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國盛
吳國盛生於1964年,先後獲北京大學理學學士、哲學碩士,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博士學位。曾先後任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北京大學哲學系副主任、北京大學科學史與科學哲學研究中心主任等職。科技哲學領域著名學者,中國科學技術史學會副理事長、中國自然辯證法研究會科學傳播與科學教育專業委員會主任。2016年被清華大學人文學院引進為長聘教授。
很高興成為清華「長聘教授講壇」第一講的開講人。我想,讓一個人文學院的教授來「開張」,是有象徵意義的。這體現了我們清華更創新、更國際、更人文這一全新的辦校理念。
工具論意義上的知識
我本人從事科學史、科學哲學研究工作,多少年來思考最多的問題是:什麼是科學?這個問題對中國人來講具有格外重要的含義。為什麼?第一,科學不是中國文化土生土長的東西,它是舶來品,因此中國人對科學的理解,難免帶有中華傳統文化很濃厚的痕跡,而這種傳統文化痕跡的影響使得我們可能偏離對科學本身的理解。比如說,在我們的傳統文化裡,知識的地位向來更多地攜帶了功利主義、實利主義和工具主義的色彩。過去我們說知識分子是毛,附在皮上———「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傳統文化對知識本身總是懷有一種過分功利的看法。學好知識之後幹什麼呢?就能為國效勞,「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學而優則仕」。當然,學而優則仕並不一定是壞事情,在古代社會這是一種制度安排,讓優秀者、有知識者為國效勞。但是我們對知識本身的態度是模糊的,我們不知道知識本身意味著什麼,我們心目中的知識都是工具論意義上的。學好了知識可以成為晉升之階,可以作為敲門磚,但是知識本身怎麼樣我們文化裡沒有提到。所以說,我們更多的是從功利主義考慮知識、考慮科學的,這是我們的第一個欠缺。
對科學認識的空白
第二,中國人對科學的理解,受制於我們引進西方科學的時機。中國文化本來對西方文化沒有什麼特別的好感和需求,第一次西學東漸的時候,來華傳教士帶來了西方的科學,但是我們僅僅把它當成好玩兒的東西用一用,後來發現不怎麼好玩兒,就算了。所以第一次西學東漸無疾而終。
1840年以後的第二次西學東漸,真正把科學帶過來了,因為這次在中西文化碰撞的過程中,中國文化普遍面臨危機,後果就是我們感覺自己不如人家。首先是技不如人,打不過人家。打不過人家的突出表現就是我們的船不行、炮不行,所以西方文化給我們最初的印象是堅船利炮。為了改變落後挨打的局面,需要向西方學習,「師夷長技以制夷」。所以在我們心目中,西方的科學首先是作為「夷之長技」出現的。最早一批學習西學的人都是去學造船、造槍、造炮,出去以後發現光學手藝不夠,要學它背後的東西。那是什麼呢?就是科學。
這樣的歷史遭遇給我們帶來的後果之一,就是中國長期以來科、技不分。我們一說科學很容易說成科技。講座前汪暉老師介紹說,我們清華要建科學史系。有的老師問,我們是叫科技史系還是叫科學史系呢?我說叫科學史系,因為我們中國人最缺這部分。
科學是什麼?我們提到這個問題總會跳到科技是什麼,把科學和技術混為一談,總是把什麼是科學的問題躲避過去了。什麼原因?我認為這與傳統文化的因素,以及我們近代接觸西學的時機都有關係。我們一說到科學就想到生產力,想到有什麼作用,能不能幫助我們抵禦外敵的入侵,能不能幫助我們解決國計民生的大問題。所以我們對科學的看法,仍然帶有傳統文化對待一般知識看法的濃鬱痕跡。就我的理解而言,「什麼是科學」始終沒有作為一個真正的問題進入中國人的視野當中。好像理所當然的,我們學科學是為了救國,為了科教興國,為了把我們國家建設成屹立於世界民族之林的大國,為了提高我們人民的生活水平……至於科學本身是什麼,這個問題是空白的。
「什麼是科學」的問題應該浮出水面
如果說過去100多年來中國人民遭遇了很多緊迫的問題,在解決緊迫問題的時候,以這種態度看待科學也沒有什麼大毛病。那麼到了現在,中華民族要實現偉大復興的理想,要引領世界文明的走向,這個時候如果還採用功利主義、工具主義、實利主義的科學觀的話,直接後果就是科學的原創性不夠,我們的科學行之不遠,不可持續發展;而我們對科學引發的潛在後果也難以覺察。所以,我認為在今天這樣一個新的歷史時期,「什麼是科學」的問題真的應該浮出水面,進入中國文理科學者的眼中。今天,我願意跟大家一起分享一下關於這個問題的初步想法。當然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今天我只談科學的起源。
愛因斯坦曾經說過一句很著名的話:西方科學有兩個來源,第一個是希臘人創造的以歐幾裡得《幾何原本》為代表的演繹科學;第二個是文藝復興時期出現的實驗精神。所以我們說科學精神有兩支,一支是演繹精神,一支是實驗精神。今天時間有限,就講演繹精神的起源。大家知道演繹科學的出現是人類文明中極為獨特的發展,在世界其他各民族中,無論民族歷史多麼悠久、無論國家實力多麼強大,通通都沒有出現過演繹科學。演繹科學是希臘人民獨特的創造。什麼叫演繹科學,為什麼在希臘地區會出現演繹科學,為什麼演繹的精神成了科學精神最悠久、最深遠的來源呢?
希臘科學的超功利性
亞里斯多德在《形上學》第一卷開篇談到三類知識,他認為最基本的知識是經驗知識,動物都有經驗,但是經驗不可傳遞,所以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知識。亞里斯多德認為比經驗更高的知識叫技藝或者技術,這一類知識就有點類似於中國人心目中的理論知識,比經驗知識更加普遍化,它能夠溝通、能夠學習。但是,亞里斯多德說這兩類知識都還不是真正的科學,他提出第三類叫科學的知識。這類知識什麼意思?首先是超越功利。經驗也好、技藝也好,統統都是有實際目的、有實際用途的,只有一類知識是沒有功利目的、完全為著自身的目的而存在的,這就是科學。我們中國人的知識譜系裡有經驗知識、理論知識,在我們看來,一切知識首先來源於經驗,然後對經驗進行歸納、總結、提升、一般化,構造出理論,理論再反過來為實踐服務,這是中國人一般的看法。但是在我們的知識譜系裡始終缺乏這第三個類別,就是科學。這是一種什麼樣類別的知識呢?亞里斯多德說,被我們稱為科學的這類知識,必須首先是為了自身的目的存在的,不是為了任何別的目的存在。所以希臘科學的第一個特點叫做「為自己的學術」,是為自己而存在的。
在我們中國,要是問一個孩子為什麼念書,一般有遠大目標的孩子會回答說,為振興中華讀書,這當然講得很好。差一點的也會說,為孝順父母讀書,為光宗耀祖讀書,為將來混口飯吃讀書。但是很少有孩子說我就是喜歡讀書。如果有孩子這麼回答,那家長、老師會跟他說,你這樣說水平不高,你得有個更高的目標。讀書本身為什麼不是目標?因為我們的文化裡沒有為讀書而讀書的要素。
希臘人強調,真正的科學是為了自身目的存在的,所以他有所謂的為學術而學術、為科學而科學、為知識而知識。所以,真正的科學的第一個特點是超功利的,是「沒有用」的。如果你對一個科學上的大家說,請問你這個東西有什麼用,他會很不高興。事實上,流傳下來的關於歐幾裡得的少數傳說裡,有一個是這樣講的———有個學生在學了幾天幾何學之後問歐幾裡得,老師你這個東西究竟有什麼用啊?據說脾氣很好的歐幾裡得勃然大怒,說我怎麼會教你有用的東西呢?我教給你的都是完全無用的東西,正因為是無用的才是真正高貴的。為什麼呢?因為任何有用的東西最終都會把自己消散在那個「用」之中,等到沒有「用」就廢了。為了自己的目的而存在的知識,才是最高貴的知識。所以希臘人高標特立地強調,科學之所以是科學,首先在於它是為自身的目的而存在的,它是「沒有用」的。我們看到在希臘學術裡有很多很「奇葩」的現象———很多事情當時做的時候覺得毫無用處,但是過了很久發現有大用。比如說希臘人最喜歡做的圓錐曲線研究,當時毫無用處,因為自然界裡好像見不到圓錐曲線。自然界裡圓當然是有的,橢圓、拋物線、雙曲線當時見不到,但是以阿波羅尼為代表的希臘數學家對圓錐曲線精湛的研究,到了後世都用上了,比如伽利略發現拋物體的運動軌跡是拋物線,克卜勒發現行星運動的軌道是橢圓,他是在嘗試了很多次曲線後利用阿波羅尼的工作,發現橢圓才是最合適的。這個工作說明了什麼?希臘人偉大的探索當時沒有什麼眼前的效果,但是能影響一兩千年之後的事情,這難道不是人類偉大精神的突出表現嗎?所以希臘人高標特立地宣布,科學之所以為科學,在於它是無功利的、無用的,這一點是特別重要的。當然不是說它到最後也沒有用,而是說它的動機是無用之學。希臘科學帶有很強的超功利性。(未完待續。本文根據2016年10月14日吳國盛教授為「清華大學長聘教授講壇」所作首講整理編輯。文字整理/李婧)
來源:新清華2016-10-28
(清華新聞網11月16日電)
編輯:徐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