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吳國盛:對科學史無知,便容易對科學盲目崇拜或反對

2020-12-05 新京報網

採寫|新京報記者 何安安

 

「科學」二字在今天,幾乎是人盡皆知的詞彙。但要回答究竟什麼是科學,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科學的萌芽由來已久,最早可以追溯到古希臘時期,但在很長一段時間裡,科學也僅獨屬於它的誕生地希臘。科學擁有確切的價值標準和研究目的,並對公眾產生深刻影響,得到社會認可,則是近幾百年才有的事情。


為了向大眾普及科學與科學史,清華大學科學史系主任吳國盛在這個領域深耕數十年。從上世紀九十年代開始,他先後創作了《科學的歷程》《什麼是科學》《科學史筆記》等相關通俗論著,每一本都極為暢銷。科學史是跨越科學與人文的學科,而當初之所以選擇這個領域,與吳國盛本人的經歷息息相關。


吳國盛,現任清華大學人文學院教授、科學史系系主任、清華科學博物館館長。


15歲時,吳國盛考入北京大學地球物理系空間物理專業。進入研究生階段以後,他選擇了哲學系自然辨證法專業,跟隨黃耀樞攻讀科學哲學。1990年前後,吳國盛翻譯出版了英國哲學家、歷史學家柯林伍德的《自然的觀念》,之後又陸續出版了《自然本體化之誤》《希臘空間概念》《時間的觀念》等著作,《科學的歷程》也創作於這一時期。2016年,他受聘於清華大學,開始組織創建科學史系,主攻西方科學技術史、中國近現代科學技術史、科學哲學與技術哲學,以及科學傳播學與科學博物館學等學術方向。


近日,吳國盛的新著《科學的故事·起源篇》,經由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出版。藉此機會,新京報記者對他進行了一次採訪,從科學史這一話題生發開來,探討了與之相關的一系列問題。吳國盛認為:「大眾對科學史的無知,容易助長對科學的諸多誤解,產生對科學的盲目崇拜或盲目反對。」


《科學的故事·起源篇》,吳國盛著,果麥丨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20年7月


為什麼是古希臘人創造了科學?


「科學的出現是一個『奇蹟』」。吳國盛認為,科學並不是人類歷史上的一種普遍文化現象。技術是,但科學不是。那麼在歷史上,科學經歷了怎樣的發展呢?


在《科學的故事》一書中,吳國盛詳述了科學的起源和發展歷史:希臘城邦文明被視為科學的誕生地。公元前6世紀到公元前4世紀,科學在希臘城邦文明中誕生。公元前4世紀到公元2世紀,在希臘化地區茁壯成長。託勒密埃及的首都亞歷山大城,成了古代世界的科學中心。但這之後,徵服了希臘人的羅馬人,並沒有傳承希臘人的「科學」。「科學」在羅馬受到冷落,逐漸式微。


雅典古希臘劇場遺址,希臘悲劇的誕生地。吳國盛攝。《科學的故事》插圖。


吳國盛概括道,「縱觀科學的歷史,是一部在希臘誕生,在羅馬邊緣化,在中世紀被遺忘,在伊斯蘭世界被繼承,在近代早期的歐洲被復興和重建,在19世紀被力量化的歷史,與中國文化的發展基本上沒有交集。」也就是說,直到19世紀以後,科學才得已向世界各地傳播。


那為什麼是古希臘人創造了科學呢?吳國盛指出,科學是自由的學問,而希臘城邦文明正好提供了自由學術的三大基本條件:擺脫了生存壓力的閒暇、自由的言論空間、對宇宙奧秘的好奇心。其他地區,或多或少缺少這三個條件。「所有的民族、所有的文化都有自己的技術傳統,但科學只獨獨地出現在古代希臘。在古希臘之前,兩河文明、埃及文明都已經存在了兩千多年,金屬冶煉、文字、城市、高大的神廟和陵墓、精細的手工業、知識分子階層,都十分發達;在古希臘同時或稍晚後,地球上又出現了更多輝煌燦爛的文明,也積累了各式各樣的神聖知識和實用知識。但是,科學,嚴格意義上的科學,是希臘的產物,而且在希臘文明式微之後,科學的火種也時斷時續、奄奄一息。正是對希臘科學的復興,才產生了現代科學。」


雅典衛城。吳國盛攝。《科學的故事》插圖。


亞里斯多德在《形上學》中提出了知識三個階段和三種類型。第一種是「經驗」,這種經驗知識屬於「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第二種是「技藝」,也就是「知其所以然」的知識;第三種是「科學」,也是最高級的知識。科學與技藝的區別在於,技藝有功利目的、服務於日常生活的需要,而科學沒有功利目的,只是單純為著知識本身。


需要注意的是,這種「為知識而知識」的「科學」從沒有在希臘之前的古老文明中出現過,也沒有在受希臘文明影響的世界之外出現過。在這裡,吳國盛認為,「中國人最大的誤解就是科學、技術不分,以技術代替科學,以功利的態度看待科學。」


在博物學意義上,

中國古代有獨特且強大的科學傳統


科學(Science)是一個日譯名詞。按照我們現有的概念,科學是建立在可檢驗的解釋和對客觀事物的形式、組織等進行預測的有序知識系統,是已系統化和公式化了的知識。但這似乎並不能解釋我們對科學的所有困惑。到底什麼是科學呢?在2016年出版的《什麼是科學》一書中,吳國盛用六個章節的內容試圖回答這個問題。


在這本書中,吳國盛首先強調了科學這一概念在中國的兩種基本用法:一種用法是指某種社會事業,指一個人群以及他們所從事的工作,也就是科學家或科研工作者所從事的科學技術事業;第二種用法是指某種價值判斷,我們常說的這樣做不科學,就代表著這樣做不對,不正確,也就是說,科學是正確的、合理的、高級的、先進的、好的東西。


吳國盛認為,中國人對科學概念有兩種誤區:要麼將科學等同於技術,等同於促進生產力發展的工具;要麼將科學看作一種普遍存在的人類智力成就。但事實上,科學成為推動歷史發展的強大動力,是19世紀以後的現象,「科學根源於希臘人對於自由人性的追求,因而是一種十分罕見的文化現象。」


需要注意的是,將科學等同於科技,並不能說是完全錯誤的。吳國盛說,中國人學習和引進西方的科學,是從19世紀才真正開始的,這個特殊的時機,恰好也是科學進入了技術化、分科化、職業化、力量化的新階段。科學中有技術,技術中有科學,彼此難解難分。


吳國盛表示,近代科學是希臘理性科學與基督教唯名論運動相結合的產物,形成了「以人為本」的人類中心主義世界觀、「數學加實驗」的科學方法。而現代科學起源於希臘科學的復興,以及基督教內在的思想運動,對力量的追求、對自然的控制和徵服是現代科學的主導動機。在數理實驗科學的意義上,中國古代並無科學。在博物學的意義上,中國古代有獨特且強大的科學傳統。吳國盛曾在一次訪談中指出,「就科學而言,中國傳統的優長之處不在數理科學,而在技術和博物學。」


歷史上,世界科學中心有過數次大轉移,分別是雅典、亞歷山大、義大利、英國、法國、德國以及美國。距離我們最近的一次轉移發生在二戰時期,世界科學中心從德國轉移到美國。


世界科學中心轉移的示意圖 :雅典至亞歷山大,義大利至英國,英國至法國,法國至德國,德國至美國。《科學的故事》插圖。


從「科學家的科學史」到「科學史家的科學史」


那麼,什麼是科學史呢?簡而言之,科學史就是科學的歷史。


吳國盛提出了一階科學史和二階科學史的概念。和歷史一樣,科學史有著兩個層次的意思,第一層次指對過去實際發生的事情的訴說;第二層次指對這種訴說背後起支配作用的觀念進行反思和解釋。他強調,一階科學史和二階科學史有著密切的關聯。二階科學史也被稱為「科學史學」或者「科學編史學」。想要回答什麼是科學史這一問題,就需要了解過去一百多年來的科學史實踐。


通史(綜合史)與分科史(學科史),輝格史與反輝格史,所體現的都是不同科學史寫作者的歷史觀。吳國盛說,近代科學本質上是分科的學問,因此科學史一開始都是分科史。


科學史學科之父喬治·薩頓強調要做科學通史,從字面上看,科學史和科學通史一字之差,但為科學史增添了人文背景。眼下,吳國盛本人正在忙於撰寫學術版的《科學通史》,自然也是希望彌補此方面的缺憾。薩頓在《科學的歷史研究》中說,「科學史遠勝於所有各種專門學科歷史的並列,因為它的主要目的是說明所有科學之間的聯繫,它們彼此合作的成果、它們的共同目標和方法。」而在輝格史與反輝格史中,職業科學史家為了伸張自己學科的自主性,一致持有反輝格史的立場。


中國的科技史學科與國際同行一樣,也經歷過由「科學家的科學史」向「科學史家的科學史」轉變的過程,而科學家主導的中國科技史研究帶有明顯的理科色彩。


《科學的歷史研究》,[美] 喬治·薩頓著,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07年7月


在日常語言中,「科學」特別容易被說成「科技」


新京報:從1996年《科學的歷程》首次出版,到這次《科學的故事》出版,已有近25年的時間。這其中你個人對科學和科學史的認知有發生一些變化嗎?為什麼最新一部作品會想要重新回到科學剛開始的地方講起?


吳國盛:中國人對科學的傳統看法,一是科學與技術不分,二是科學代表著人類社會積極和進步的力量,三是對科學成就保持著驚奇和讚嘆。我的《科學的歷程》差不多也有這些傾向。實際上,對於一個專業的科學史家,他需要明確意識到科學與技術的區分和聯繫,需要有意識地拒絕簡單的歷史進步觀,需要更多地了解科學成就背後的多種因素,而不是單純的讚美。《科學的故事》有更多的專業眼光。作為一部歷史書,從開端講起是很自然的。


《科學的故事》是一個系列,第一本是「起源篇」,主要講希臘科學的起源。希臘文明離中國很遠,為國人所不熟悉,但卻是「理解科學」最關鍵的一個環節。


新京報:研究科學史的意義是什麼?擴大科學史的社會影響有哪些現實意義?


吳國盛:過去一百多年來,我們學習科學主要是學習如何「做科學」,而忽視了如何「理解科學」。科學史學科的作用就是彌補這一空白。由於缺乏對科學深入的理解,我們的科學教育、科技政策的制定、科學家的研究活動,都有可能失之狹隘、陷入誤區、創新乏力、不能持久。大眾對科學史的無知,也容易助長對科學的諸多誤解,產生對科學的盲目崇拜或盲目反對,這是科學史對於當代中國社會的現實意義。


義大利畫家拉斐爾·桑西於1510~1511年創作的壁畫《雅典學院》。


新京報:在《科學的故事》的前言中,你提到中國人在「理解科學」方面缺課甚多,也因此付出了很多代價。我們應該釐清哪些概念?


吳國盛:正像書中所說,中國人最大的誤解就是科學和技術不分,以技術代替科學,以功利的態度看待科學。這種誤解的原因,一是傳統文化,我們的文化傳統缺乏「為科學而科學」的純粹科學精神;二是近代出於救亡圖存的需要才學習西方科學,加強了這種誤解。


今天應該重新把「理解科學」這一課補上,消除這個頑固的誤解。科學史和科學哲學等學科將有助於這個「理解科學」的事業。我們中國人默認的科學觀的核心,就是「科學」與「技術」不分。在我們中國人的日常語言中,「科學」特別容易說成「科技」,可是「科技」二字深究起來,更多的是指「技術」,而不是「科學」和「技術」的簡稱。這說明,在我們的潛意識裡,是將「科學」和「技術」混為一談的。


新京報:清華大學科學史系創系已有三年多的時間,在創系之前,也有人提議叫科技史系,但你堅持了科學史系的命名。


吳國盛:在現代漢語的使用習慣裡,「科技」通常就意味著「技術」,但「科學」卻可能包含基礎科學、應用科學(現代技術),比如中科院就有「技術科學學部」。


在很長的歷史時期,科學與技術基本上沒有關係,當然,任何科學的發展總是需要一定的技術基礎,即使是最純粹的科學,也需要文字記錄技術,說它們基本上沒有關係是說,技術並不決定科學的發展,科學也不決定技術的發展。直到19世紀,這種彼此不相干的狀態才被徹底打破(當然這種打破也有一個過程),科學與技術處在相互滲透、相互支撐、相互促進的關係之中。雖然這樣說,但它們之間的相對區分還是存在的,不然的話,也沒辦法說它們之間的關係。簡單地說,現在的科學和技術形成了一個連續譜,一端是純科學,一端是純技術,在廣闊的中間地帶彼此難分。


新京報:那麼,到底什麼是科學史?了解和研究傳統科學對現代科學有哪些價值?你曾經提到科學史為通識教育而生?


吳國盛:科學史就是科學的歷史,門類眾多。上面講到幾種劃分方式,還可以從研究方法進行劃分,比如有科學思想史、科學社會史、科學編年史等。作為一個獨立的學科,科學史研究的目的並不是為現代科學服務,它有自己的內在目標,當然它有外部效應,比如幫助科學教育、科學傳播、科技政策制定,但對現代科學本身則價值較小。


說「科學史為通識教育而生」,主要是指它對科學教育的積極意義。閱讀經典是通識教育常用的方法,閱讀科學經典是在通識教育中加入科學內容的最好方法。


《科學史筆記》,吳國盛著,廣東人民出版社,2019年8月


中國科技史學科的轉變

是由理學向史學轉變


新京報:你特別提到,「中國科技史學科的轉變是由理學向史學轉變」,被納入人文學科會對它的發展產生哪些影響?科學史和科技史最大的區別是什麼?為什麼在一些地方(特別是提到國內時)會習慣用科技史的表述呢?


吳國盛:科學史學科發展中有一個從「科學家的科學史」到「科學史家的科學史」的轉變過程。一開始是由著名科學家來主導,慢慢過渡到科學史家自己主導。中國的科技史學科被歸為理學門類,反映的是「科學家主導的科學史」,而科學史家主導的科學史通常是史學。由理學向史學轉變,反映是科學史學科的成熟和獨立。在學術界,科技史指的是科學史、技術史、農學史、醫學史的簡稱。


納入人文學科,從學術管理角度就比較順,學術資源的分配就比較合理。現在科技史雖然屬於理學門類,但國家自然科學基金裡並沒有專門為科技史切下一塊來,相反,許多科學史工作者更多地從社會科學基金申請課題,但社科基金同樣沒有為科技史設立專項,學者們只能通過哲學中的科技哲學和史學中的專門史來申請課題。如果科技史正式由理學轉入史學門下,社科基金就可以為科技史專門設置課題指南。


新京報:你曾經就讀地球物理系空間物理專業,後來又轉入哲學系自然辯證法專業攻讀科學史與科學哲學,你認為科學和哲學之間的關係是什麼?是什麼促使你從科學轉向了哲學和科學史的研究呢?


吳國盛:在現代學科分化的條件下,哲學和科學完全可以不發生關係;但是從歷史的角度看,哲學是萬學之祖,現代哲學仍然扮演著促進「統一知識」的角色。那些不滿於現代知識體系過分分科、喜歡追求知識統一性的人,就容易傾向於哲學。我大概屬於這種情況。


新京報:作為一門學科,中國的科學技術史學科經歷了怎樣的發展過程?你提到從竺可楨、錢臨照開始,我國科學史研究最早是由聲名卓著的科學家主導的「科學家的科學史」,往往是專科史,是輝格史,服務於理科教育的目標。研究隊伍逐步向高校轉變,對於科學史的發展有哪些好處?


吳國盛:我在《科學史筆記》中講過,中國的科技史學科與國際同行一樣,也經歷過由「科學家的科學史」向「科學史家的科學史」轉變的過程。早期都是一些著名科學家在做中國古代科技史,比如竺可楨的中國古代氣象史,錢臨照的墨經中的物理學史,梁思成的中國古代建築史,劉仙洲的中國古代機械史,柯俊的中國古代冶金史,席澤宗的中國古代天文學史。大約從2000年前後,新一代擁有科技史博士學位的科學史家登上歷史舞臺,完成了這種轉變。中國科技史學會的歷任理事長也是一個標誌,頭幾任理事長從錢臨照、柯俊、盧嘉錫、席澤宗到路甬祥都是科學家,從2004年第7屆理事會開始,理事長就都是職業科學史家了。


中國科技史學科轉變還有一個維度就是由理學向史學轉變。在理學階段,這個學科的發展主力都在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在高校的理科院系中只有零星的從業者,而且大都被邊緣化。在高校發展的主要標誌是在人文學院下面成立科技史相關的系、所、中心,也就是認可科技史是一門史學學科(儘管在國務院學科目錄裡,科技史仍然是理學學科,這是歷史慣性),是一門人文學科。


高校力量大、人員多,而且天然地有持續不斷的新鮮血液輸入,是任何一個學科發展的天然沃土。像中國科學院很長時間因為沒有自己的本科生,研究生質量持續下降,不得已自己親自辦大學,雖然「中國科學院大學」名字聽起來挺奇怪,但也說明了,高校才是任何一個學科的真正生長點。更不要說,科學史學科是一個文理綜合學科,只有在高校才會有這樣的文理綜合訓練。


《哥白尼革命: 西方思想發展中的行星天文學》託馬斯·庫恩著,吳國盛、張東林、李立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1月


新京報:科學史在國內外的研究現狀如何? 


吳國盛:科學史現在是一個獨立而又龐大的學科,說獨立是指科學史的研究人員不再是退休科學家的業餘愛好,而是擁有科學史博士學位的專業科學史家;說龐大是指從業人員眾多,研究領域遼闊,包括有學科史(如數學史、物理學史、化學史等)、國別史(如美國科學史、中國科學史)、斷代史(如中世紀科學史、19世紀科學史)、專題史(如科學革命、科學與宗教、啟蒙運動與科學)


西方科學史界主要的成果體現在科學革命領域,從科學史學科發展的開始,16、17世紀科學革命就成了最有才華的科學史家的用武之地,產出了許多經典著作,比如柯瓦雷的《伽利略研究》、庫恩的《哥白尼革命》、默頓的《17世紀英格蘭的科學技術與社會》、夏平的《利維坦與空氣泵》。


我自己目前在撰寫一部科學通史,用做本科生的教材,也是我承擔的國家社科重大項目「世界科學技術通史研究」的主要成果。國內目前類似的著作,通常不是專業科學史家寫的,往往忽視了近半個世紀以來國際科學史界的最新研究進展,重複的是1950年代的看法。科學通史教學,需要一部吸納了國際科學史學界最新研究成果的新教材。


把中醫和現代科學綁在一起,

是現代科學霸權思想的體現


新京報:你在前面提到,高校才是任何一個學科的真正生長點,而且只有在高校才會有這樣的文理綜合訓練。現在國內科學史專業的學科建設情況和發展情況如何?國外呢?


吳國盛:科技史在我國的學科目錄裡屬於理學一級學科,但這個學科目前很弱小,目前全國只有12家博士點,16家碩士點,共28個學位點,更重要的是,在著名的綜合大學裡,缺少科技史學科。比如C9聯盟高校裡,復旦大學、南京大學、浙江大學均沒有科技史學科點,其中浙江大學本來有碩士點,但後來又自己取消了。


國際上,通常越是綜合大學、越是名校,就越有可能設置科技史學科點。美國目前有50多個科技史的研究生計劃,相當於我們的學科點,是我們的一倍。我的建議當然是希望大學校長們,特別是綜合大學的校長們充分認識到科技史學科的重要性,大力發展這個過於邊緣化的學科。


新京報:科學史學科之父喬治·薩頓強調要做科學通史,從字面上看,科學史和科學通史一字之差,但為科學史增添了人文背景,我注意到現在清華大學的科學史系也屬於人文學院。不同的學科背景對研究科學史會帶來哪些不同影響?


吳國盛:目前的科技史學科自身內部差異很大,有些完全就是理科,在實驗室裡搞分析,比如有些做科技考古的同行;有些注重文獻資料的收集整理和註解,很像是正統的歷史學家;還有些偏重概念分析,接近哲學家。我自己做科學思想史,屬於最後這一種。


《現代科學史》彼得·J.鮑勒、伊萬·R.莫魯斯著,朱玉、曹月譯,紙間悅動|中國畫報出版社,2020年6月


新京報:你在《科學的故事》一書中分別談及了現代科學與數學、物理學、天文學的關係,比如你提到,整個近代科學,都是建立在柏拉圖主義的數學化道路上。其他學科呢,比如博物學與科學的關係?你稱希臘數理天文學是古代科學的範本。既然所有文明都有自己的天文學傳統,為何只有希臘人把天文學發展成為科學?


吳國盛:20世紀的數學家和哲學家懷特海有一句名言:一部西方哲學史不過就是對於柏拉圖的注釋史,柏拉圖對西方思想的影響就相當於孔子對於中國思想的影響。因此,柏拉圖重視數學,當然就奠定了數學在西方思想中的崇高地位。


自希臘以來的西方自然知識,可以分成自然哲學和自然志(博物學)兩大傳統,其中前者佔支配地位,文藝復興之前,自然志只被看成是一種低階的自然知識,最多是自然哲學的準備階段。在自然哲學中,有柏拉圖主義和亞里斯多德主義兩大傳統,柏拉圖是重視數學的,亞里斯多德不重視。文藝復興以來,一方面是柏拉圖傳統佔用了亞里斯多德傳統,另一方面自然志傳統地位上升。粗略地說,現代科學是柏拉圖主義自然哲學與自然志傳統(還有新興的實驗傳統)的某種結合。


天文學不等於科學,正如算術不等於數學、機械不等於力學。中國的天文學更多的是一種政治佔星術。希臘人一定要將天象納入一個永恆不變的模式之中,導致了科學的天文學。我們中國人並不相信可以這樣處理天象。為什麼只有希臘人如此想?這個不好說,不然為什麼我們會說「希臘奇蹟」。



新京報:現代醫學也是現代科學的一部分。但在網上流傳的三大「友盡」話題裡,中醫正是其中之一。一些觀點認為,中醫是一場騙局,而理由正是認為中醫不符合科學。應該如何理解中醫和現代科學的關係?如何理解你所說的,「『科學』術語的廣義化,是現代佔支配地位的科學主義意識形態的表現。從表面看,把各個文明中形形色色與自然打交道的知識都稱為科學,是一種寬宏大量,其實是一種深刻的霸權思想。」


吳國盛:中醫和現代科學從歷史上看,當然是毫無關係。非要把中醫和現代科學綁在一起說,這就是現代科學的霸權思想。中醫只能通過現代科學才能獲得合法性地位,這表明了科學主義意識形態的支配地位。我們都知道藝術並不宣稱自己是科學才能活下去,為什麼中醫一定要說自己是科學呢?


新京報:我們到底應該如何看待科學,或者說抱有什麼樣的科學觀?近年來有觀點認為,一些人過分迷信科學,讓原本與宗教對立的科學,從某種形式上也成為一種宗教。


吳國盛:科學主義不等同於科學,也不符合科學精神。偉大的科學家都深知科學的局限,因此都是反科學主義者。愛因斯坦說過:「如果你們想使你們一生的工作有益於人類,那麼,你們只懂得應用科學本身是不夠的。」


採寫 何安安

編輯 徐偉

校對 劉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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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物名片吳國盛,清華大學科學史系教授、清華大學科學博物館館長,國務院學位委員會科技史學科評議組成員。曾任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北京大學科學史與科學哲學研究中心主任。主要從事科技史、科技哲學和科學傳播研究,主要學術著作有《科學的歷程》《什麼是科學》《技術哲學講演錄》《時間的觀念》《希臘空間概念》《追思自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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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國盛做客新人文講座 闡述從求真的科學到求力的科學清華新聞網9月30日電(學生通訊員 任鵬波 方圓) 9月28日下午,國務院學位委員會科學技術史學科評議組成員、清華大學長聘教授、人文學院科學史系主任吳國盛做客新人文講座,以「從求真的科學到求力的科學」為題,為到場的五百餘名師生勾勒出希臘古典科學轉變為現代西方科學的思想史歷程
  • 《北京大學科技史與科技哲學叢書》媒體發布會暨紀念庫恩《科學...
    11月9日,北京大學科學史與科學哲學研究中心、北京大學出版社與中國自然辯證法研究會科學哲學專業委員會聯合主辦的《北京大學科技史與科技哲學叢書》媒體發布會暨紀念庫恩《科學革命的結構》出版五十周年學術會議於北京大學英傑交流中心第8會議室召開。
  • 吳國盛:科學精神的起源(之一)-清華大學新聞網
    科學精神的起源(之一)吳國盛  吳國盛生於1964年,先後獲北京大學理學學士、哲學碩士,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博士學位。曾先後任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北京大學哲學系副主任、北京大學科學史與科學哲學研究中心主任等職。
  • 張卜天:在科學史「新大陸」開疆拓土
    2001年初,他開始在北京大學旁聽哲學課,接受張祥龍、吳國盛等名師的思想洗禮。次年,他考上了北大科技哲學專業的研究生,踏上了一條心馳神往的道路。  3.「就是不能容忍國內相關領域的書停留在粗淺的層面」  譯書的念頭,是在「北漂」的時候與他不期而遇的。  「蹭課」期間,吳國盛老師正準備將一套科學史叢書譯介到國內,其中《牛頓研究》一書還沒人譯。
  • 四大發明為什麼不算科學,我們對科學有多少誤解?
    但是,這些都跟科學無關。為什麼古代中國沒有科學?答案是只有古代希臘有科學。希臘之外,其他地方都沒有科學。這是怎麼回事?答案就在清華大學科學史系主任吳國盛教授的全新力作《科學的故事》一書中。(2018年10月30日晚,吳國盛教授曾在人文清華講壇發表名為《我們對科學有多少誤解?》的主題演講,從科學史的角度,幫助觀眾澄清許多誤解,通過追溯科學的起源,追問科學的本質,思考中國科學的發展方向。)我們對科學有多少誤解?
  • 胡恩海︱科學史絕非科學的註腳:科學革命的人文理解
    不過其時革命尚在如火如荼地展開,相關討論的焦點集中在科學的本性,而未有所謂「科學革命史」的理解。到十九世紀,現代科學的基本模式逐漸定型,一些學者便回到現代科學的源頭做起了編史和整理工作。[英]赫伯特·巴特菲爾德:《現代科學的起源》,張卜天譯,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6年12月,38元。但敏銳的數學思想史家如雅各布·克萊因(Jacob Klein)激烈地反對這種數學進步觀。克萊因曾師從海德格爾和胡塞爾,與列奧·施特勞斯關係密切,施特勞斯多次表示,克萊因是自己最佩服的哲學家之一。
  • 吳國盛 | 他創立了近代運動理論,也帶來了人類的孤獨
    高山大學科學復興之路·義大利站的課程中,校董吳國盛教授為我們講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也引發了同學們的極大深思。  *以下根據吳國盛2019年9月5日在高山大學「科學復興之路」義大利站比薩的分享整理而成。  授課老師:吳國盛,高山大學校董。教授,博士生導師。
  • 吳國盛教授做客新雅講座
    吳國盛教授做客新雅講座 暢談「科學與藝術的自由解讀」清華新聞網12月15日電 12月8日下午,清華大學新雅講座第七期在圖書館報告廳舉辦。清華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吳國盛老師做了一場題為「科學與藝術的自由解讀」的精彩演講。本次講座由新雅書院2016級本科生王依晨同學主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