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討厭的很,愛給別人取渾名(綽號),人家有大號不叫,非得從頭到腳把人家打量一番,找出人家生理上的缺陷或特點,取個難聽的綽號,哪怕你長的伸伸抖抖,但嘴角上長了一顆美人痣,我偏叫你「王媒婆」。這個渾名將伴隨你一生,取都取不脫,久而久之連你都默認了。大家都喊習慣了,就成了公認的習慣勢力,所以,有個偉人說過習慣不可怕,怕的是習慣成了勢力。
從小學到中學,我的男同學們幾乎沒有一個沒有渾名的,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渾名偏偏叫「小娘子」,原來他說話細聲細氣的。我給人取了不少渾名,「蘭怪人」「豬翹翹」「一砣屎」「尿三丈」。如此等等,有個渾名很特別,叫「報告政府」。他原來是個老右派,勞改了幾年,釋放回來後改不了習慣,開口離不開「報告政府」。大家就給他取了個「報告政府」的渾名。
下鄉的時候我們公社演出文藝節目《公社女民兵》,報幕者報:演出者萬老者。舞臺上跳出一個年輕漂亮的女知青來,大家哄堂大笑。原來這個舞者的綽號就叫「萬老者」,那個「者」字還帶兒音。全公社的人都這樣叫她,反倒不知道她的真名了。有個大美女,學校的文體尖子,人才、身材、相貌,無可挑剔,這個渾名無從取,這難不倒這些調皮同學,終於從她的名字中找出一個破綻來,她叫廖歡,叫她名字時故意叫成「尿罐」,於是「尿罐」就叫出名了,活生生給這個品學兼優的女同學扣個尿罐子。不過這位廖歡同學對人大氣得很,毫不計較。
另外有個同學就大不同了,有人給他取名「太監」。這個侮辱人的渾名他死活不接受,叫一次他罵一次,直罵得你祖宗八代,七竅生煙,從此沒人敢喊他渾名,這個反抗者終於取得勝利。「太監」這個尿盆子硬沒扣上去。
因此我奉勸朋友們,如果你新添貴子千金,取名時千萬不能給我們這些討厭鬼留個破綻,比如「史觀之」「張可詩」之類名字。
在階級鬥爭的極左年代,我有幾個同學說與其拿給你們取渾名取笑,不如我自己取個革命的名字取而代之。一個取名「曾志強」,革命意志無比堅強的意思。另一取名「鄧志剛」,革命意志更剛強。有個姓賈的同學也想模仿,可是取來取去,「賈革命」「賈紅旗」「賈愛國」……那意思全反了,弄不好還要弄頂真的反革命帽子來戴起,只好遺憾作罷。
不過如果說渾名取得好,要數一個人——施耐庵,水滸一百單八將,個個渾名生動活潑,有趣有味:「豹子頭」「黑旋風」「母夜叉」……道道菜都是生猛海鮮,過癮。
我給人取了不少渾名,自己也被人取了一個渾名——雞足二神,閻王的索命鬼,大災星。不過我也還他二個渾名:「金兀朮」(齷齪)、「走陰」。這是兩個更重量級的災星,齷齪大家知道是四川話,外延包含了一切不祥,希特勒也可叫大齷齪。走陰呢,過去敘永邊城偏僻的農村,把那種又醜又邋遢而且又討厭的老女人看作走陰,專門半夜三更去掐人家小孩,於是哪家小孩病了,發高燒了,準是那個走陰乾的。走陰是最冤死人的一個渾名。
回過頭來看,隨便給人取綽號,實在不應該,輕的說不尊重人,往重說侮辱人格,戲耍別人,戴帽子,扣屎盆子。我現在不給人取渾名了,不單是前面說的原因,而是我經歷了一場渾名滿天飛,演變成打棍子、扣帽子登峰造極的時代——文化大革命。
一九六六年,「文革」說來媽一聲就來了,大家都沒有回過神來,連國家主席劉少奇都說他搞不清楚,打砸搶抄抓就開始了。取渾名演變成扣政治帽子,不是開個玩笑,而要整死人,殺傷力之大超出我的想像。
政治渾名變成了政治帽子,滿天飛,大家互相扣帽子,冷不丁飛一頂在你頭上嚇你個半死,真是風雲突變,百姓打內戰,灑向人間都是怨。這些政治帽子五花八門,「小爬蟲」「變色龍」「老保」「麻子兵」「走資派」「叛徒」「鬧糧分子」「收聽敵臺犯」「梅花黨」……加上原來的「地富反壞右」幾十頂。
其中有二頂隱性帽子,看不見摸不著,像孫悟空頭上的緊箍咒,一念咒語,你痛的滿地打滾,一頂叫「百分之二」,什麼意思?一個單位必須按比例有百分之二的人屬於內部管制,雖然沒有人鬥爭你,但背後都有幾十雙眼睛盯著你,隨時可能鬥爭你,讓你一天到晚過的懸吊吊的。另一頂叫「摘帽右派」,意思是你摘了帽子還是右派,人人都要監督你,等於沒有摘,你說氣人不氣人。
終於有一天,三頂帽子飛下來了,叫「叛徒」「內奸」「工賊」,給誰戴?中國最大的官,國家主席劉少奇。不打你,不殺你,給你頭上扣個屎盆子,氣死你。反正氣死人不填命,國家主席就這樣被人給氣死了。
要說冤,還是國家主席劉少奇比哪個都冤,真替他鳴不平,如果誰扣了我這三頂帽子,我一定要還他三頂帽子,你說我是叛徒,我說你是流氓,你說我是內奸,我說你是魔王,你說我是工賊,我說你是秦始皇,氣他個大半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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