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80年代開始,中國城市開始了大規模的住房拆遷和改造運動,引發成千上萬居民的被動遷移。
由於政府和開發商對居民的補償安置標準多以物質空間或家庭人數為基礎,常常忽視拆遷和改造對個體在心理、就業、社會網絡等方面的負面影響。特別是
對於那些長期在社區中居住的弱勢群體來說,拆遷改造割裂了在社區內的社交資源、空間利用方式和就業機會,給他們的生活帶來很大的挑戰。
國內外學者從人-地關係的視角,對居民的地方依戀、地方感等內容進行了研究,用以揭示住房拆遷改造對居民精神和心理層面的負面影響。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本研究以瀋陽市友誼小區為例,探索了居民友誼小區中的居住經歷,揭示居民對拆遷改造的矛盾態度。
作為典型的東北老工業城市,瀋陽的城市發展長期存在「重生產、輕生活」的問題,在居民的住房等方面欠帳較多。因此,地方政府和居民擁有強烈的住房改造意願。從上世紀80年代末瀋陽就開始進行大大小小的拆遷和改造。到2000年左右,改造規模和範圍進一步加大。
但是,隨著市場化進程的不斷深入,拆遷改造對於居民不再是「搬新家」和「上高樓」這麼簡單。在這看似 「確幸」的背後,居民常要面臨強拆、住房安置不當、貨幣補償不合理等問題。在面對拆遷時,居民常需要解決兩個最為棘手的問題。
第一個是明確如何通過補償機制來實現自身利益的最大化;第二個是「家」就要沒了,接下來該到哪裡安居?第一個問題需要居民與地方政府、開發商在博弈中完成;第二個問題往往由個體和家庭內部消化。當前,友誼小區的居民就面對這樣的困境。
友誼小區由多棟3-5層的樓房組成,是上世紀60年代左右由蘇聯專家設計、建成的。在物資十分匱乏的年代,友誼小區的樓高、相對完備的基礎設施和獨特的建築風格在當時以棚屋平房為主的瀋陽顯得十分耀眼,用小區居民的話就是「過去來講,住到友誼,那可榮耀啦。因為整個瀋陽就這一片樓!」這份榮光一直伴隨友誼小區的居民度過了整個80年代。
友誼小區。 文中圖片均由作者提供到上世紀90年代之後,伴隨市場經濟的發展和國有企業的體制改革,友誼小區中很多居民成了下崗職工,友誼也從原先的企業職能中剝離出來,歸由地方政府管理。由於缺乏必要的資金投入和日常維護,友誼小區出現了多重衰退。2015年,瀋陽市諸多類似友誼的老舊小區成為了拆遷改造的對象。
拆遷改造對於這些居民來說意味著太多的未知和不確定,因此友誼小區中處處瀰漫著期待與猶豫、興奮與不安的氣息。大家意識到與「友誼」的友誼就要結束了,內心十分不舍。
地方依戀的建立:社會關係、物質空間和經濟支持今年62歲的剛叔幾乎一生都在友誼中度過。剛叔6歲的時候,爺爺就帶著全家搬進友誼並一直居住到現在,他認為,友誼小區見證自己家庭中的每個重要環節: 「我結婚時候就在這疙瘩,接著我爺爺在這裡沒了,我父親也沒了。後來我妹妹也從這裡結婚出嫁了……」
剛叔認為自己跟友誼的鄰居們就像家人一樣親近。他說他和發小兩人的父輩都在同一個廠子工作,每天一起上下班,關係非常好。所以,父輩這種兄弟般的情感自然延續到了剛叔和他發小的身上,兩人一起上下學、玩耍、打架並步入社會。
剛叔對友誼小區感情很深。面對即將發生的拆遷,他說自己心裡很難受,因為象徵自己家族根源的「老家」——友誼——就要沒了。
跟商品房小區相比,友誼這樣的老小區具有幾個優點。首先,友誼小區的生活成本較低,不用支付商品房小區中高額的物業管理費、電梯費等費用;其次,居民在友誼這類小區中可以根據自己需求對的空間進行改造,從而擴大使用面積、滿足自身的空間功能需求;再次,小區的區位優越,附近有公共運輸、公園等基礎設施,便於居民出行和鍛鍊身體;最後,居民可以在這些小區經營小賣部、小菜場等,能夠有穩固的家庭收入。
雖然拆遷後,友誼的居民可以搬進較新的商品房小區中,享受規範的社區管理帶來的諸多好處。但是,搬遷後他們還要面對生活成本的提升、功能空間的損失、相對較差的區位等問題。因此,友誼中的一些居民期望當地政府能夠把這些損失納入到補償標準中去。剛叔也說,目前他不打算搬走,他想等等,看政府怎麼補償自己這些方面的損失。
在矛盾經歷中消損的地方依戀當然,居民與友誼的「友誼發展」並不總那麼和諧美好。老舊小區中社會、物質等層面的衰退給居民帶來很多困擾,許多老住戶先後離開。
伴隨著小區老鄰居的搬遷和死亡,社區中原住居民的社交網絡在不斷破碎化,並導致居住安全感的下降。王大爺80多歲了,在友誼住了近30年,見證了友誼小區中居民結構的變化。他說現在有能耐的老鄰居一個個都搬走了,並把空著的房子租給了陌生的外地人。平時王大爺不願意跟這些租戶交流,主要原因之一是缺乏信任感,尤其是在白菜被偷之後,王大爺對於租戶的印象更差了:「我知道是誰幹的。肯定不是老鄰居,老鄰居誰幹這種事情啊!」
友誼小區物質空間的衰退也嚴重影響到居民的生活質量。小李跟我抱怨道:「這老房子,你從外表看沒事,其實連下水都沒有。還有就是做飯的時候,屋頂的牆皮噼裡啪啦的全掉鍋裡了!那天我媽剛做好的餃子,『啪』一塊灰掉下去了,餃子都不能要了!」
為了防止小區房屋下沉使用的鋼結構。剛叔對小區的建築安全表示擔憂,他說由於建築老化和維修不善,他住的那棟老房子一直在下沉,眼看著小時候他扒著玩的窗臺跟旁邊的臺階距離不斷縮小,都快挨著了。
友誼小區在物質和社會空間上的衰退還給居民的自尊心帶來負面影響。例如,30多歲的趙哥為了跟對象順利結婚離開了友誼小區,他解釋道「…以前結婚能來這裡住,現在這裡條件這麼差。跟老公公老婆婆在這二十多坪米的房子裡擠一塊,你能願意擱這兒住,擱這邊兒結婚?」
住房內部情況。結語友誼小區居民的經歷並不是個案。改革開放後,中國很多老舊社區缺乏完善的治理體系,在投資、管理和維護方面長期不到位,並直接導致這些小區的衰退。
當被問到對拆遷改造的態度時,友誼小區的小李表達了自己的想法:「是挺矛盾的,也別說對這兒有還是沒有情感」。小李的答案是辯證的,既體現了居民對長期居住的老舊小區很深的情感,也體現了社區衰退給他們生活帶來的煩惱。地方依戀感就在這種矛盾的社區經歷中形成了。
同時,小李的答案也是無奈的,無論有沒有地方依戀感,拆遷改造已是板上釘釘的事實。目前居民的期待就是看能不能通過地方政府的補償來真正提升自己的居住水平甚至家境。
但是,正如本文開頭所說,當前中國有關土地徵收、住房拆遷改造的補償標準仍不完善,尚未全面考慮居民在情感、空間和經濟等方面的損失。未來,老舊小區拆遷改造的發起者需要在老舊小區改造前,做好摸底工作,詳細諮詢和了解居民的訴求和情況,並在此基礎上明確「 怎麼改(拆還是改)」、「改什麼」以及「怎麼補」等問題。
[文中友誼小區和人物名均為化名。作者李欣系南京農業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副教授。本文改編自學術論文「地方依戀的矛盾心理:瀋陽單位居住區拆遷居民的生活體驗」(Ambivalence in place attachment: the lived experiences of residents in danwei communities facing demolition in Shenyang, China),文章收錄於期刊《住房研究》(Housing Studies)。](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