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水面清溪
赫爾曼·黑塞被稱為德國浪漫派最後一位騎士,是1946年諾貝爾文學獎的得主。由於黑塞在具有濃厚的宗教氣氛和東方精神的生活環境中長大,加之他中期對榮格分析心理學有極高的評價,其作品著重進行人物精神的剖析,賦予人類崇高的精神世界。《荒原狼》的創作是黑塞試圖用精神分析的方式尋找人類精神解放的途徑。
《荒原狼》揭露了時代的墮落與社會對精神文化的蔑視,剖析了個體所患精神疾病的深層原因,最後借魔幻般的精神治療來弘揚在痛苦的生活之上追求一個理性而愉悅的精神世界的主旨。《荒原狼》的故事寫的雖然是精神的疾病和危機,但它的目的不是走向毀滅,而是實現精神治療。小說幻想色彩濃鬱,象徵意味深遠,被譽為德國的《尤利西斯》。
故事的主人公哈裡·哈勒爾是一位正直的作家。他樂於深刻思考和欣賞人文藝術,極度唾棄所處市民階層安逸庸俗和物慾橫流的生活,深陷悲觀情緒無法自拔。他身上的人性和狼性互相衝突無法調和,使他陷於分裂的痛苦與絕望之中。後來在與赫爾米娜、帕伯羅、瑪利亞等人的交往中,哈裡緩解了矛盾,接受了一段魔幻的精神治療。最終從歌德、莫扎特等「不朽者」的崇高思想中得到啟發,擺脫絕望,重新回到現實生活。黑塞用意識流與超現實的寫作手法,挖掘主人公開放而深厚的精神靈感,帶領讀者通往人類精神世界並思考其複雜性。
初識患有精神疾病的哈裡:哈裡是孤獨者,更是精神癮者
五十歲的哈裡已離婚幾年,無家可歸,在多個城市間漂泊。其生活方式異於常人:睡覺、工作、飲食是無規律、隨心的,時常下午才起床,有時一整天只喝一杯咖啡或只吃一根香蕉,經常在夜裡悲痛欲絕地回家。房間裡充斥著菸酒、藝術、書畫的氣息,喜讀書,愛思考。
從表面上來看,哈裡的生活算是充滿雅趣,只是有些虛度放蕩。但實際上,哈裡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他無法理解劇院和影院給正常人帶來的歡樂,認為報紙和現代書籍傳遞的是愚昧思想。集市區裡女子樂隊、綜藝劇院、電影院、舞會……所有這些適合正常人的晚間娛樂活動,讓哈裡無所適從。
哈裡時常站在老城區舊石牆前沉思,暢想文藝復興時期的戲劇音樂、雕像壁畫等藝術交叉的畫面,或幻想用魔力變出漂亮的路易十六式小廳、演奏亨德爾和莫扎特曲子的音樂家。哈裡還渴望有個孤燈下思索、旁邊放著小提琴的朋友,一起閒聊賞樂。
這些對哈裡來說是心醉神迷的體驗,對市民來說卻是瘋狂的。市民滿足於僅有而簡單的享樂,追求的是知足、健康、舒適的生活方式。
哈裡高雅富有哲理的精神生活與市民知足貧瘠的生活是極端對立的,哈裡成為了漂泊的孤獨者。
從年輕時期起,哈裡與普通市民所追求的生活就不一樣。他出身於有教養、家境殷實的市民家庭,從來沒為金錢和舒適的生活而出賣自己。憑藉自身堅定執著的意志,擺脫了在事務辦公室履行職務、遵守安排等服從他人的拘禁,始終保持著自由。
在逐漸隔絕市民生活的過程中,哈裡收穫了自由和精神的深度,也收穫了孤寂和不被理解。哈裡對自己真實的狀況的自述是:「這是一種痛苦的轉變,我付出了家庭的代價,生活變得更艱辛和更孤獨。」
雖然成為孤獨者帶來痛苦,但總歸是哈裡自身對自由渴求的成果。自身的孤獨不足以導致哈裡走向精神絕境,哈裡的精神疾病還與時代密切相關。
哈裡正處於兩種時代交替時期,失去了安全感。他沒以清白感和無辜感來麻痺自己,而是把人類生活的所有問題都當做是個人的痛苦。
當中年的哈裡如願地成為資深作家和藝術崇拜者,他絕望地發現,當代的藝術早已與他絕緣。他反感機器技術的發明和爵士樂的流行,痛心古老偉大的人文藝術思想被輕視。
他對整個人類生活意義存有重大疑慮:「我們稱之為文化、精神、靈魂、美、神聖的東西難道只是幽魂?難道它們早已死去,只有我們幾個傻瓜還認為它們仍舊是真正的、有生命力的事物?
不僅時代的墮落令哈裡悲觀,身處在一個不理智的戰爭時代,哈裡關於人道主義的反戰發言也遭到了一致的批評,他被批評為害人蟲和沒有祖國的傢伙。
如果至少有幾個具備思維能力的人信奉理性,愛好和平,而不是盲目地、著魔似的走向新的戰爭,那麼我們的國家和世界會好得多。我同胞中有三分之二的人讀這種報紙,每天被煽動被激怒,這一切的目的與結局又是戰爭,它可能比這場戰爭更可怕。
哈裡並不滿足於安寧的日常生活,而是直面近乎瘋狂的心聲:「我受夠了在如此癲狂的生活中做高貴的唐吉訶德,我總是拒絕愜意而選擇榮譽,摒棄理性而選擇英雄氣概。」時代的墮落與危機使哈裡在痛苦與矛盾中掙扎,對哈裡的自我調控產生了阻礙,使得哈裡產生了分裂感,成為精神癮者。
作為精神癮者,哈裡想過自殺嗎?如果想過的話,為什麼沒有實施自殺?
哈裡的人格表現符合榮格心理學的核心概念——自性化,即一個人成為自己不同於其他人。換句話說,一個人能夠意識到他或她在哪些方面具有獨特性,同時又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男女。」
哈裡高度發展的自性化決定他想成為一個是非市民的人——聖者。雖然他遠遠超出了市民可能達到的程度而發展成為個體,但是他來源於市民階層,無法擺脫這個階層,很難成為聖者。
他有能力過絕對生活,可因稚嫩的情感而與市民性藕斷絲連。他看不起市民階層,然後又隸屬於這一階層,最終不得不通過對它的肯定來強化、美化它以求生存。面對這一矛盾,哈裡把矛頭對準自己,想要自殺。
同時,哈裡作為特別有韌勁和追求崇高的人,他將自殺作為緊急出口,化為一種力量支撐。哈裡四十七歲時想起一個幽默的妙招:他把五十歲生日定為可以自殺的日子,是否走緊急出口,視那天的心情而定。因為哈裡認為,讓生活本身戰勝並殺死自己要比親手殺死自己崇高得多。
高度自性化的人格既是哈裡自殺欲望的起因,又是哈裡持續與自殺欲望抗爭的力量。
哈裡精神痛苦的根源:錯誤地應用人格二分法,沒有直視人的多重性和複雜性
基於自身豐富的精神分析理論知識,黑塞借一位不知名的作者之手在《荒原狼》的故事裡發表了長篇心理論文《論荒原狼手冊——為狂人而作》,著重分析了哈裡精神極端痛苦的根源。
人的世界是高尚的,有思想、感情、文化,具有薰陶和升華的屬性。狼的世界是晦暗的,有本能、野性、殘忍,具有未升華和粗魯的天性。
心理科學上採用二分法把人格做如此簡單地劃分,其實只是為了便於大眾理解。而哈裡錯誤地應用人格二分法。他認為這兩個世界是彼此敵對的,總在區分他的行為和意志是由人還是由狼在控制,導致他最終陷入精神絕境。
特別是哈裡希望他的行為始終受高尚人性的支配。所以,他說服自己接受教授的邀請,沒想到與教授的會晤使得自己的矛盾發展到頂峰。因為教授家裡的歌德畫像既虛榮又粗俗,玷汙了歌德,更因為教授採納反動報紙上愚昧的態度批評他的反戰言論。在狼性的驅使下,哈裡對教授表達了他的反感和憤怒,然後絕望地離開。
一旦發生失控的情況,哈裡都認定是由於他內心隱藏的狼性成功地反噬了高尚的人性。於是,對立的心靈開始互相撕咬,一道難以癒合的裂痕就此橫亙在哈裡的心靈深處。究其原因,主要來自三個方面。
其一,哈裡慣於把責任推給人格中的狼性,卻從來沒仔細觀察過真狼。他沒意識到狼性的複雜,狼性也有好的面。
正如《論荒原狼手冊》裡所講,狼和人一樣都是極為矛盾和痛苦的多元複雜生物。狼背後還有狐狸、龍、虎、猴和極樂鳥,伊甸園裡充滿各種形態:嫵媚與可怕的、大的與小的、強悍與溫柔的。而現實世界裡的人往往被狼的童話壓倒、拘禁、驚恐。
誠然,哈裡想要擺脫髮自內心的種種非理性衝動是可取的。但他還必須直視自己的本性,比如狼性的一方,去充分認識自我的多重性和複雜性。要知道,連最知性、最有教養的人也總是帶著一副天真、簡單化、充滿謊言與假公式的眼鏡看世界和自己(實際上看得最多的是自己)。
其二,哈裡心裡稱之為「人」的東西大部分是在迎合市民規約裡的標準。即使是一個理想市民,為了迎合市民規約,其實已摒棄了對絕對崇高的精神境界的追求。
人身上某些最粗野的本能被市民規約拒絕和唾棄,市民規約要求人要有點意識、教養和去獸性化,只允許和要求有一點精神。
哈裡的問題在於:雖然嚮往笛卡兒、帕斯卡、莫扎特等不朽者充滿理性之光的聖境,但是把自己局限在一個由常理、民主和市民教育主宰的世界裡。這導致他始終以市民的眼睛看莫扎特,只看到令人欣羨的專才天賦,而沒看到莫扎特偉大的奉獻與激情、對市民理想的漠不關心、對極端孤獨的忍耐。
其三,人性不是一種固定、持久的形態,從非理性到理性需要人不斷地嘗試和過渡。
每個人作為軀體,是統一體的,但作為靈魂永遠不是。軀體始終只有一個,裡面居住的靈魂可不是兩個或五個,而是無數個。人的生命不應該只在兩個對立極上跨越,比如本能與精神、聖者與縱慾者,而應該在成百上千個、無數個對立之間擺動。
哈裡錯誤地應用人格二分法,粗暴地在狼性與人性的對立兩極上死命跨越,沒有經歷這之間必要的過渡。
《論荒原狼手冊——為狂人而作》的末尾試圖探尋一個治療方案:只有當人與狼被逼得卸下偽裝的面具,才能認清彼此。當以真實的面目直視對方的時候,才有可能釋放出一個個混沌的靈魂,最終結成理性姻緣。
哈裡精神治療的啟示:生活是向內探尋自我,無論從感官上還是精神上,學會對痛苦與快樂進行深刻體驗,對無關緊要的東西一笑了之
當哈裡徘徊於自殺的邊緣,他遇到了赫爾米娜。赫爾米娜的出現代表治療的開始,哈裡的矛盾得以緩解。
首先,赫爾米娜像是生活的本身,喚起了哈裡感官生活的活力。她讓哈裡放下了學者的優雅,重拾感官體驗和被物慾包圍的真實快感,嘗試尋找感官生活的樂趣。
赫爾米娜對哈裡說:「如果你連舞都不想跳,怎麼能說對生活做了努力呢」「你一直搞難的、複雜的東西,簡單的東西你根本沒學過?…..可你做得好像把生活都嘗遍了似的,覺得生活沒什麼意思。」赫爾米娜叫哈裡享受吃喝睡覺逛街,讓唱片機走進哈裡的書房,教會哈裡跳狐步舞……
赫爾米娜的朋友——漂亮的瑪利亞不喜讀書,但作為情慾的化身,讓哈裡享受普通的、充滿人情味的情慾。
哈裡意識到瑪利亞像孩子似的被美國歌曲深深打動,同樣是一種純粹的藝術體驗,因此擺脫了高雅嚴肅的審美標準怪圈。哈裡還意識到舞廳對他來說有點劣等和有損人格,對瑪利亞來說是一個既不好也不壞的世界,既不值得追求又不憎恨,他淡出了那種與眾不同和厭惡他人的思想。
其次,赫爾米娜像一面鏡子,讓哈裡看清自己並分解人格:一個是舞廳中靦腆和滑稽的半吊子,另一個是以前虛假和理想化的哈裡形象。
當哈裡表示對戰爭的絕望時,赫爾米娜回應「理想是為了點燃生命而存在」。當哈裡抱怨幸福的感性生活滿足不了他,赫爾米娜深表同感:「生活不是英雄史詩。」當哈裡悲觀地表示世界是屬於淺薄的人,其他的人除了死亡一無所有,赫爾米娜回應:「還有永恆。除了莫扎特、殉道者、聖人屬於永恆,還有每個瞬間的純真行為和感情力量。」
當理想的哈裡形象被瓦解後,哈裡從歌德那裡尋找認同感,以確認他忠於人享樂的本性是否有意義,包括物慾和肉慾的享樂。
哈裡夢到過歌德的笑和辯解:「我本性中有許多天真、好奇心、玩心,有許多揮霍光陰的樂趣。」「嚴肅,是時間的事兒。永恆只是一瞬間,正好夠開個玩笑。」
在假面化妝舞會與無數人交舞,哈裡打破了與人群的疏離感,體驗了喪失時間感的如痴如醉。這場狂歡像是在為哈裡關於本能世俗生活的療程畫上句號。
最後的魔幻劇院是精神治療的關鍵所在。吸食過夢幻劑後,在「自性化」的理想化身帕伯羅的引導下,哈裡離開現實,到魔劇院體驗自己各種單體形象的真實想法。
在「來快樂地狩獵吧!獵取汽車」房間裡,哈裡參與了暴力嗜血、無理取鬧的戰爭。原本他與機器對抗是因為他討厭汽車,他認為機器的技術革命是一戰爆發的原因,結果是他自己屈從於內心消滅機器的瘋狂意志,槍殺了車上的人,並為暴力找到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減少人口。
在「構建人格的指南,確保成功」房間裡,他聽到棋手講:「對那些經歷了『我』的瓦解的人來說,他們可以隨時把這些碎片以任意順序重新編排,因此獲得生命遊戲無窮無盡的多樣性。」哈裡感到異常興奮。
所有房間都是哈裡內心渴求自我分裂和整合的真實寫照。他又打開另一扇門「馴荒原狼的奇觀」:一匹狼聽從人的指令,模仿人的行為,違背天性,但目光謙卑,戰戰兢兢;緊接著狼發布命令,由人裝出狼樣,但低身下氣地屈服於獸性使人變得面目可憎,哈裡感到毛骨悚然。
「我以前多麼愚蠢和天真啊!今天我知道,無論是馴獸師、部長、將軍,還是神經錯亂的人,他們在頭腦中醞釀出的思想與畫面同樣潛藏在我自己的內心,我和他們一樣可憎、瘋狂、陰險、殘忍與愚蠢。」
有所開竅的哈裡去到房間「所有姑娘都是你的」,把整個愛情生活體驗了一遍,追回過往的歡樂。哈裡意識到因壓抑野性和本能,他錯過體驗很多的生活機遇和誘惑。當哈裡見到心愛的赫爾米娜與俊朗的帕伯羅赤裸地躺在一起,他用一把刀的映像殺死了赫爾米娜的映像。
哈裡錯綜複雜的理想在魔幻劇院得以實現,他內心的絕望、瘋狂、矛盾都得到映射、釋放和破碎,哈裡重新解構了自己的思想和生活。
故事在莫扎特的出場下落幕。莫扎特勸導哈裡聽收音機裡播放的亨德爾《F大調大協奏》,並向哈裡傳授一種愉悅的精神理念:「所謂現實就是大把地玩兒世上美好的畫面遊戲,你最好先傾聽收音機,學學認真對待值得的事兒,對其他亂七八糟的事兒進行嘲笑。」
「我終究能學會笑。帕伯羅在等我。莫扎特在等我」是全書最後的文字,哈裡決定繼續在痛苦的生活之上追求一個理性而愉悅的精神世界。黑塞為所有精神癮者指出了一條理性之路:生活是向內探尋自我,無論從感官上還是精神上,學會對痛苦與快樂進行深刻體驗,對無關緊要的東西一笑了之。
它的現實意義指導在於:在日益沉重的物質文化和精神文明的壓抑下尋求解脫時,首先要返璞生活本身,喚起生命本身的活力。不管這是智慧還是單純,如果你懂得只為瞬間而活,活在當下,懂得友好而仔細地欣賞路邊的每朵小花,懂得珍惜每個遊戲般的、極小的瞬間價值,你就可以在生活的廢墟上找到精神的花朵。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