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寫|新京報記者 何安安
「科學」二字在今天,幾乎是人盡皆知的詞彙。但要回答究竟什麼是科學,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科學的萌芽由來已久,最早可以追溯到古希臘時期,但在很長一段時間裡,科學也僅獨屬於它的誕生地希臘。科學擁有確切的價值標準和研究目的,並對公眾產生深刻影響,得到社會認可,則是近幾百年才有的事情。
為了向大眾普及科學與科學史,清華大學科學史系主任吳國盛在這個領域深耕數十年。從上世紀九十年代開始,他先後創作了《科學的歷程》《什麼是科學》《科學史筆記》等相關通俗論著,每一本都極為暢銷。科學史是跨越科學與人文的學科,而當初之所以選擇這個領域,與吳國盛本人的經歷息息相關。
吳國盛,現任清華大學人文學院教授、科學史系系主任、清華科學博物館館長。
15歲時,吳國盛考入北京大學地球物理系空間物理專業。進入研究生階段以後,他選擇了哲學系自然辨證法專業,跟隨黃耀樞攻讀科學哲學。1990年前後,吳國盛翻譯出版了英國哲學家、歷史學家柯林伍德的《自然的觀念》,之後又陸續出版了《自然本體化之誤》《希臘空間概念》《時間的觀念》等著作,《科學的歷程》也創作於這一時期。2016年,他受聘於清華大學,開始組織創建科學史系,主攻西方科學技術史、中國近現代科學技術史、科學哲學與技術哲學,以及科學傳播學與科學博物館學等學術方向。
近日,吳國盛的新著《科學的故事·起源篇》,經由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出版。藉此機會,新京報記者對他進行了一次採訪,從科學史這一話題生發開來,探討了與之相關的一系列問題。吳國盛認為:「大眾對科學史的無知,容易助長對科學的諸多誤解,產生對科學的盲目崇拜或盲目反對。」
《科學的故事·起源篇》,吳國盛著,果麥丨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20年7月
為什麼是古希臘人創造了科學?
「科學的出現是一個『奇蹟』」。吳國盛認為,科學並不是人類歷史上的一種普遍文化現象。技術是,但科學不是。那麼在歷史上,科學經歷了怎樣的發展呢?
在《科學的故事》一書中,吳國盛詳述了科學的起源和發展歷史:希臘城邦文明被視為科學的誕生地。公元前6世紀到公元前4世紀,科學在希臘城邦文明中誕生。公元前4世紀到公元2世紀,在希臘化地區茁壯成長。託勒密埃及的首都亞歷山大城,成了古代世界的科學中心。但這之後,徵服了希臘人的羅馬人,並沒有傳承希臘人的「科學」。「科學」在羅馬受到冷落,逐漸式微。
雅典古希臘劇場遺址,希臘悲劇的誕生地。吳國盛攝。《科學的故事》插圖。
吳國盛概括道,「縱觀科學的歷史,是一部在希臘誕生,在羅馬邊緣化,在中世紀被遺忘,在伊斯蘭世界被繼承,在近代早期的歐洲被復興和重建,在19世紀被力量化的歷史,與中國文化的發展基本上沒有交集。」也就是說,直到19世紀以後,科學才得已向世界各地傳播。
那為什麼是古希臘人創造了科學呢?吳國盛指出,科學是自由的學問,而希臘城邦文明正好提供了自由學術的三大基本條件:擺脫了生存壓力的閒暇、自由的言論空間、對宇宙奧秘的好奇心。其他地區,或多或少缺少這三個條件。「所有的民族、所有的文化都有自己的技術傳統,但科學只獨獨地出現在古代希臘。在古希臘之前,兩河文明、埃及文明都已經存在了兩千多年,金屬冶煉、文字、城市、高大的神廟和陵墓、精細的手工業、知識分子階層,都十分發達;在古希臘同時或稍晚後,地球上又出現了更多輝煌燦爛的文明,也積累了各式各樣的神聖知識和實用知識。但是,科學,嚴格意義上的科學,是希臘的產物,而且在希臘文明式微之後,科學的火種也時斷時續、奄奄一息。正是對希臘科學的復興,才產生了現代科學。」
雅典衛城。吳國盛攝。《科學的故事》插圖。
亞里斯多德在《形上學》中提出了知識三個階段和三種類型。第一種是「經驗」,這種經驗知識屬於「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第二種是「技藝」,也就是「知其所以然」的知識;第三種是「科學」,也是最高級的知識。科學與技藝的區別在於,技藝有功利目的、服務於日常生活的需要,而科學沒有功利目的,只是單純為著知識本身。
需要注意的是,這種「為知識而知識」的「科學」從沒有在希臘之前的古老文明中出現過,也沒有在受希臘文明影響的世界之外出現過。在這裡,吳國盛認為,「中國人最大的誤解就是科學、技術不分,以技術代替科學,以功利的態度看待科學。」
在博物學意義上,
中國古代有獨特且強大的科學傳統
科學(Science)是一個日譯名詞。按照我們現有的概念,科學是建立在可檢驗的解釋和對客觀事物的形式、組織等進行預測的有序知識系統,是已系統化和公式化了的知識。但這似乎並不能解釋我們對科學的所有困惑。到底什麼是科學呢?在2016年出版的《什麼是科學》一書中,吳國盛用六個章節的內容試圖回答這個問題。
在這本書中,吳國盛首先強調了科學這一概念在中國的兩種基本用法:一種用法是指某種社會事業,指一個人群以及他們所從事的工作,也就是科學家或科研工作者所從事的科學技術事業;第二種用法是指某種價值判斷,我們常說的這樣做不科學,就代表著這樣做不對,不正確,也就是說,科學是正確的、合理的、高級的、先進的、好的東西。
吳國盛認為,中國人對科學概念有兩種誤區:要麼將科學等同於技術,等同於促進生產力發展的工具;要麼將科學看作一種普遍存在的人類智力成就。但事實上,科學成為推動歷史發展的強大動力,是19世紀以後的現象,「科學根源於希臘人對於自由人性的追求,因而是一種十分罕見的文化現象。」
需要注意的是,將科學等同於科技,並不能說是完全錯誤的。吳國盛說,中國人學習和引進西方的科學,是從19世紀才真正開始的,這個特殊的時機,恰好也是科學進入了技術化、分科化、職業化、力量化的新階段。科學中有技術,技術中有科學,彼此難解難分。
吳國盛表示,近代科學是希臘理性科學與基督教唯名論運動相結合的產物,形成了「以人為本」的人類中心主義世界觀、「數學加實驗」的科學方法。而現代科學起源於希臘科學的復興,以及基督教內在的思想運動,對力量的追求、對自然的控制和徵服是現代科學的主導動機。在數理實驗科學的意義上,中國古代並無科學。在博物學的意義上,中國古代有獨特且強大的科學傳統。吳國盛曾在一次訪談中指出,「就科學而言,中國傳統的優長之處不在數理科學,而在技術和博物學。」
歷史上,世界科學中心有過數次大轉移,分別是雅典、亞歷山大、義大利、英國、法國、德國以及美國。距離我們最近的一次轉移發生在二戰時期,世界科學中心從德國轉移到美國。
世界科學中心轉移的示意圖 :雅典至亞歷山大,義大利至英國,英國至法國,法國至德國,德國至美國。《科學的故事》插圖。
從「科學家的科學史」到「科學史家的科學史」
那麼,什麼是科學史呢?簡而言之,科學史就是科學的歷史。
吳國盛提出了一階科學史和二階科學史的概念。和歷史一樣,科學史有著兩個層次的意思,第一層次指對過去實際發生的事情的訴說;第二層次指對這種訴說背後起支配作用的觀念進行反思和解釋。他強調,一階科學史和二階科學史有著密切的關聯。二階科學史也被稱為「科學史學」或者「科學編史學」。想要回答什麼是科學史這一問題,就需要了解過去一百多年來的科學史實踐。
通史(綜合史)與分科史(學科史),輝格史與反輝格史,所體現的都是不同科學史寫作者的歷史觀。吳國盛說,近代科學本質上是分科的學問,因此科學史一開始都是分科史。
科學史學科之父喬治·薩頓強調要做科學通史,從字面上看,科學史和科學通史一字之差,但為科學史增添了人文背景。眼下,吳國盛本人正在忙於撰寫學術版的《科學通史》,自然也是希望彌補此方面的缺憾。薩頓在《科學的歷史研究》中說,「科學史遠勝於所有各種專門學科歷史的並列,因為它的主要目的是說明所有科學之間的聯繫,它們彼此合作的成果、它們的共同目標和方法。」而在輝格史與反輝格史中,職業科學史家為了伸張自己學科的自主性,一致持有反輝格史的立場。
中國的科技史學科與國際同行一樣,也經歷過由「科學家的科學史」向「科學史家的科學史」轉變的過程,而科學家主導的中國科技史研究帶有明顯的理科色彩。
《科學的歷史研究》,[美] 喬治·薩頓著,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07年7月
在日常語言中,「科學」特別容易被說成「科技」
新京報:從1996年《科學的歷程》首次出版,到這次《科學的故事》出版,已有近25年的時間。這其中你個人對科學和科學史的認知有發生一些變化嗎?為什麼最新一部作品會想要重新回到科學剛開始的地方講起?
吳國盛:中國人對科學的傳統看法,一是科學與技術不分,二是科學代表著人類社會積極和進步的力量,三是對科學成就保持著驚奇和讚嘆。我的《科學的歷程》差不多也有這些傾向。實際上,對於一個專業的科學史家,他需要明確意識到科學與技術的區分和聯繫,需要有意識地拒絕簡單的歷史進步觀,需要更多地了解科學成就背後的多種因素,而不是單純的讚美。《科學的故事》有更多的專業眼光。作為一部歷史書,從開端講起是很自然的。
《科學的故事》是一個系列,第一本是「起源篇」,主要講希臘科學的起源。希臘文明離中國很遠,為國人所不熟悉,但卻是「理解科學」最關鍵的一個環節。
新京報:研究科學史的意義是什麼?擴大科學史的社會影響有哪些現實意義?
吳國盛:過去一百多年來,我們學習科學主要是學習如何「做科學」,而忽視了如何「理解科學」。科學史學科的作用就是彌補這一空白。由於缺乏對科學深入的理解,我們的科學教育、科技政策的制定、科學家的研究活動,都有可能失之狹隘、陷入誤區、創新乏力、不能持久。大眾對科學史的無知,也容易助長對科學的諸多誤解,產生對科學的盲目崇拜或盲目反對,這是科學史對於當代中國社會的現實意義。
義大利畫家拉斐爾·桑西於1510~1511年創作的壁畫《雅典學院》。
新京報:在《科學的故事》的前言中,你提到中國人在「理解科學」方面缺課甚多,也因此付出了很多代價。我們應該釐清哪些概念?
吳國盛:正像書中所說,中國人最大的誤解就是科學和技術不分,以技術代替科學,以功利的態度看待科學。這種誤解的原因,一是傳統文化,我們的文化傳統缺乏「為科學而科學」的純粹科學精神;二是近代出於救亡圖存的需要才學習西方科學,加強了這種誤解。
今天應該重新把「理解科學」這一課補上,消除這個頑固的誤解。科學史和科學哲學等學科將有助於這個「理解科學」的事業。我們中國人默認的科學觀的核心,就是「科學」與「技術」不分。在我們中國人的日常語言中,「科學」特別容易說成「科技」,可是「科技」二字深究起來,更多的是指「技術」,而不是「科學」和「技術」的簡稱。這說明,在我們的潛意識裡,是將「科學」和「技術」混為一談的。
新京報:清華大學科學史系創系已有三年多的時間,在創系之前,也有人提議叫科技史系,但你堅持了科學史系的命名。
吳國盛:在現代漢語的使用習慣裡,「科技」通常就意味著「技術」,但「科學」卻可能包含基礎科學、應用科學(現代技術),比如中科院就有「技術科學學部」。
在很長的歷史時期,科學與技術基本上沒有關係,當然,任何科學的發展總是需要一定的技術基礎,即使是最純粹的科學,也需要文字記錄技術,說它們基本上沒有關係是說,技術並不決定科學的發展,科學也不決定技術的發展。直到19世紀,這種彼此不相干的狀態才被徹底打破(當然這種打破也有一個過程),科學與技術處在相互滲透、相互支撐、相互促進的關係之中。雖然這樣說,但它們之間的相對區分還是存在的,不然的話,也沒辦法說它們之間的關係。簡單地說,現在的科學和技術形成了一個連續譜,一端是純科學,一端是純技術,在廣闊的中間地帶彼此難分。
新京報:那麼,到底什麼是科學史?了解和研究傳統科學對現代科學有哪些價值?你曾經提到科學史為通識教育而生?
吳國盛:科學史就是科學的歷史,門類眾多。上面講到幾種劃分方式,還可以從研究方法進行劃分,比如有科學思想史、科學社會史、科學編年史等。作為一個獨立的學科,科學史研究的目的並不是為現代科學服務,它有自己的內在目標,當然它有外部效應,比如幫助科學教育、科學傳播、科技政策制定,但對現代科學本身則價值較小。
說「科學史為通識教育而生」,主要是指它對科學教育的積極意義。閱讀經典是通識教育常用的方法,閱讀科學經典是在通識教育中加入科學內容的最好方法。
《科學史筆記》,吳國盛著,廣東人民出版社,2019年8月
中國科技史學科的轉變
是由理學向史學轉變
新京報:你特別提到,「中國科技史學科的轉變是由理學向史學轉變」,被納入人文學科會對它的發展產生哪些影響?科學史和科技史最大的區別是什麼?為什麼在一些地方(特別是提到國內時)會習慣用科技史的表述呢?
吳國盛:科學史學科發展中有一個從「科學家的科學史」到「科學史家的科學史」的轉變過程。一開始是由著名科學家來主導,慢慢過渡到科學史家自己主導。中國的科技史學科被歸為理學門類,反映的是「科學家主導的科學史」,而科學史家主導的科學史通常是史學。由理學向史學轉變,反映是科學史學科的成熟和獨立。在學術界,科技史指的是科學史、技術史、農學史、醫學史的簡稱。
納入人文學科,從學術管理角度就比較順,學術資源的分配就比較合理。現在科技史雖然屬於理學門類,但國家自然科學基金裡並沒有專門為科技史切下一塊來,相反,許多科學史工作者更多地從社會科學基金申請課題,但社科基金同樣沒有為科技史設立專項,學者們只能通過哲學中的科技哲學和史學中的專門史來申請課題。如果科技史正式由理學轉入史學門下,社科基金就可以為科技史專門設置課題指南。
新京報:你曾經就讀地球物理系空間物理專業,後來又轉入哲學系自然辯證法專業攻讀科學史與科學哲學,你認為科學和哲學之間的關係是什麼?是什麼促使你從科學轉向了哲學和科學史的研究呢?
吳國盛:在現代學科分化的條件下,哲學和科學完全可以不發生關係;但是從歷史的角度看,哲學是萬學之祖,現代哲學仍然扮演著促進「統一知識」的角色。那些不滿於現代知識體系過分分科、喜歡追求知識統一性的人,就容易傾向於哲學。我大概屬於這種情況。
新京報:作為一門學科,中國的科學技術史學科經歷了怎樣的發展過程?你提到從竺可楨、錢臨照開始,我國科學史研究最早是由聲名卓著的科學家主導的「科學家的科學史」,往往是專科史,是輝格史,服務於理科教育的目標。研究隊伍逐步向高校轉變,對於科學史的發展有哪些好處?
吳國盛:我在《科學史筆記》中講過,中國的科技史學科與國際同行一樣,也經歷過由「科學家的科學史」向「科學史家的科學史」轉變的過程。早期都是一些著名科學家在做中國古代科技史,比如竺可楨的中國古代氣象史,錢臨照的墨經中的物理學史,梁思成的中國古代建築史,劉仙洲的中國古代機械史,柯俊的中國古代冶金史,席澤宗的中國古代天文學史。大約從2000年前後,新一代擁有科技史博士學位的科學史家登上歷史舞臺,完成了這種轉變。中國科技史學會的歷任理事長也是一個標誌,頭幾任理事長從錢臨照、柯俊、盧嘉錫、席澤宗到路甬祥都是科學家,從2004年第7屆理事會開始,理事長就都是職業科學史家了。
中國科技史學科轉變還有一個維度就是由理學向史學轉變。在理學階段,這個學科的發展主力都在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在高校的理科院系中只有零星的從業者,而且大都被邊緣化。在高校發展的主要標誌是在人文學院下面成立科技史相關的系、所、中心,也就是認可科技史是一門史學學科(儘管在國務院學科目錄裡,科技史仍然是理學學科,這是歷史慣性),是一門人文學科。
高校力量大、人員多,而且天然地有持續不斷的新鮮血液輸入,是任何一個學科發展的天然沃土。像中國科學院很長時間因為沒有自己的本科生,研究生質量持續下降,不得已自己親自辦大學,雖然「中國科學院大學」名字聽起來挺奇怪,但也說明了,高校才是任何一個學科的真正生長點。更不要說,科學史學科是一個文理綜合學科,只有在高校才會有這樣的文理綜合訓練。
《哥白尼革命: 西方思想發展中的行星天文學》託馬斯·庫恩著,吳國盛、張東林、李立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1月
新京報:科學史在國內外的研究現狀如何?
吳國盛:科學史現在是一個獨立而又龐大的學科,說獨立是指科學史的研究人員不再是退休科學家的業餘愛好,而是擁有科學史博士學位的專業科學史家;說龐大是指從業人員眾多,研究領域遼闊,包括有學科史(如數學史、物理學史、化學史等)、國別史(如美國科學史、中國科學史)、斷代史(如中世紀科學史、19世紀科學史)、專題史(如科學革命、科學與宗教、啟蒙運動與科學)。
西方科學史界主要的成果體現在科學革命領域,從科學史學科發展的開始,16、17世紀科學革命就成了最有才華的科學史家的用武之地,產出了許多經典著作,比如柯瓦雷的《伽利略研究》、庫恩的《哥白尼革命》、默頓的《17世紀英格蘭的科學技術與社會》、夏平的《利維坦與空氣泵》。
我自己目前在撰寫一部科學通史,用做本科生的教材,也是我承擔的國家社科重大項目「世界科學技術通史研究」的主要成果。國內目前類似的著作,通常不是專業科學史家寫的,往往忽視了近半個世紀以來國際科學史界的最新研究進展,重複的是1950年代的看法。科學通史教學,需要一部吸納了國際科學史學界最新研究成果的新教材。
把中醫和現代科學綁在一起,
是現代科學霸權思想的體現
新京報:你在前面提到,高校才是任何一個學科的真正生長點,而且只有在高校才會有這樣的文理綜合訓練。現在國內科學史專業的學科建設情況和發展情況如何?國外呢?
吳國盛:科技史在我國的學科目錄裡屬於理學一級學科,但這個學科目前很弱小,目前全國只有12家博士點,16家碩士點,共28個學位點,更重要的是,在著名的綜合大學裡,缺少科技史學科。比如C9聯盟高校裡,復旦大學、南京大學、浙江大學均沒有科技史學科點,其中浙江大學本來有碩士點,但後來又自己取消了。
國際上,通常越是綜合大學、越是名校,就越有可能設置科技史學科點。美國目前有50多個科技史的研究生計劃,相當於我們的學科點,是我們的一倍。我的建議當然是希望大學校長們,特別是綜合大學的校長們充分認識到科技史學科的重要性,大力發展這個過於邊緣化的學科。
新京報:科學史學科之父喬治·薩頓強調要做科學通史,從字面上看,科學史和科學通史一字之差,但為科學史增添了人文背景,我注意到現在清華大學的科學史系也屬於人文學院。不同的學科背景對研究科學史會帶來哪些不同影響?
吳國盛:目前的科技史學科自身內部差異很大,有些完全就是理科,在實驗室裡搞分析,比如有些做科技考古的同行;有些注重文獻資料的收集整理和註解,很像是正統的歷史學家;還有些偏重概念分析,接近哲學家。我自己做科學思想史,屬於最後這一種。
《現代科學史》彼得·J.鮑勒、伊萬·R.莫魯斯著,朱玉、曹月譯,紙間悅動|中國畫報出版社,2020年6月
新京報:你在《科學的故事》一書中分別談及了現代科學與數學、物理學、天文學的關係,比如你提到,整個近代科學,都是建立在柏拉圖主義的數學化道路上。其他學科呢,比如博物學與科學的關係?你稱希臘數理天文學是古代科學的範本。既然所有文明都有自己的天文學傳統,為何只有希臘人把天文學發展成為科學?
吳國盛:20世紀的數學家和哲學家懷特海有一句名言:一部西方哲學史不過就是對於柏拉圖的注釋史,柏拉圖對西方思想的影響就相當於孔子對於中國思想的影響。因此,柏拉圖重視數學,當然就奠定了數學在西方思想中的崇高地位。
自希臘以來的西方自然知識,可以分成自然哲學和自然志(博物學)兩大傳統,其中前者佔支配地位,文藝復興之前,自然志只被看成是一種低階的自然知識,最多是自然哲學的準備階段。在自然哲學中,有柏拉圖主義和亞里斯多德主義兩大傳統,柏拉圖是重視數學的,亞里斯多德不重視。文藝復興以來,一方面是柏拉圖傳統佔用了亞里斯多德傳統,另一方面自然志傳統地位上升。粗略地說,現代科學是柏拉圖主義自然哲學與自然志傳統(還有新興的實驗傳統)的某種結合。
天文學不等於科學,正如算術不等於數學、機械不等於力學。中國的天文學更多的是一種政治佔星術。希臘人一定要將天象納入一個永恆不變的模式之中,導致了科學的天文學。我們中國人並不相信可以這樣處理天象。為什麼只有希臘人如此想?這個不好說,不然為什麼我們會說「希臘奇蹟」。
新京報:現代醫學也是現代科學的一部分。但在網上流傳的三大「友盡」話題裡,中醫正是其中之一。一些觀點認為,中醫是一場騙局,而理由正是認為中醫不符合科學。應該如何理解中醫和現代科學的關係?如何理解你所說的,「『科學』術語的廣義化,是現代佔支配地位的科學主義意識形態的表現。從表面看,把各個文明中形形色色與自然打交道的知識都稱為科學,是一種寬宏大量,其實是一種深刻的霸權思想。」
吳國盛:中醫和現代科學從歷史上看,當然是毫無關係。非要把中醫和現代科學綁在一起說,這就是現代科學的霸權思想。中醫只能通過現代科學才能獲得合法性地位,這表明了科學主義意識形態的支配地位。我們都知道藝術並不宣稱自己是科學才能活下去,為什麼中醫一定要說自己是科學呢?
新京報:我們到底應該如何看待科學,或者說抱有什麼樣的科學觀?近年來有觀點認為,一些人過分迷信科學,讓原本與宗教對立的科學,從某種形式上也成為一種宗教。
吳國盛:科學主義不等同於科學,也不符合科學精神。偉大的科學家都深知科學的局限,因此都是反科學主義者。愛因斯坦說過:「如果你們想使你們一生的工作有益於人類,那麼,你們只懂得應用科學本身是不夠的。」
採寫 何安安
編輯 徐偉
校對 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