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陸大鵬,網易歷史頻道專欄作者,外文譯者,譯有《1453:君士坦丁堡之戰》《金雀花王朝》《伊莎貝拉:武士女王》等。本文為網易歷史頻道獨家稿件,轉載請註明出處。
德意志貴族說什麼語言?
這個問題好像是廢話。當然是德語啦!
不過其實沒那麼簡單。
多才多藝的德意志貴族
德意志貴族(特別是皇室、王室、諸侯和高級貴族)和歐洲其他國家的貴族一樣,是高度國際化的。
歐洲各國的統治家族互相通婚,比如英國自漢諾瓦王朝開始,因為信奉新教,貴族(特別是王室和高級貴族)較少與天主教國家(法國、西班牙、義大利等)的貴族通婚,所以英國貴族在婚姻中的選擇面較窄,德意志的廣大新教貴族是英國貴族最重要的婚姻對象。英國女王伊莉莎白二世的丈夫愛丁堡公爵菲利普親王在2000年說過:
歐洲的各個統治家族互相之間很熟悉。他們經常見面,交流很多。法國是天主教國家,所以英國王室很少與法國上層通婚。我們和比利時有一些婚姻關係,但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當然斯堪地那維亞是可以接受的。但距離英國最近、能夠為英國王室成員提供妻子和丈夫的國家就是德國,所以英德在這方面的親戚關係非常多。
與之類似,在天主教圈子裡,哈布斯堡家族統治下各邦(奧地利、波西米亞、西班牙、匈牙利、義大利部分地區、巴爾幹部分地區、波蘭部分地區等)的貴族也會構成一個通婚的網絡。
廣泛的跨國婚姻讓很多貴族的領地跨越了國家和語言的疆界,或者說有的家族枝繁葉茂,在許多國家都有分支(這一般是家族特別成功的體現)。所以我們很難用民族和邊界來劃定歐洲貴族。德意志貴族也是這樣,他們是高度國際化的一群。最典型的例子要算哈布斯堡家族,他們一度統治著多民族的超級大國。薩克森-科堡-哥達家族的成員曾統治德意志的薩克森-科堡-哥達公國、葡萄牙王國、保加利亞王國、比利時王國和英國。霍亨索倫家族的成員不僅是普魯士國王、德國皇帝,還曾是羅馬尼亞國王。
卡爾·海因裡希·德·拿騷-西根公子
在較低的層面上,德意志貴族也在全歐洲繁衍生息和奮鬥。卡爾·海因裡希·馮·拿騷-西根公子(Karl Heinrich von Nassau-Siegen,1743—1808)是俄國女沙皇葉卡捷琳娜大帝和權臣波將金公爵聘請的海軍將領。他是出生於法國的德意志人,與傳奇的法國探險家路易·安託萬·德·布幹維爾伯爵一起環球航行,成為西班牙貴族,娶了一位波蘭貴婦,曾經是大溪地島王后的情夫,最後為俄國效力。再比如,曾經當過希特勒的秘密外交官的馬克斯·霍亨洛厄-朗恩堡公子(Max Egon zu Hohenlohe-Langenburg,1897—1968)曾感慨過霍亨洛厄家族的國際化成就,他的家族養育了「一位德國首相、一位法國元帥、一位紅衣主教、好幾位奧匈帝國元帥、好多位普魯士將軍和巴登將軍、多位符騰堡世襲元帥和俄國沙皇的好幾位侍從長」。
霍亨索倫-西格馬林根侯爵威廉
既然擁有高度國際化的身份,那麼德意志貴族掌握和使用多種語言也就理所當然了。貴族子弟很小年紀就要學外語。普萊斯侯爵漢斯·海因裡希十七世八歲時就要每天閱讀英文的《泰晤士報》和法文的《費加羅報》,然後把新聞濃縮一下,口述給父親。順便說一下,這是學外語的一種很好的辦法,值得向中國讀者推薦。霍亨索倫-西格馬林根侯爵威廉(Wilhelm von Hohenzollern-Sigmaringen,1864—1927,他的弟弟當了羅馬尼亞國王,稱斐迪南一世)每天讀三種語言的報紙:英語的《倫敦新聞畫報》(Illustrated London News)、法語的《羅馬獨立報》(Indépendenceromaine)和德語的《布加勒斯特日報》(Bukarester Tageblatt)。
奧匈帝國皇后伊莉莎白,即茜茜公主
懂得多種語言,也是貴族的統治工具。奧匈帝國皇帝弗朗茨·約瑟夫自己會說法語、義大利語、捷克語,匈牙利語也會說一些。所以他能與自己的各族臣民交談,這是維繫君主與臣民之間紐帶的重要手段。一個會說捷克語的奧匈皇帝,比較容易讓捷克臣民對他產生認同感和好感,覺得他不是外國人,而是「我們的皇帝」。他的妻子,著名的「茜茜公主」原為巴伐利亞公爵小姐,嫁到奧地利皇室之後也立刻受到督促,去學習帝國臣民的諸語言。最後她成為才華橫溢的語言專家,懂得九種現代語言,還懂古希臘語和拉丁語。她掌握了不錯的匈牙利語,贏得了匈牙利人的好感,這是哈布斯堡家族能夠在1848年革命的動亂之後保住匈牙利的原因之一。
威廉二世的好友和大富豪,菲斯滕貝格侯爵馬克西米利安·埃貢二世
普萊斯侯國位於西裡西亞,在今天的波蘭南部。普萊斯家族的孩子除了德語之外要學波蘭語,因為他們的領地上有很多波蘭農民。作為地主老爺的普萊斯侯爵自己懂波蘭語,能夠順暢地與農民交流,就能更好地避免對立與衝突,波蘭農民也會對主子有更多認同感。菲斯滕貝格侯爵馬克西米利安·埃貢二世(Max Egon II. zu Fürstenberg,1863—1941)是威廉二世的密友。他的領地橫跨德奧兩國,手下同樣有大量斯拉夫臣民(捷克人),他也努力學習捷克語。後來他成為奧匈帝國上議院議員的時候,優秀的語言技能幫了他不少忙。
懂(多門)外語,除了非常實用之外,在德意志貴族圈子裡也是身份和地位的符號。如果只懂德語一門語言,是有失身份的事情。荷蘭貴族維多利亞·本廷克(Victoria Bentinck)說她的侄女出於某種原因(不是愛情)嫁給一位德意志伯爵,而此人是個粗鄙的鄉村地主,只會說德語,在世家豪門本廷克家族的環境裡如同魚兒出了水,因為本廷克家族的人會在四種語言當中隨意自由切換。
嫁到德國豪門的英國軍官之女黛西
黛西·康瓦利斯-韋斯特(Daisy Cornwallis-West,1873—1943)是個英國軍官的女兒,她嫁給了德國最富有的貴族家庭之一的掌門人普萊斯侯爵漢斯·海因裡希十五世。四十年來她一直沒有好好學過德語,一個重要原因是,德國貴族們,包括德皇威廉二世,都堅持和她說英語。可見當時德國貴族圈子已經有相當普遍的英語技能。不過她的另一位朋友,英國國王愛德華七世曾告誡她要學好德語。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在英國王室,德語還是很重要的,愛德華七世確保他的幾個年紀較長的兒子學好德語。王子喬治(後來的喬治五世)被冊封為威爾斯親王之後就被送到德國黑森去德語。
有意思的是,上流社會的語言教育和保姆也有聯繫。對德意志貴族來說,最重要的外語曾經是法語,畢竟法語一度是歐洲非常強勢的文化與外交語言,並且法國保姆和家庭女教師在全歐洲上流社會的圈子裡都很普遍。普魯士的弗裡德裡希大王自幼由法國胡格諾教徒女教師瑪爾特·德·盧庫爾(Marthe de Roucoulle)夫人撫育,並且他生命中其他重要的女性,他的母親和姐姐,和他說話都只用法語。他長大之後崇尚法國文化,閱讀和寫作文學作品都用法語,與親信交談也用法語,只有對下人講話才用德語。他表示過厭惡德語,對當時的「狂飆突進」德語民族文學也不感興趣。
到了19世紀末,法國保姆不再一統天下,英國保姆和家庭女教師)席捲全歐。聘請英國保姆在德意志貴族圈子裡變成很時髦的事情。於是,形形色色的英國兒歌、童謠對德意志貴族孩子們產生了很大影響。據說在20世紀初的德國,如果哪個貴族孩子不知道英國兒歌《三隻瞎老鼠》(Three Blind Mice),在貴族圈子裡簡直是奇恥大辱,說明這個孩子幼年沒有受過體面的教育。
不過,在民族主義高漲的19世紀後半期和20世紀前期,說多種語言、擁有國際化身份的德意志(高級)貴族也因此遭到民族主義者、資產階級和右翼勢力的攻擊。不說「純淨」的德語,被認為是不愛國、不接地氣或者墮落的表現。而受教育程度較低、有反智主義傾向而常常趨向於右翼保守的德國(東部)小貴族也加入到對高級貴族語言國際化的抨擊當中。普魯士小貴族漢斯·馮·特雷斯科(Hans von Tresckow)有一次到飯店吃飯,遇見三位大貴族:兩位德意志諸侯和一位波蘭伯爵。這三人都是普魯士上議院議員。當時普魯士政府正在推行將自己領地內波蘭少數民族日耳曼化的政策,包括為波蘭族臣民推行德語教育。而這兩位德意志諸侯居然和波蘭伯爵用法語交流,並且這位伯爵明明德語說得極好。此事讓「愛國志士」特雷斯科惱羞成怒。
德意志貴族口中的德語
即便說德語的時候,德意志貴族也和其他階層的人不一樣。直到20世紀50年代,奧地利貴族的德語還受到資產階級的嘲笑,因為他們的德語不夠純淨,用外語詞非常多。這也許是因為掌握多種語言的貴族即便在說母語時也不由自主地使用外語詞,在德語裡摻入許多英語、法語、義大利語、拉丁語等等。
但貴族德語的獨特不僅僅在於用詞。它的發音、語調等習慣都與其他人不太一樣。舉一個中國人比較熟悉的例子來類比,英國區分階層的一個重要標誌就是發音,上層社會與資產階級,與工人階級的發音和語言習慣有非常大的差別,一聽就知道某人屬於什麼階層。電視劇《唐頓莊園》裡,伯爵老爺是沉穩、高雅、雍容的上流社會口音,伯爵夫人是美國人則另作他論,管家和老爺的貼身男僕是不錯的中產階級口音,廚娘和小廝們則完全是另一種口音。《唐頓莊園》雖然是部娛樂化的電視劇,並且在尊重史實方面受到了一些批評,但在上述的大框架方面的表達沒有問題。
語言學專著《貴族理應行事高尚》的首版封面
語言學家艾蘭·羅斯(Alan S. C. Ross)參與編寫了一本書叫做《貴族理應行事高尚:英國貴族可識別特徵的研究》(Noblesse Oblige: An Enquiry into the Identifiable Characteristics ofthe English Aristocracy),在英國引起了轟動,很多資產階級人士把這本書當作教科書,來模仿和學習上流英語的發音和用詞。
貴族口音的獨特,在女性身上比男性更為顯著。原因可能是男性貴族有較多機會闖蕩世界,比如從軍、旅行、到外地當官,他們需要與形形色色的人交談;而女性相對來講過著社會化程度較低的生活,與外界接觸少。羅斯的研究就主要得到了很多貴族女性的幫助,並以她們為主要研究對象。《唐頓莊園》裡伯爵本人的口音還算「正常」,而他的女兒們,尤其是大小姐瑪麗,就讓人覺得口音比較浮誇,比較矯揉造作。
德國貴族的情況類似,可惜沒有中國人熟悉的影視作品來當例子。德國男性貴族的口音一般沒有女性那麼誇張。一直到20世紀30年代,錄音保存下來的男性貴族的口音總體還相對「正常」。
曾任德國首相的克洛德維希·霍恩洛厄-希靈斯菲斯特侯爵
與不同的人講話的時候,貴族當然會用不同風格的德語。威廉二世在民眾面前表現得「接地氣」,他對貴族們說話時也比較輕鬆隨意,但貴族們如果同樣接地氣地回答他,就大錯特錯了。比如皇帝稱呼克洛德維希·霍恩洛厄-希靈斯菲斯特侯爵(Chlodwig zu Hohenlohe-Schillingsfürst,1819—1901,曾任首相)為「叔叔」,後者當然不能以長輩自居,而是自稱「皇帝陛下最謙卑、最忠誠的僕人」。
不過君主之間是平等的。德意志第二帝國是個聯邦制君主國,帝國框架內有26個邦君,雖然有的是普魯士國王,有的是小小的侯爵,但他們都算統治者,互相之間可以比較親近地說話。大家知道,德語裡的「您」和「你」在涵義上有很大差別,前者顯得正式、尊重、地位懸殊或冷淡甚至敵意,後者隨意、地位平等或親熱甚至放肆。霍亨索倫-西格馬林根侯爵威廉和英國國王喬治五世在用德語交流的時候,互相就稱「你」,而不是「您」,儘管喬治五世是一個龐大帝國的統治者,而威廉統治的是一個沒有完整主權的袖珍小國。
貴族圈子內部也有一定程度的平等。在巴伐利亞,貴族們即便第一次見面,也要用名字互相稱呼,顯得很親熱而平等,而不是用拘謹、正式的全套頭銜與姓名。這也許是貴族集團凝聚力的一個表現吧。而貴族互相之間的這種親熱,其實也是拉開貴族與資產階級之間距離的手段。貴族刻意互相之間親熱如兄弟,而對資產階級彬彬有禮,其實是把資產階級當外人。
英國貴族比較普遍地使用標準發音,各地區的貴族較少用方言。比如《唐頓莊園》裡的格朗森伯爵的家在英格蘭北部的約克郡,他的下人大多是講約克郡土話的本地人,而他自己用上流社會通行的標準發音,不講方言。而德國貴族常常用自己的方言和地方口音。俾斯麥喜歡用土腔和下層人民交談。德皇威廉二世的口音聽起來像普通柏林人。很多軼聞故事裡提到過皇帝陛下的柏林口音,他相當受民眾歡迎的原因之一可能就是接地氣的口音和語言習慣。
不過,按照歷史學家克里斯多福·克拉克的說法,威廉二世的即興演講往往能吸引和激勵現場聽眾,但稿子被錄成文字發表之後卻會有負面的反應。比如他說中國人是「黃禍」,告誡婦女管好「孩子、廚房和教堂」(Kinder, Küche, Kirche)就足夠了,並說社會主義者是「沒有祖國的傢伙」。這些話都有具體的上下文語境,雖然很不謹慎、缺乏品味、在今天看來很反動,但在當時其實並沒有字面上看起來那麼惡劣,反而會引起很多民眾的共鳴。和很多現代名人一樣,威廉二世懂得吸引媒體,卻沒有辦法控制媒體對他的斷章取義。
博多·馮·阿爾文斯萊本伯爵
德意志貴族喜歡用地方口音的一個重要原因是,他們傳統上信奉「親民」的理念,與鄉村和土地有著緊密聯繫;很多貴族敵視城市生活、現代性和資產階級。他們往往從小在鄉村莊園長大,從身邊的下人(當地農民)那裡學會了很多言辭。貴族往往更願意和下層民眾相處,而厭惡受過教育、附庸風雅、喜歡攀龍附鳳、喜歡模仿貴族的資產階級。所以有很多乍看起來奇怪的描述貴族與農民親密相處的故事。博多·馮·阿爾文斯萊本伯爵(Bodo Graf v. Alvensleben)曾是一戰之後右翼準軍事組織「鋼盔隊」的領導人之一,還當過德國紳士俱樂部主席。20年代,他常在自家莊園的啤酒館站櫃檯,為村民倒免費啤酒。巴伐利亞王儲魯布萊希特有次一邊散步一邊與朋友高談闊論,被一個老農民的問候打斷,於是停下來親切地詢問對方家裡的孩子如何、牲口如何、莊稼收成如何。弗裡德裡希·卡爾·卡斯泰爾-卡斯泰爾侯爵(Friedrich Carl zu Castell-Castell,1864—1923)於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在德軍服役,他就覺得貴族很容易與農民出身的普通士兵打成一片,而喜歡拿腔拿調的資產階級軍官令他厭惡。並且他生活在鄉村環境裡,他和農民關心的話題是類似的:莊稼、騎馬、大自然等等。出身城市的資產階級與貴族地主的共同話題比較少,說話的習慣也不一樣。
德國語言學者沃爾夫岡·弗呂瓦爾德(Wolfgang Frühwald)說,德國資產階級有自己的「受過教育的方言」,與貴族和「下層民眾」都不一樣,後兩者倒是有很多相似之處。所以,總結來看,語言,無論是外語還是作為母語的德語,都是德意志貴族身份的象徵,也是他們與其他階級拉開距離、劃清界限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