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泓:「普示菜」才是 最正港的泉州古早味
飲食,其實是日常生活中最司空見慣的事務。所謂「吃喝拉撒睡」,吃喝飲食,與睡覺、排洩一樣,不過是維持生命的物質基礎,是一件粗俗之事。然而,在有了文人的參與之後,飲食搖身一變成了美食,不僅講究口味、樣式和造型,更成為一種藝術、一脈文化、一片情懷。在如今物質生活極其豐富的現代社會,談論古早味泉州菜,與其說是對清淡本真、甘醇鮮美這種簡單味道的懷念,不如說是為了追憶這座古城的民俗舊事。泉州文化研究者、閩南語作家洪泓目前正在用閩南方言寫一本關於泉州的書,他採用一半文史,一半文學,一半白讀,一半文讀的獨特寫作方式,其中就有不少關於古早味泉州菜的記憶。從他的視角出發,古早味泉州菜無論從味道、做法、習俗上,其實都別有另一番趣味。
自古文人愛美食
「文人的參與,令飲食從一門『粗糙』的手藝變為一門精細的『藝術』。」洪泓表示,從歷史上看,不少美食的誕生,實則源於文人的詩情畫意和興會神到。而泉州之所以有那麼多美食,與歷史上的「永嘉之亂,衣冠南渡」有關,士大夫避亂南遷,並在此落地生根了。衣冠南渡其實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我對『衣冠南渡』的理解可能有些不同,所謂的衣冠,即古代士以上才戴冠,專指禮服,儘管在逃難和遷移的途中,依然不失儀表風度,不難推測這些人通常都是當時的士大夫和名門世家。因此他們來到閩南一帶,來到泉州地區,帶來的是宮廷禮數、上層文明——他們生活優越,物質富裕,對美食的追求就更加講究了。」
聞名遐邇的東坡肉,是一道由北宋大文豪蘇東坡首創並命名的菜餚,可以作為文人探索美食文化的一個典型例子。古早的時候,豬肉的做法粗糙隨意,只是將豬肉進行簡單處理,不僅沒有切塊的習慣,根本談不上什麼口感和味道。
有一天,蘇東坡突發奇想,他將豬毛火灸,將豬肉切成方塊,並插上竹籤,蒸出油汁,加入料酒調味之後,小火長時間精心慢燉,烹調之後,肉酥香美,入口即化,一道流傳千古的美食,大功告成。興頭上,他寫下了《食豬肉詩》,詩中寫道:「黃州好豬肉,價賤如糞土。富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慢著火,少著水,火候足時它自美。每日早來打一碗,飽得自家君莫管。」而反過來,美食也大大激發蘇東坡的詩性才情,美味佳餚之後,他更是寫下《老饕賦》《飲酒說》《沙羊頌》《蒸豬頭頌》等飲食名篇,極大豐富了我國的古代飲食文明史。
不只是蘇東坡,近現代有一大批文人雅士,比如耳熟能詳的魯迅、鬱達夫、張愛玲、林語堂、賈平凹、吳作人等作家也對美食有著一番獨到的探尋和追求。然而,儘管名人佳作中難見泉州古早味美食,但並不代表泉州古早味美食中,沒有文人雅士的影子。洪泓舉例道,桂花蟹算是古早味泉州菜的典型代表之一,婚喪事之備,雖然名為「桂花」,且與桂花沒有半毛錢關係。「桂花蟹」主材為梭子蟹,加之馬蹄、鮮香菇、西蘭花、蔥、胡蘿蔔、雞蛋等基本食材,因為這道菜做成之後,蟹肉與蛋混為一體,鮮嫩肥美無論是形狀和顏色,都像極了盛開的桂花,因而採用了一種比喻的修辭手法。其次,桂花盛開的時節,也剛好是泉州一帶螃蟹最肥美的季節,賞桂吃螃蟹,不愧是人生的一大快事。因而,對於「桂花蟹」這一命名,足以體現出泉州文人的文思才華。
記憶中的古城「味素」
儘管泉州菜講究手工做法精緻,但古早味卻未必僅停留在滿桌的山珍海味。它著眼於平頭百姓日常的柴米油鹽,它帶著幾分懷舊的色彩與情懷,它不僅關乎本土的民俗風情,更關乎古城的歷史記憶。
「一勺豬油,香了阮大半輩子。」洪泓回憶起多年之前,物質條件匱乏的年代,吃得不亦樂乎的那碗豬油飯。「那時候,厝邊頭尾難見肉影,豬肉野緊張野貴,家家戶戶都會熬豬油,舀入盆罐等窯皿中待用。先是把白色豬油切成細塊後落鼎用細火慢慢熬,看著脂肪塊在沸騰冒泡的熱油中,尤其是冬天,凍成一坨頂面酷似白色乳膠的油脂,像融化的冰淇淋一樣愈來愈細顏色野逐漸變成金黃色。一細塊堅凍豬油就可以詮釋肉食的美好。炒菜時,放落一鏟,差呣多能食半個冬天,那個香勁,是如今的豬油恐怕再野體會呣到了……攪一細塊豬油,拌到燒騰騰的飯裡,再倒入一點點鮮醬油趁燒拌勻,那可是黃金搭檔,頓時醬油、豬油的香氣和飯香融合一道,奇香無比,其色野異。」
「如果想要吃到最正港的泉州古早味,就來吃每年七八月份的普示菜。普示菜,才謂最正港的泉州古早味,它保留著泉州菜的味素和傳統手工習俗。」洪泓說。
他在《西街-名城風物誌》一書中有這樣的描述:「『普度』閩南話野叫做『普示』。一般六月先『豎旗』,七月為『正普』,八月是『重普』。按照鋪境,依次排列,輪流宴請。據講,泉州唐時沒城、區、坊、隅。宋時城內為廂,城外為鄉。清時城內分東西南北三十八鋪。各鋪各有鋪區,普度分鋪。據講,即一習俗是從唐朝傳落來的,普度按照祖宗流傳的禮俗,整個城市按照舊境防偽花城幾個區分日輪流做東。」
「破柴尾」是普度節的傳統食料,也是紅白桌桌上的必備之菜,說白了就是「大雜燴」 「雜菜湯」。「破柴尾」的主料其實就是「辦桌」剩餘的菜腳——既有帶魚、瘦肉(放入油中炸至半熟)等,也有花菜、金針菇、西紅柿等,既有海鮮,也有肉品,可謂是「山海合作」。而後,它們集中起來,加之清粉勾芡,然後放入用醬油、醋、鹽、糖等基本配料調製好酸甜湯內,再進行一次勾芡之後進行煮燴,直至成佳餚。
如今,不少餐廳的菜譜上都保留有這道名為 「二滷湯」的美食,其實原型也就是「破柴尾」這道了,但洪泓認為大多數都已經做得有形乏味了。
除了普示菜外,「批炸擔」也是古早味泉州菜不得不提的關鍵詞。據洪泓回憶,七八十年代,在市區鐘樓下,總有一排蒙蓋著一層厚厚的油膩的長椅短桌,無論早晚出來,總有各種小食,賣雜菜湯的、賣水圓湯的、賣菜頭酸的、賣冰水的、賣方鼓水的、賣炒米粉的或者滷料攤、豆花攤,切些滷料,喝點豆花。
他說,「批炸擔」通常十分簡陋,雨腳架底,架板為桌,幾個高高低低、方方圓圓的凳子排在街邊,講究一點的「批炸擔」還會做個玻璃罩,差點的就省了。各色人等在那板桌上,專心一意進食。坐在「批炸擔」前,饕餮燒烤,狂喝啤酒,溺迷於一蕊蕊霓虹閃爍。幾甌燒酒啉落肚,便末遮末攔,葷七素八了,只為圖個痛快自在。
攤邊還有湯鼎炊鼎燒氣炊騰,炒鼎的油煙瀰漫,加上開胃口的色、香、味,把西街夜市都引誘到喝酒食肉的景象裡。「批炸擔」攤前,成雙的雞鴨、鮮紅的赤肉、花蚶、膏蟹、會蹦的九節蝦、吱吱叫的鱸魚……全擺到攤前,做實物招牌。對蝦、毛花、鯧魚、章魚、扇貝……這一街踏著蝦蟹魚貝而前行,蝦兵蟹將在腳底簇擁,儼然到了「龍王宮」……
記憶中的古早味泉州菜,記載了無數泉州人的青蔥歲月,抒寫了這座古城的歷史風雲。這一桌熱騰騰的家鄉菜,是文人筆下的一首詩、一幅畫,也是返鄉僑胞的一滴淚、一份情,更是身為泉州人,對這座古城熱愛之情最樸素、最有誠意的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