」呢?這可能和它們複雜的社交行為有關,可能是有了這套溝通方式才能組成那麼大的群體,也可能是複雜的群體反過來促進了「語言」的演化。
叫聲這個東西,不能光描述,不聽。俄羅斯人的論文裡沒有附帶聲音文件。但幸運的是,在印度還存在不少健康的豺種群,因此很多科學家、保護工作者甚至遊客錄製了大量豺的視頻。從這些視頻裡面,我們能聽到悅耳的豺聲。
視頻來自Youtube用戶105km。
這一段視頻裡,有連續的像鳥叫一般叫聲。別意外,豺的叫聲確實可以這麼小清新。類似的叫聲,我在國內也錄到過。這種短暫、較高亢的連續吠叫,確實很像鳥叫。這樣的叫聲,可能是豺適應密林和高草地的一種方式,因為高亢短促的叫聲能在滿是遮擋物的地形裡傳得更遠。
俄羅斯人研究豺叫的方法和工具,和我們研究鳥類叫聲用的幾乎一模一樣。類似的套路,也能用於鯨、豚等特擅長「語言」和「歌唱」的哺乳動物。那些鳴唱能力不發達的動物,這麼研究的意義就沒那麼大。
視頻來自Youtube用戶WildlifeTraveler。
除了類似鳥叫的小清新,豺也能發出恐怖的嚎叫。這段視頻裡的大聲吠叫,就讓人不寒而慄。
動物發出特定的聲音,理論上說會有特定的含義。例如,我研究過的,雄性在鳴叫時無外乎有三種最常有的意圖:
「嗨,妹子啊,來看看哥。」
「那邊那個小子,說你呢,趕緊給哥滾,怎麼還不滾,還給哥叫上了,那就比比誰叫得更響更好聽!」
「警報,注意,警報,注意。」
再結合其他的行為和場景,我們就能猜到這隻鳥的叫聲是啥意思。我相信,這種表意豺也會。也許它們有固定的叫聲來告訴同類獵物、敵人的所在,或是能通過叫聲、表情、動作來進行一些更複雜的群內協商。假以時日,我們或許能破解豺的「語言」。
一段豺和老虎發生衝突的視頻,可以看出,被老虎追的那隻豺,似乎並不是很恐懼,它靈活的翻轉騰挪,老虎也沒太認真追。這段視頻裡,豺的叫聲又不一樣了。視頻來自Youtube用戶FiveZero Safaris。
這樣複雜的叫聲和社交行為有啥好處?更大、更團結的豺群,能夠捕獵更大型的獵物。在有些地區,豺佔據了和類似於老虎的生態位。以豺那小小的體型,能如此彪悍,靠的就是群體的團結之力。
豺捕獵大型動物的時候也很有策略。有的個體會抓咬獵物的口鼻或者體側,幹擾獵物的奔跑;有的個體會在背後咬獵物的屁股,掏獵物的腸子。因為有這樣掏肛的捕獵方法,有的地方管豺叫「扒溝子」。
「扒溝子」的神秘消失
豺,居於「豺狼虎豹」四大兇獸之首,曾經遍布於中國。但如今,在胡煥庸線以東,豺幾乎全滅。談到滅絕,肯定脫不了「捕獵」和「棲息地缺失」這兩個原因。但奇怪的是,不少地區的豺是突然消失的。
印度南丹卡南動物園的豺。
神農架的豺,就消失得莫名其妙。去年,我去桃花源生態保護基金會管理的神農架太陽坪保護地考察,藉機找保護區的同事介紹了幾位老獵人聊了聊。聊天的核心,就是豺。
神農架很神奇,不談荒誕不經的野人傳說,這地方也老出神秘動物。例如,不知道為什麼,神農架總出現白化動物,什麼白化黑熊、白化小麂都上過新聞,老獵人們還說,他們見過白化毛冠鹿、白化中華鬣羚,感覺啥玩意兒都能白化咯。
老獵人們不知道什麼是豺,只知道「扒溝子」。「溝子」是屁股縫,「扒溝子」對應的是豺特殊的捕獵方式。他們描述說,「扒溝子」成群結隊、喜歡叫、耳朵是圓的,這些特徵和豺都能完美對上。拿出豺的照片給他們一看,大部分老獵人都指認說,這就是「扒溝子」嘛。所以,神農架的「扒溝子」應該就是豺。
當地人對豺的描述非常豐富,充滿細節,有些細節比較模糊,有些細節比較清楚,還有些細節互相矛盾。這種豐富的記憶細節,源於豺消失得並不久,以前確實常見,很多人都見過,但畢竟已經過了幾十年,有一些記憶偏差也特別正常。
與之相對的是當地人對另一種神秘動物「驢頭狼」的描述,這種傳說生物,有驢那麼大,有狼的身體,驢的頭,還能吃老虎。有不少神龍架人相信有驢頭狼,說有人見過,一問驢頭狼長啥樣,都會說有驢那麼大,狼身驢頭。再仔細追問,這東西成群嗎,啥季節多,什麼時候見過,怎麼捕獵,愛吃啥,大部分人就說不出來或者開始瞎編了。這種匱乏的細節、高度一致而單調的主幹,大概是因為傳說出現得並不早,大家都從網絡或是刊物中看到過同樣的小故事,又沒有見過真東西才導致的。
哪個真,哪個假,不言而喻。
說回來,豺又是如何在神農架消失的呢?老獵人們沒有統一的說法,有的認為是雪災,有的認為是人打的。他們大多說扒溝子是在20世紀70年代突然消失的。有幾位老獵人還記得,也是那幾年,當地俗稱「毛狗子」的赤狐,也突然消失了。這是一個關鍵的信息。
赤狐。
赤狐和豺是兩種習性完全不同的動物,前者獨來獨往,佔據的生態位比較低,適應力更強,特別機警。即使是再高強度的捕獵,也很難在短暫的幾年間,同時把赤狐、豺都打幹淨,神農架畢竟那麼大,山那麼野;如果說是棲息地喪失,短時間內徹底消滅兩種生態位完全不一樣的動物,那得是多猛烈的生態崩潰才能做到?況且,至今,神農架還有黑熊和豹子,能有什麼災難同時滅了赤狐和豺,卻留下了熊和大貓?
我認為只有一種可能:疫情。可能在20世紀70年代,有一種能讓野生犬科動物致死的流行病傳入了神農架,消滅了當地的赤狐和豺。無獨有偶,青藏高原上豺的消失和藏獒的興起在時間上是吻合的:可能是越來越多的狗,將野生動物無法抵禦的某種流行病傳播到了野外,消滅了熱愛集群、喜歡社交的豺。
沒有豺的森林,不只是少了豺的嗚咽。在四川、陝西,一些缺乏頂級掠食者的森林中羚牛當道、野豬橫行。如果有豺,這些蠻橫的食草動物也不敢如此囂張。
石家莊動物園的豺。
在《中國動物志》的老分類系統當中,中國豺分成四個亞種:東北的是指名亞種,江西、安徽的是江西亞種,四川的是川西亞種,克什米爾亞種。這個分類方式實在太老,證據全都是解放前的,很多省份的豺種群沒有研究到。我很討厭這個分類方法。因為中國中部、東部和東南地區的豺已經消失了,套用這個分法,那就是四大亞種中的一個已經野外滅絕。
按照更新的分子生物學證據,全世界豺之間的遺傳差異,似乎都不足以區分出亞種。但就算不分亞種,中國中部、東部和東南部豺的基因庫也幾乎消失了。
還好,中國動物園中最大的一個豺種群——石家莊動物園的那一群——就來自江西,還留有一絲血脈。
這些豺,還能回到家鄉的山林中嗎?
原標題:《豺:嗚咽的紅狗子,何時能回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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