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明森 (中國生態文明研究與促進會監事長)
已故作家胡冬林,前幾天被追授長白山生態文明建設綠色衛士稱號。他的遺作《山林筆記》今年7月剛剛出版,就被中國圖書評論學會列入2020年月度中國好書榜單。榜單發布者的推薦意見說,這是一部卷帙浩繁的山林生活日誌,這是一部關於大森林、野生動物、山民生活的全景記錄。
《山林筆記》兩卷3本,洋洋112萬字,寫的是大森林見聞、故事、生活、快樂以及無奈、憤怒。這部沒有任何虛構的日記體散文,被譽為用生命完成的生態文學精品。
胡冬林已經去世3年了,他的作品、他的故事、他的精神,至今仍然在廣泛傳頌。這與生態文學創作的日漸繁榮有關,與保護生態環境的社會風氣愈加濃厚有關,更因為胡冬林的作品植根大自然而直達人心,因為胡冬林的人品敦厚透明而剛直不阿。胡冬林已經成為生態文學的一面旗幟、一種標誌、一個符號。
融入大森林的胡冬林
胡冬林的文學作品,背景是長白山,故事主角則是青羊、狐狸、山貓、青鼬、野鹿、野豬、水獺,蘑菇,以及星鴉等各種野生動植物。甚至連作品的題目,也都直接寫上動植物的名字。其中包括著名的《青羊消息》《狐狸的微笑》《山貓河谷》《黃金鼬》《約會星鴉》《蘑菇課》《青鳥晨歌》《金鹿角》《拍濺》《原始森林手記》以及小說《野豬王》等。
胡冬林認識長白山的180多種鳥類,220多種植物,七八十種蘑菇,30多種野生動物。在胡冬林看來,準確地叫出名字,還只能算點頭之交;真正的認識,是知道這些生靈的故事,理解它們的語言和喜怒哀樂,甚至與之有互動。
為了認識和書寫大森林,他從長春搬到長白山裡,住了5年半。加上前前後後的短期居住,他在長白山住了8年以上。胡冬林進山,不是去體驗生活,而是去生活。他選擇山居,與其說是為了創作,不如說是尋找一種生活方式。
為了搞清楚一頭熊的生活軌跡,他可以追蹤一整天甚至幾天。為了研究蘑菇生長的奧秘,了解那些圍繞著蘑菇發生的動物與動物,人與動物之間的生動故事,他可以連續多日進山觀察。3年之後,終於寫出5萬字的散文《蘑菇課》。而散文《約會星鴉》裡的觀察與體驗,則整整用了5年。
與野生動物心靈相通的胡冬林
胡冬林的作品,第一人稱居多,這樣可以更真實、更直接地表達對自然的熱愛與敬畏。在胡冬林筆下,大森林的動物和植物與人一樣,是有感情的。
《青羊消息》有一段非常生動的描寫:
爬下崖臺時我回頭看了最後一眼,發現那團濃青中有個東西一動,那是一隻一歲大的羊羔,正用溼漉漉的大眼睛望著我。
草食動物都有一雙仿佛總在流淚的雙眼。
他在另一篇日記中寫道,2011年一家慈善機構在長白山西坡放生六百頭梅花鹿,其中1/5乞食時被居民打死,餘下的勉強度過夏秋,入冬後依偎取暖,在最冷的黎明前倒下,在幾個山坡陽面東一堆西一堆分布,屍體的頭頸部都朝向東南方——太陽升起的方向,它們至死都渴望陽光的溫暖。
胡冬林曾經在密林深處發現被毒餌誘殺的5隻黑熊屍體,熊掌和熊膽都被取走,現場慘不忍睹。其中有一隻母熊和3隻幼崽全家慘遭滅門,另外還有一隻棕熊。
當天晚上,胡冬林一口飯也吃不下。入夜,他走出門去,遙望著5隻熊慘死的方向,已然淚落潸潸。
每當描寫這些場景,胡冬林都感覺到痛心疾首。
隻身進入大森林,胡冬林卻從來不帶刀,對自己的動物和植物朋友,不能傷害。他唯一的防身工具,是防暴催淚噴射器,萬一遇到熊的襲擊,最多讓對方麻醉一會兒,不會受傷。
以自然映照人性美的胡冬林
胡冬林寫作的目光,始終集中於野生動物和野生植物。正如評論家所指出,胡冬林作品的關切點並沒有離開人。他雖然遠離人群,卻深入人心,洞察人性。胡冬林說,我們人只是地上的人,魚是水裡的人,鷹是天上的人,熊是山裡的人。他是在自然與動物那裡,尋找人類應該具有的生活和未來。
胡冬林反對那種文學只能寫人的極端觀點,而堅守文學必然指向人性的基本規律。中國好書榜單關於《山林筆記》的推薦意見說,胡冬林作品從大自然的勃勃生機中,反觀人的生命之美,由自然之壯美映照人性之純真。生態文學仍然是文學,其審美、教育、認識等基本功能並沒有改變。人與人的關係、人與自然的關係、人與自我的關係,是古老的三大哲學問題。文學可以也應該觀照和解讀這三大問題,但不必也不可能將其嚴格分開。現代社會裡人與自然的關係,本質是人與人的關係。如同戰爭、災難能夠考驗人性一樣,人性中的真偽、善惡、美醜,在使用自然資源的利益爭奪中越來越充分地表現出來。人對動物的態度,是一面鏡子,折射了人與人的關係。從社會的大尺度來看,人怎麼對動物,就怎麼對人。
而胡冬林最擔憂的,恰恰是人性墮落。他說,動物之殤,其實是人性之殤。
作為戰士的胡冬林
胡冬林不僅僅是生態文學作家,更是堅定的生態環境保護者。研究胡冬林的作品,一定要同時研究胡冬林的行為。否則,就可能把胡冬林讀淺了,讀窄了。
從某種意義上說,文學創作是他參與生態環境保護的一種方式。他說,生態作家要以身作則,一方面是作家,一方面是戰士,不僅僅依靠文字,也要身體力行去守護一方水土,守護生態環境。胡冬林在長白山生活的幾年,不僅一直在寫作,而且始終跟破壞生態環境的行為直接對戰。他的對手,往往是兇險的,或者是非常強大的。
2011年初冬,胡冬林到北京參加中國作協代表第八次全國代表大會,我去駐地看他。多年未見的老朋友,剛剛寒暄兩句,他就話鋒一轉,氣憤地講起長白山保護區裡的違建別墅和高爾夫球場。
他推挪著面前茶几上的幾個杯子,演示別墅區和高爾夫球場的具體位置,說著說著,那個略帶沙啞的聲音就有些激動。
他調查好久了,已經向國家和省有關部門舉報,而且是實名。他知道開發商背景強大,知道各種關係錯綜複雜,但他不怕。
2017年底,在中央環境保護督察組督察之後,吉林省對長白山高爾夫球場和違建別墅全部拆除整改。
無論胡冬林是不是第一個舉報者,恢復了生態的大森林都一定會記著他。違建別墅和高爾夫球場被拆除的那一刻,魂歸大森林的胡冬林,應該是欣慰的。
鬥智鬥勇的胡冬林
胡冬林在長白山有很多朋友,和他們一起進山採蘑菇,一起在小飯館吃飯,聽他們講大森林的故事。朋友是朋友,關鍵時候,胡冬林翻臉不認人。那年冬天,有人在山裡發現熊的足跡。有兩個盜獵者得知消息,立刻開始尋找。胡冬林和這兩個人是朋友,就說要採風,跟著他們進了山。
山上的雪很大,幾個人走了很久,終於找到了這隻熊蹲倉的大樹洞。蹲倉,就是冬眠。熊冬眠的地方,包括樹倉、土倉和石倉。其中樹倉,即樹洞最多。而獵殺冬眠的熊,叫作掏倉。
兩個盜獵者當即端起隨身帶著的扎槍,向著樹洞刺去。胡冬林猛然衝上去,死死地攥住一人的槍桿。扎槍,就是梭鏢。
由於事出突然,盜獵者嚇了一跳。胡冬林說,他看見那人的眼睛裡充滿了血紅的憤怒。
胡冬林對兩個盜獵者說,你們這樣刺殺,可能掏倉不成反而驚動了獵物。熊一旦衝出來,將會拼死反撲。盜獵者想了想,也有道理,就決定改用「堵杖」。
所謂「堵杖」,就是先用木頭把樹洞口堵住,再用扎槍刺殺,這樣熊就跳不出來了。盜獵者開始四處尋找可用的木頭,胡冬林點燃一根煙,一邊抽著一邊幫著找木頭。過了一會兒,胡冬林建議說,天色已晚,為了安全,不如明早再來。盜獵者說也對。於是,三個人開始下山。
盜獵者沒有想到,胡冬林剛才趁他們不注意,已經悄悄地把菸頭塞進大樹下面的洞口。熊的嗅覺靈敏且非常討厭煙味。熊冬眠,並不像蛇和青蛙那樣深度睡眠,而是一種靜靜的「假睡」,只要有異常氣味就會慢慢醒來,逃離險境,並且不再回到這個樹洞。
當天晚上,山裡下了雪。胡冬林知道,那隻熊已經逃離,新雪正好可以掩蓋它的蹤跡。
也許是緣分吧,後來胡冬林多次見過這隻熊。據他觀察,這隻母熊應該已經產了3隻小熊。
由於經常舉報盜獵行為,有人聲稱要花十萬元「辦」了胡冬林。打匿名恐嚇電話以及讓人傳話捎信的,接連不斷。胡冬林說,這種事不是遇到一次兩次了,我一個快60歲的人,有什麼好怕的。
2017年春天,冬林突發疾病,不幸去世。
這一天,是5月4日。
而十年前的這一天,2007年5月4日,冬林從長春搬到長白山,開始山居生活。
難道胡冬林與長白山前世有約嗎?
幾年前,冬林跟我們說起長白山,想像著滿族先祖登上山頂,極目遠眺,意氣風發的樣子,情不自禁地張開雙臂,仰天長嘯。如今,冬林真的全身心地擁抱長白了。
長白不老,冬林猶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