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sse
陰影與我們同在
——榮格
荒原狼的故事寫的雖然是疾病和危機,但是它描寫的並不是毀滅,不是通向死亡的危機,恰恰相反,它描寫的是治療。
——黑塞
赫爾曼 黑塞(Hermann Hesse,1877-1962),德國作家,詩人,被譽為德國浪漫派的"最後騎士",也是馮泰納獎、諾貝爾獎、歌德獎獲得者,其作品在國內也很受歡迎,代表作有《荒原狼》、《東方之旅》、《玻璃球遊戲》、《悉達多》。
不過很少有人知道黑塞接受過榮格(Carl Gustav Jung,分析心理學創始人)及其學生朗昂數年成功的精神分析治療。心理治療緩解了他的心靈危機,也給了他創作的靈感,同時也推動了當代精神分析的發展。
接受過精神分析取向的諮詢之後,黑塞在超現實主義小說《荒原狼》的後記中寫道:「荒原狼的故事寫的雖然是疾病和危機,但是它描寫的並不是毀滅,不是通向死亡的危機,恰恰相反,它描寫的是治療。」
《荒原狼》既是黑塞的自我內心剖析與獨白,也是一段經典的榮格學說精神分析治療過程。
人物介紹
黑塞來自一個德國傳教士家庭。參加神學校考試時,以一篇離經叛道的《人類本性中哪些好的和壞的東西能被戰爭喚醒並得以發展》一鳴驚人,那年他只有14歲。
但他並沒有因此快樂,隨之而來的是抑鬱,空虛,易怒,自閉,神經衰弱。
黑塞在自傳中說:「我不是個唯命是從的孩子。我好不容易才適應那個虔信的教育機構,那種教育的目的在於壓制和扼殺人的個性。」 他因反覆試圖自殺而離開了學校,用10年時間混跡天涯,嘗試不同工作,做過書店店員、鐘錶廠學徒,商人。
27歲,黑塞的小說出版,他憑藉才華一夜爆紅,成為文壇上一顆耀眼的新星。那年他與年長自己9歲的Maria結婚,過起了幸福生活。
37歲,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黑塞說:「我再度看到自己同一直和平相處得好好的世界發生了矛盾。一切似乎又淪於失敗,我又變得孤獨和痛苦,我所講的和寫的一切又被別人滿懷敵意地誤解了。在現實和我認為是希望、理性和善良的事物之間,我又看到了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
39歲,在父親去世,兒子重病,妻子住院的壓力下,黑塞又陷入了崩潰,他移居瑞士,開始接受榮格的學生郎昂的分析性心理治療。期間,他認識了榮格,彼此留下了很好的印象,與榮格進行了數周的精神分析。後又重新與朗昂做分析性心理治療,前後持續了2年左右(1925-1927)。
這正是黑塞創作《荒原狼》的時期,那時他已經48歲,與小說主人公哈裡同齡。此後,這個曾無數次尋求死亡為解脫的作家並沒有自殺,而是憑藉一系列作品享譽世界,並在85歲壽終正寢。
黑塞的治療
一生之中彎彎曲曲我也要走過
從何時有你有你伴我給我熱烈地拍和
像紅日之火燃點真的我
結伴行千山也定能踏過
——《紅日》
很難想像以嚴謹著稱的德國,會產生黑塞這樣的浪漫騎士——既溫文爾雅,柔情萬種,但精神背景裡又有奇特的勇氣、堅韌,日月星辰。
黑塞一生中經歷過兩次世界大戰,在這樣變動的大時代下,像黑塞這樣有獨立思想,精神和情感高度敏感的人最容易受到更強烈的衝擊。
戰爭期間,許多德國作家都在鼓吹法西斯主義,黑塞因發表反戰文章不被他的祖國認可,遭到攻訐,在二戰期間流亡到國外,作品全面被禁。但是這一黑暗的時代中,他卻生存了下來,並創作了一系列作品。「和他同時代的茨威格和本雅明等人都承受不住精神重壓而自殺,自小就有抑鬱和自殺行為的黑塞卻奇蹟般地挺過這些困境。」
在瑞士與榮格和其門生朗昂等人的相遇,是幫助他度過精神危機的一個重要因素。除了分析幫助了黑塞,朗昂與榮格與他的諮詢關係,以及他們作為人本身也治癒了他。
對於黑塞來說,朗昂不僅是他的治療師,也是了解他的知心朋友,而且是他「冬季荒原之流浪」時的坐標和嚮導。
而榮格對於黑塞也有榜樣意義,他與榮格第一次見面是在秋天的一個旅館。黑塞很欣賞榮格,認為 「他是一位崇高,充滿活力與智慧的人。我對他充滿感激。」
黑塞與榮格的聯繫在分析結束後依然存在。1950年,榮格的75歲生日後不久。榮格寫信給黑塞,感謝他郵寄的生日禮物,一本《東方之旅》。
然而,黑塞的治療較難複製。
理由一,黑塞的思維,感知,想像,理解力很強,心理學頭腦極為發達,非常適合精神分析治療方式,能從對潛意識的探索中持續獲益。
理由二,榮格,朗昂與黑塞有類似的精神背景(未必是生活經歷的相似,而是精神背景的相似與共鳴),他們的人格特徵與黑塞的契合度高,雙方都能相互認可與欣賞。這種內在靈魂的強烈共鳴不僅對分析有利,也使得他們在結束分析後仍然保持著聯繫。心理治療的確需要契合度,但這種近似靈魂伴侶的契合度非常罕見,只能感嘆緣分之奇妙。
他們在諮詢過程中,並非是純粹的、有嚴格設置的諮詢關係,存在不被如今諮詢界認可的多重關係(朗昂作為黑塞的治療師,是榮格的學生,而黑塞又與榮格進行分析),但那個年代的諮詢尚處於摸著石頭過河的階段,比現在的諮詢寬鬆許多,沒有到對諮詢倫理做出要求的地步。
儘管治療內容不可能流傳下來,但黑塞把自己在治療過程中獲得的思悟,感受與體驗呈現在了《荒原狼》中。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荒原狼就是黑塞本人。
荒原狼哈裡的治療
「荒原狼」是個年近50的,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名叫哈裡。他住在一間租來的閣樓上,像一隻野性又膽怯的狼。他的臉充滿智慧,表情溫柔,智力上具有近乎冷靜的客觀性,但內心世界動蕩不安,過著離群索居,孑然一身的生活。
荒原狼的內心想法比他人多,他的內在是分裂,衝突且缺少整合的。這會帶來低價值感,低自尊感,自我否定等問題。
黑塞借房東侄子之口分析道:哈裡的病根不在他的天性存在缺陷,而在於巨大的才能與力量達不到和諧的平衡。他受苦的基礎不在於鄙視世界,而是否定自己。
榮格的分析心理學認為,人格的四分五裂會使其變成種種獨立存在的、相互衝突的結構系統,人類應該首先保護人格的整體性,再進一步發展這種固有的人格整體,使之達到儘可能的最大限度的分化、整合與協調,從而帶來人格結構的穩定,實現終極意義上的精神統一。
整合在心理治療中具有重要地位。在心理分析理論中,整合意味著「自性化」(individuation),自性化要表達的是:一個人最終成為他自己,成為一種整合性的、不可分割的、但又不同於他人的發展過程。
按榮格的說法,荒原狼沒有實現「自性化」。他看到自己身上有「狼性」的對立面,認為「人性」「狼性」並存且無法調和。但他的人格結構遠比二元論兩分法複雜得多,是成百上千因素組成的,且不計其數的兩級之間擺蕩。
荒原狼的內心有兩種不同的意象:既是個被自我和他人厭棄的怪人,又是個特殊的、了不起的人物。於是他潛意識裡既讓自己受苦受難。同時也想要被愛被認可,但是感受到自己與周圍的人(市民)及日常生活一直格格不入。
他的分裂與無法融入,以及對現實生活的失望使他內心不斷動蕩,痛苦到常常想要結束生命。在一次抑鬱發作時,荒原狼在黑鷹酒館遇到一個聰明的交際花女子赫爾米娜,又通過她認識了音樂人柏勃羅與情人瑪麗亞,獲得了肉體快樂與欲望滿足。隨後他受邀進入一家魔劇院,在幻境中體味不同的人生歷程。當他看到赫爾米娜與柏勃羅在一起時,出於憤怒殺死了赫爾米娜。
房東侄子一開始就注意到他與眾不同,覺得這個人有精神病或抑鬱症。有一天,荒原狼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城市,從此以後就杳無音信了。(註:看著可能會覺得奇怪,但是超現實主義文學風格就是不追求理性邏輯,而是追求意識表達)
黑塞表達的是,儘管荒原狼的故事敘述的是心理與社會疾病,但它描寫的不是人性的毀滅,不是對獸性的抵抗,不是死亡危機,恰恰相反,它描寫的是完善,是整合,是治療與治癒。
將小說情節比作治療來看,有一條清晰的治療脈絡:建立關係(傾聽,理解)—分析幹預—移情—解釋—修通。
建立關係
在荒原狼因為感到絕望時,他出於求生欲跑到黑鷹酒館,在那裡遇到了一個「臉色蒼白,漂亮的姑娘」,叫赫爾米娜。赫爾米娜友好地跟他聊天,傾聽他的苦悶,並約定下次見面,將荒原狼從自殺邊緣拉回到了現實。
赫爾米娜在小說裡的人設是一個聰慧,靈動,以情感為職業謀生的人,她能遊刃有餘地穿梭於不同的人群與生活,與各色人等來來往往,但不依附任何人。
黑塞在這裡做了一個諮詢師的類比與暗喻。赫爾米娜就像荒原狼的治療師,或者說是黑塞的治療師。她的出現使小說產生了重要轉折,也將朝向危機的黑塞轉向了不同方向。
分析幹預
荒原狼在黑鷹酒館裡結識了赫爾米娜,與她進行了第一次對話,而後與赫爾米娜約好周二見面。在那兒他與赫爾米娜交談,並急切地想要服從她的命令。那是他第一次與陌生人深度接觸。
在那之後的會面,他們更加深入地交換思想,並約定讓赫爾米娜教他生活,教他學狐步舞參加化妝舞會。在這個期間,荒原狼逐漸與外界接觸頻繁起來。他邀請瑪麗亞跳舞並與她建立情人關係,認識男樂手柏勃羅。
赫爾米娜不僅指引荒原狼享受與瑪麗亞的情慾,還教他了解他人,融入人群的方式。
他發覺並接受自己情慾的部分後,他內在的分裂開始逐漸整合,「開始發覺精選出來的美的東西從來都界限模糊,不是莫扎特巴赫等人就一定至高無上。」
荒原狼的隔離型防禦鬆懈了,他打破了自己的疏離感,在舞會上陶醉狂歡,體驗到了與他人融合的美妙。
「個人融化到人群中時的秘密,歡樂時靈魂與上帝融為一體的秘密。……眼前這一切,我一生在高貴的和卑下的人身上看到過千百次。
我有時想,這種微笑,這種孩子似的神採,只有青少年才會有,只有那些不允許有強烈個性、不允許人們之間存在差別的人才會有。可是今天,在這幸福的夜晚,我自己——荒原狼哈裡——也神採煥發地微笑起來,我自己也在這天真的、童話般的深深的幸福中飄浮,我自己也從共同狂歡、音樂、節奏、酒和性感的歡樂中呼吸那甜蜜的夢幻和陶醉。」
移情 解釋 修通
除了人物對話用了治療式語言以外,黑塞還借赫爾米娜之口,描述了治療中的移情(來訪者對諮詢師的感情)和反移情(諮詢師對來訪者的感情)。
荒原狼對赫爾米娜的移情:「赫爾米娜跟我太親近了,她是我的朋友,我的姐妹,我的同類,她像我本人,像我年輕時的朋友赫爾曼——幻想者、詩人、我的思維練習和越軌行為的熱情奔放的同志。」
赫爾米娜對此做出的解釋是「我讓你喜歡,使你覺得重要,這是因為我對你來說好比一面鏡子,我身上有點什麼東西能給你回答,能夠理解你。……這樣一個人突然發現一張臉,這張臉確確實實在看著他,他在這張臉上又感覺到某種回答和相類似的東西,這時他當然非常高興。
你喜歡我的原因我已經跟你說過了:我衝破了你的孤獨,正好在你要跨進地獄之門時攔住你,使你清醒。……你現在需要我,此刻需要我,因為你絕望了,需要猛擊一掌,把你推下水去,讓你又活過來。你需要我,好去學會跳舞,學會大笑,學會生活。」
「你要知道,哈裡,你對我的感覺和我對你的感覺一樣,你覺得我的臉在向你回答,我身上有什麼東西在迎合你的心思,讓你信任。我對你的感覺也是這樣。上次我在黑鷹酒館看見你進來時是那樣疲憊不堪,心不在焉。幾乎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似的——我馬上就感覺到,這個人會聽我的話。他渴望我的命令!這也正是我要做的,於是我跟你搭上了話,於是我們成了朋友。」
荒原狼曾發現過一家「專為狂人而設」的魔劇院,但當時不得其法。荒原狼在內心防禦鬆懈後,被邀請進入魔劇院。這象徵了他心理上有了足夠的安全感,準備好接受分析後,分析才進一步深入。
在人無能為力,無法抗拒,無路可退的處境中出現的神奇魔劇院,這個無窮地自我呈現、拉扯、撕咬、殺戮以求最後的「和諧超脫」之地,是潛意識之所在。
在魔劇院(潛意識)裡,荒原狼在不同房間(潛意識碎片)裡經歷了幾百年,看到了美妙,神奇,可怕的種種意象。這象徵著隨著分析的深入,荒原狼經歷了與陰影的溝通;力比多的調配與分布,人格的整合。
第一個房間叫「快活地狩獵」。(與陰影溝通)
第二個叫「人物結構指導」。(重新解構人格)
第三個叫「荒原狼訓練者的奇蹟」。(施受虐角色的配對轉換)
第四個叫「所有的姑娘都是你的」。(釋放生命力創造力)以及最後一個房間:「怎樣由愛而殺人。」(情結的修通)
荒原狼遊歷於潛意識之中,感覺自己成熟了,強大了。「好多年了,幾百年了,哈裡變老了,他學會了跳舞,看了魔劇院,他不再怕跳舞,不再怕女人,不再怕刀。」
「我安詳地、默默地又從這充滿誘惑、罪孽、糾葛的沒有盡頭的河流中飄浮上來。我已作好了準備,填滿了知識,我博學老練,我成熟了,該輪到赫爾米娜出場了。」
在最後一個房間,荒原狼對愛欲的情結投射到赫爾米娜身上(情慾性移情),他幻想婚禮,想如願以償地佔有這個人。想要永恆擁有理想客體的想法浮出水面。
但他推開門,看到赫爾米娜與柏勃羅睡在一起,於是在憤怒,嫉妒,錯亂中殺了赫爾米娜,負罪感又讓他在幻想的死刑中接受懲罰。
隨後,柏勃羅出現,將赫爾米娜變成一顆棋子從棋盤上收回,遞給他一支煙,解釋給他聽:「在魔劇院裡,你完全忘了自己,做了蠢事,使漂亮的圖畫世界濺上了現實汙點。至少是由於嫉妒才做出那種事情,你不懂怎麼演好這個角色,我相信你會更好地學會這個遊戲。下次可以改正。」
荒原狼殺死赫爾米娜的治療性解釋是:雖然他已經從分裂到一定程度整合,但在目睹赫爾米娜與柏勃羅的親熱後,心理退回至分裂位置。
赫爾米娜的形象在荒原狼心中被分裂為好壞兩個部分,好的部分愛他、忠實於他,壞的部分拋棄、背叛、羞辱他,他無法接受壞的部分存在,於是他以行動化的方式去除了這個壞的部分(殺人)。
這部分情結被修通後,荒原狼「一切都懂了」,原來被殺掉的赫爾米娜只是棋盤上的一個角色。他發現自己「口袋裡裝著成千上萬個生活的棋子」。
他意識到赫爾米娜是怎麼成為自己編織的劇情中的一個角色,這個角色又有什麼樣的涵義。
這象徵了情慾性移情通過詮釋被修通的過程,象徵著他從錯亂的複雜中痊癒,象徵了他從精神病性邊緣水平好轉,恢復到神經症水平。這是書的尾聲,也是治療的階段性終結。
「我知道我口袋裡裝著成千上百個生活遊戲的棋子,震驚地預感到這場遊戲的意義,我準備再次開始這場遊戲,再嘗一次它的痛苦,再一次為它的荒謬無稽而戰慄,再次並且不斷地遊歷我內心的地獄。我總有一天會更好地學會玩這人生遊戲。我總有一天會學會笑。」
如夢方醒之際,這是多麼有力而令人欽佩的個人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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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中
1
在霧中散步真是奇妙
一木一石都很孤獨,
沒一棵樹看到別棵樹,
棵棵都很孤獨。
當我的生活明朗之時,
我在世間有很多友人;
如今,由於大霧瀰漫,
再也看不到任何人。
的確,不認識黑暗的人,
決不能稱為賢智之士,
難擺脫的黑暗悄悄地
把他跟一切人隔離。
在霧中散步真是奇妙!
人生就是孑然獨處。
沒有一個人了解別人,
人人都很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