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曉原,上海交通大學講席教授,科學史與科學文化研究院首任院長,在學界開創對科幻作品的科學史研究,曾著有《江曉原科幻電影指南》。劉兵,清華大學教授,主要研究領域為科學史與科學哲學,兼及科學文化與傳播等方向。
為什麼我們從來只說「科幻」不說「技幻」?兩位學界大咖激辯這個「簡單」論題,似有些互相「抬槓」。然而,在這場看似「南腔北調」「南轅北轍」的爭論裡,卻可以窺見學者對科幻創作源頭的追索與反思。專家認為,人們習慣了這樣的觀念:科學是技術的基礎,技術只是實現科學理論的工具。「一旦我們開始質疑上述認知,立刻就會強烈感覺到,『科幻』這個名稱,對於許多作品來說可能非常不公正。」
江曉原:古人有「借他人之酒杯,澆胸中之塊壘」的說法,這部《鋼鐵海灘》生逢其時,正好被用來充當一個這樣的酒杯。這一陣我一直在思考「科學」和「技術」之間的關係,萌生了一些相當激進的想法。偏偏這部《鋼鐵海灘》一上來採用了展示畫卷的寫法,通過對生活和器物細節的描繪,來營造一個未來世界的場景。描繪中當然有豐富的技術細節——事實上可以說,科幻作品中對未來世界的營造,99%都是通過描繪技術細節來完成的,我記憶中只有萊姆(Stanislaw Lem)的科幻小說比如《完美的真空》是例外。於是,這一陣一直盤桓在我心中的問題,就被《鋼鐵海灘》再次激活了。
關於「科學」和「技術」,有些人願意將兩者視為一體,有些人則不願意。對於富有中國特色的「科技」一詞,那些主張區分科學和技術的人還頗多不滿,認為它助長了魚目混珠的局面,讓人分不清科學和技術了。試圖區分科學和技術的努力,多年來還是頗有成效的,比如在日常生活中,人們有時會說「這是科學問題」,有時會說「這是技術問題」。我們都知道這兩種說法的所指是明顯不同的。又如在學術上,我們已經成功地讓「科學哲學」和「技術哲學」都進入了學術話語中。我們甚至在學科名稱中使用了「科學技術哲學」這樣的名稱,讓它在客觀上可以包容「科學哲學」和「技術哲學」,而沒有認為只要有了「科學哲學」就可以將「技術哲學」包括在內了。
然而,為什麼我們從來只有「科幻」或「科學幻想」的說法呢?為什麼「技術幻想」這樣的詞彙至今沒有被我們用來指稱某些(如果不是絕大部分的話)幻想作品呢?
我提出這個問題,當然不是想找人抬槓。我認為:從來只說「科幻」不說「技幻」,這個讓千千萬萬人見怪不怪的怪現象,其實反映了我們對「科學」和「技術」相互關係的錯誤認知——我們認為科學是技術的基礎,技術只是實現科學理論的工具。一旦我們開始質疑上述認知,立刻就會強烈感覺到,「科幻」這個名稱,對於許多作品來說可能非常不公正。
劉兵:你提的這個問題,在我的印象中,似乎在科幻界沒有什麼人問過。而你之所以會提出,我想恐怕還是與你間接或者直接的科學哲學和科學史背景有關。
在國內的科學史和科學哲學領域,人們經常會提及科學和技術的差異問題。這當然與對社會上流行的「科技」這一縮略語的分析,以及在西方科學技術被引入中國,當科學成為啟蒙和救亡的出發點的特殊背景,以及長期以來,尤其是當下,在許多人的心目中,談及科學時其實首先所指的是技術相關。而科學哲學和科學史領域中,人們則更願意從學理的角度,分析這兩者在歷史上和當下的差別和相互關係,如從最初的不同的平行傳統,到如今兩者間越來越密切的糾纏,以及進而批判那種過於重視面向應用的技術而輕視作為基礎而一時「無用」的科學的功利傾向等。但你注意到,更是來自西方傳統的科幻,在英文中,science fiction這個名字,其實也把在其中扮演了更重要角色的技術放在科學中,而沒有專門抽取出技術這個概念來,這倒確實是非常有意思的一件事了。當我們在討論國內科學與技術的不分和混淆時,經常是拿西方來作為對比物的,難道在科幻這個例子中,反映出來的,卻是人家其實也並不那麼區分。這其中的原因,還真是值得思考。
至於《鋼鐵海灘》這本科幻小說,與其他科幻小說相比,也像你說的那樣,其中對於想像中的細節的描寫,確實大多基於技術的進步。那麼,為什麼偏偏是這部小說讓你又突出地聯想到「科幻」而非「技幻」的問題,以及你對你提到的那種「對『科學』和『技術』相互關係的錯誤認知」的質疑,主要是在什麼方面呢?
江曉原:要說這部小說呢,其實並未對科學哲學問題表現出特別的關注,我倒是感覺作者對性問題情有獨鍾——當然他主要是關注人類在性方面的心理狀態和社會處境。小說之所以引發我上述可能有點離題的遐想,其實是一件和你我都有關的舊事。
還記得1999年你主持的《三思評論》嗎?我迄今為止寫過的唯一的科幻小說《公元2050年:令狐衝教授平凡的一天》就是你為《三思評論》向我約的稿,不幸的是《三思評論》過早地壽終正寢了,所以我那篇小說後來發表在2000年的《書城》雜誌上。在這裡我想冒著被「恬不知恥」的口水噴射的巨大風險指出:《鋼鐵海灘》的結構和風格,在某種程度上和《公元2050年:令狐衝教授平凡的一天》有相似之處——通過對各種各樣瑣事的不厭其煩的描述,來展示某個時代的畫卷。當然,對於一篇幾千字的短篇小說而言,這樣的瑣事總共也容不下幾樁,這和《鋼鐵海灘》的豐富不可同日而語。
我冒這樣巨大的風險並非完全無謂,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回答你的上述問題:《鋼鐵海灘》為什麼激發了我對於科學和技術相互關係的遐想?這是因為,《鋼鐵海灘》讓我聯想到了《公元2050年:令狐衝教授平凡的一天》和《三思評論》,而《三思評論》正是一個遊走於科學史和科學哲學邊界上的刊物(這有出版的兩卷為證),它讓我的思緒瞬間重回最近正在思考的問題上了,所以《鋼鐵海灘》才會激發我的上述遐想。
現在讓我們回到小說本身吧。對於小說中所著重描繪的月球世界,作者在敘述時似乎是「價值中立」的,所以小說也就給人以「依違於烏託邦和反烏託邦傳統之間」的感覺,對於這個問題你怎麼看?
劉兵:我也還記得你寫的那篇科幻小說,裡面的敘事確實是以你想像中的令狐衝教授在未來某天的種種瑣事串聯起來的。之所以會有這樣的聯想,或許是因為你覺得那些未來的、與我們今天頗為不同的瑣事,其實主要是與技術的可能發展相關。但說到在科幻小說中科學和技術的關係,再加上科學哲學和科學史的思考,可能要更加複雜一些,例如,在劉慈欣的《三體》中,其核心的出發點,也還是將(基礎)科學研究和技術關聯起來,因而才會有像用智子鎖定地球人類發展科學的情節設定。
不過,再聯繫到你後來提出的問題,即對於這部小說的感覺是不是體現出作者的一種「價值中立」的立場,我倒有些略為不同的想法。我覺得在這部小說中作者那種絮絮叨叨不厭其煩地講述未來種種與當下大不相同的瑣事,只是一種文學的敘事風格而已。對人類在未來某些可能、然而也可怕的前景,作者稱為「未來史」。在這樣寫作時,其實還是表現出了作者的某種立場和價值取向,只是隱藏在字裡行間,通過種種瑣事來隱晦地表達的。
此書厚厚兩本,也許最初讀起來頗有些不得要領和略感沉悶,但堅持下去,會發現展開的情節愈發引人入勝,甚至會有讀偵探推理小說的感覺,最終的主題又是落在人工智慧上,也只有在堅持閱讀到臨近結尾時才會讓人意識到它也很有推理小說最後揭秘的味道。尤其是,在最後主人公和「中樞電腦」的對話中,發現像中樞電腦的種種控制以及故障災難等,更會表現出來作者的立場。此外,順帶又可以提及,當人工智慧成了小說背後的主線時,科學和技術的關係問題不也就同時存在了嗎?人工智慧究竟算是科學還是技術?
江曉原:哈哈,這個問題好像也從來沒見人問過呢!按我現在的認識,我認為人工智慧當然是技術。仔細想想,在人工智慧的發展中,我們甚至都看不到「科學」的影子。
讓我們先看一個例子,比如說航天技術(這是《鋼鐵海灘》故事中的基礎),我們可以認為它是有萬有引力理論「支撐」的。如果只看從萬有引力開始往後的時間線,上述結論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但是如果我們將時間線在往前延伸,中國人發明「火箭」時肯定遠在萬有引力理論出現之前,那時沒有萬有引力這樣的「科學理論」作為「支撐」,可是中國人也已經知道向後噴射物質可以將物件向前推送。這個例子可以有廣闊的引申意義,可惜這顯然偏離了我們這次要討論的主題。
而在人工智慧這樣的技術中,我們迄今甚至看不到一個能夠像萬有引力「支撐」航天技術那樣的理論。也許人工智慧(哪怕是《鋼鐵海灘》中想像的人工智慧)還只處在相當於航天技術之於中國古代「火箭」的階段。
讓我們再次回到《鋼鐵海灘》的故事上來吧——真不知道這片海灘為什麼那麼容易引發我的離題遐想——也許這正是這部小說具有強烈「啟發性」的表現?僅就故事橋段而言,小說最後主人公和「中樞電腦」的對話,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影片《黑客帝國》和《雪國列車》中的類似情節,也許約翰·瓦利也在搞「致敬」吧?
劉兵:說是「致敬」也未嘗不可。但這樣的致敬,恰恰又把人們拉回到與《黑客帝國》或《雪國列車》關聯中,也就更印證了作者並非「價值中立」地在寫作。
依然像你說的,此書可以有許多讓人聯想的地方,也有諸多讓人借題發揮的可能。你前面說到,你感覺此書作者對性問題情有獨鍾,確實書裡性的問題潛在地貫穿在故事情節展開的始終。就此而言,像書中所想像的那種可以讓人通過「技術」手段將性別變來變去,以及相應地表現出來的性觀念,似乎也很可以作為將你的性文化延伸到科幻領域的話題呢!
不過,除了種種突出的技術特徵之外,我覺得人工智慧還是包含了相當的科學成分,尤其是像認知科學、腦科學、計算機科學等,也都是其重要的支撐。這似乎應該是科學和技術在當代難以明確分割的表現。但從觀念、從倫理的角度來看,此書所描述的那種與未來科學和技術發展相關的、與今天大為不同的生活方式,是否會為我們當代人所能、所願接受,就是另一個重要的問題了。因為畢竟這樣的生活顛覆了許多我們今天的倫理準則。
雖然也有認為科學必須儘快發展的人會辯護說,倫理準則並非一成不變,而且要因科學和技術的發展和應用而改變,不過,當我們在談倫理和價值時,無可迴避的前提,是每個談論的人都有其在當下認可的一些倫理價值標準,而不是無原則地、隨波逐流地接受任何因科學技術發展帶來的可能的新倫理價值。否則,這就不是一個需要被討論的問題了。但要害在於,分寸究竟應該如何把握?雖然不同的人即使在當下也可能會持不同的倫理立場,但是否有些底線的標準依然還是存在的?至少,在我的感覺中,生活在此書所設想的那個社會,絕非我所願。但那又是科學技術的發展帶來的可能的生活,是不是也有人急不可耐地恨不得明天就過上那樣的生活呢?也許這部小說的價值之一,就是讓人們不得不去思考這些問題。
(本文為中華讀書報、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聯合策劃的「南腔北調」對談系列第18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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