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漁居芥子園)
【文化的江山】
李冬君/文
明中葉以後,文壇上流行一股清麗的小品文體,短小精悍,格言款式,說著性靈的話語,句子很甜,像只花叢中的蝴蝶,在生活的花園裡吮吸;句子很人性,像個憤世嫉俗的青年,靈魂對肉身的驚異發現,開始放縱一種自我審美的張力;句子很愁苦,像位飽經苦難的老人,回憶當年不知苦滋味的魯莽。而對於這些應接不暇的巨人藝語,再也沒有比小品文更為應景的款式了。
張岱有個陶庵夢
漢文化從周公制禮作樂到明末甲申國變,積攢了2600多年的風華,至明朝末年而絕代。張岱的審美生涯,就是在這樣一幀錦如漢賦的終極篇章裡徜徉走過的。對漢文化繁複的精緻與極致,他那份單純的沉醉,卻表現如饕餮,以他那顆衝破偽道學之後便一發不可收拾的性靈之心,樂此不疲在物慾繽紛的世界裡,展示他的名士風流,攪動上流社會追逐名士以及名士手上的長物風流。
可耗盡他傾情大半生的華美,對於大明王朝來說,卻不過是回眸的一抹驚豔。1644年清人入關,大明江山如多米諾骨牌,從北向南最後一塊倒在這枚「性靈紈絝」的腳前,他以歷史之眼觀摩了這場王朝易代的演出。好友蘇松總督祁彪佳在杭州沉池殉明,而另一位好友大明的太子少保、戶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王鐸,與大明的禮部尚書錢謙益,則在清人兵臨南京城下時,攜手打開城門,親自迎清軍入城。
此情此景,張公子怎麼辦?張岱沒有功名,可以不殉國,也不必殉國,那國不過是一家一姓的朱家王朝,而他的江山在文化,文化的江山裡的精華就在他的腦子裡、身體裡,與他的生命共一體,他要將文化的江山保存下來,傳承下去,他還不能死。
他在《陶庵夢憶》「自序」中說:陶庵國破家亡,無所歸止,披髮入山。每欲引決,因《石匱書》未成,尚視息人世。然瓶粟屢罄,不能舉火,飢餓之餘,惟弄筆墨。去冬還輕裘珍饈,今冬卻無錢舉火,這種從巔峰跌入深淵的體驗,如夢中驚醒,提示他作為興亡遺續的使命。《石匱書》是祁彪佳殉明前,叮囑張岱不能死,漢人的歷史唯張岱這般錦繡人物才能完成。
跌入深淵反而踏實了,就在深淵裡寫作。記得林風眠先生說的,我像斯芬克斯,坐在沙漠裡,每一個時代皆自譽為偉大的時代。可偉大的時代一個接一個過去,我依然沉默。歷史呼嘯而過,王朝是歷史之鞭下的陀螺。
張岱不再恣意放縱,不再叛逆,而是沉浸在深淵裡靜默觀看,回憶思索如夢一般的絕代風華。對痴人不能說破夢,於是,他痴於夢而將醒沉於夢底。王國維與張岱一樣痴,卻又絕望於夢醒,於是,將醒沉於湖底。而張岱在夢底,每憶一美,每一懺悔,每一記之,每一泣之。
這期間,他完成了《石匱書》這部重要史學著作,以告慰他的老友祁彪佳。當年他想與祁彪佳同殉大明,老友不允,囑他漢人的歷史要漢人來寫,要他活下去,完成《石匱書》。他有這個能力,可以說他甚至比談遷、全祖望、査繼佐更有資格列為「浙東四大史家」之一。
《陶庵夢憶》留住了文化的根,無論陽春白雪,還是市井玩好等諸諸般般,都在他傷心的俏皮絕句裡紛紜呈現,一部漢文化兩千年的百科全書。這是一卷張岱手裡的「清明上河圖」,從12世紀
到17世紀,從北宋末宣和年到大明末崇禎年,從開封汴梁走到會稽山陰,襟帶揚淮、金陵、蘇、杭,漢文化走了五百多年的錦繡之路,以其豐贍培養了一批百科全書式的士人精英。《陶庵夢憶》在前,《紅樓夢》在後,張公子的痴狂啟示了賈寶玉的叛逆,又無可奈何輪迴為世俗觀念中的痴癲,最終被逼向出世;而曹雪芹的痛惜與悲憫,則在緬懷張岱那一時代的華彩中萃取並挽留了中國古典風範。一部偉大的作品,必有詩性和人性打底子,表現苦澀的時代之狂。
明代狂人多,「狂」的代表有兩位,一位是思想家李贄,另一位是藝術家徐渭,此二人皆以「狂」名世,亦因「狂」而被世人剷除。李贄是狂人的先驅,徐渭是張岱的父輩;李贄要我理我窮,我物我格,其狂若高高山頂行;徐渭則要潑墨大寫意,其狂光芒夜半如鬼語。
徐渭去世的第三年,山陰同郡張岱出生。張岱少年時就痴嗜徐渭之狂格,遍訪搜集徐渭詩稿,26歲時刊印《徐文長詩稿》。狂人陳眉公是張岱的父輩,也是他的忘年交,狂人陳洪綬是他形影不離的至交同伴。
情人入關,國變傳來,陳洪綬正寓居徐渭的青藤書屋,悲痛欲絕,縱酒大哭。張岱在《陶庵夢憶》裡說他這位兄弟,國亡不死,不忠不孝,其實那是在痛責自己。去年還同王鐸泛舟杭州水上,談書論畫。轉年就看他開南京城門投降清人,以張岱的痴狂,內心將起怎樣的波瀾?
葬完義士祁彪佳,陳洪綬作陪,張岱在自家府邸,接駕魯王朱以海,並請魯王觀賞自家戲班演出的《賣油郎》,以此絕唱辭別魯王,歸隱山林,表明自己的決絕心跡。幾年後,他的次子欲博取功名,去參加大清順治十一年的省試,寄身於異族籬下為臣。想來他也別有心情,一種煙波各自愁吧。幸虧還有一座文化的江山,「愁」還有個去處,在《陶庵夢憶》裡慢慢紓解。
晚明士人心苦,在資本主義萌芽的商品經濟中,他們以放縱尋求自由獨立的人格樣式,以「痴狂」的天真與稚嫩,從太湖流域嘯傲到西湖岸邊,以為找到了新時代的自我定位。「痴」如一盞燈,可以風雨夜行,做一番獨特的遊歷;「狂」如一把火,如一道閃電,如一個霹靂,就如同聞一多詩裡說的「爆一聲咱們的中國」。但一切還未及成型,便被野蠻打得七零八落、凋零一片了。
文明倒掛了,落後戰勝了先進。明亡後,在這巨大的歷史時差中,顧炎武似乎想通了一件事,那就是:亡明可以,不能亡天下。而天下就是中國文化,讀書人要守住文化的根,作最後的抗爭,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陶庵夢憶》以審美的眼光,一邊掃描文化中國,一邊留下了珍貴的文化中國之遺產。今天,我們讀狂人書,似乎可以觸摸到文明的哀傷。《陶庵夢憶》是晚明繁華世相的一個立此存照,張岱是悲涼的,他披髮歸隱,不與新朝合作,將生命終止於前朝舊夢中,供後人憑弔。
李漁把生存過成詩
明清之際,歷史轟然飈過。塵埃落定之後,新秩序下,人們還得照舊生活。生活與生存不同,生存可以將就,而生活就要講究。生存遵循自然規律,而生活得遵循價值規律。生老病死是自然規律,榮辱得失是價值規律。李漁在《閒情偶寄》裡告訴我們「閒情」是生活,生活是生存的偶得,必須料理好生存,生活的感應頻率才會顯現,在生存之閒時必須錦上添花,才是人的生活。不必忌諱錦上添花,「添花」應該是人生的坐標。
李漁的一生,是一介寒士的奮鬥史。
他總是涉險於貧困的邊緣,起伏如衝浪,但無論浪尖還是谷底,無論前浪還是後浪,他始終會坐在浪尖上,抓住瞬間的峰巔,鍾情於生活的審美,沉浸在生活的所有細節與趣味裡,頑強地活出品位來。他對生活的摯愛,使他給予《閒情偶寄》的精神基調,是一個不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的執著。他寫作,帶戲班子演戲,攜一大家人遊歷,品吃、養生、造園子,把一個「芥子園」營造成生存與生活「兩重天」。事實上,有關生活的品位,他都不妥協。
李漁比張岱小十幾歲,為同代人,兩人時間重疊,但他早於張岱先逝。他們,一個生活在過去的回憶裡,一個生活在當下。隱居後,張岱開始寫《陶庵夢憶》,直到130年後,西曆1775年,乾隆44年,這本書才面世。而李漁56歲時,便開始總結他的戲劇理論和生活美學,著手著《閒情偶寄》,1671年刻印全稿,與張岱的《西湖尋夢》同年付梓。看來,李漁沒有讀過《陶庵夢憶》,甚至在寫作《閒情偶寄》時,亦未睹《西湖尋夢》。而張岱則有可能知道或看過《閒情偶寄》?不知兩人是否有過交集,以張岱對戲曲的痴,不會不知道李漁,他在《陶庵夢憶》裡說:餘嘗見一齣好戲,恨不得法錦包裹,傳之不朽。嘗比之天上一夜好月,與得火候一杯好茶,可供一刻受用。這說明他們「性相近」吶,也許他們因生活於不同圈子而「習相遠」。一個是富家紈絝,一個是鄉裡村娃,習慣必然霄壤。
李漁萍寄杭州發展時,張岱在紹興快園隱居,還時常泛遊西湖。不過,那時張岱已經隱逸,寫作、挑水、蒔田;而李漁正一邊遊走於達官貴人的府邸討生活,一邊在市場裡尋求安身的方寸,以他有骨有節有性靈的審美原則,才不至沉淪於「唯物」的生存。
李漁身上有市井氣,這是張岱不具備的。李漁是金華蘭溪伊山頭村人,遊埠溪從村裡流過,舟行數裡,就到了遊埠鎮碼頭。碼頭,唐初就建了,唐代詩人戴叔倫曾放棹蘭溪,有詩句「蘭溪三日桃花雨」,此後有幾位大詩人都來過。小時候,李漁常從遊埠鎮碼頭乘船到衢州看各種戲班子演戲。那時,鎮上百業興旺,碼頭有「三缸」(醬、酒、染)、「五坊」(糖、油、炒、磨、豆腐)、「六行」(米、豬、藥、繭、竹木、運)、「十匠」(鐵、錫、銅、銀……)等,四方賈商雲集。
中國士人一般都會自帶詩文氣,而對市井氣則避之唯恐不及。一介寒士在體制外生存,必須有市井氣。李漁就這樣,可以建園造景,可以自帶戲班子,亦可寫暢銷書;不愉快就遷徙輾轉,把一個大家庭背在肩上;或建在書齋園林中,一家人過著自由平等真愛的生活,艱難的生活硬給他過成了一首有結構的詩。
《陶庵夢憶》也寫市井玩好,但那是「隔岸觀火」式的觀察與審美,而李漁則生活其中,被人以「俳優」鄙之。張公子是真「閒情」,他有富庶的家底和才情供他盡情揮霍,而李漁則是忙裡偷「閒」,對他來講,忙是生存,「閒」是生活,生活是精神和心靈上的閒暇,他只要有才情一項技能僅供差遣就夠了。他沒有像張岱那樣披髮歸隱,而是選擇了剃髮,他把頭髮上交了大清王朝,算作「人頭稅」,同時,他把大腦以及情感與思想,作為「投名狀」入夥了文化的江山,他要在文化的江山裡藝術地活著。總之,李漁和張岱各持各的人格操守,各有各的命運。
漢文化到晚明的精緻樣式,定格在《陶庵夢憶》裡,又在《閒情偶寄》裡鮮活。林語堂說《閒情偶寄》,可以看作是新一代中國人藝術生活的指南。
李漁還有一股豪傑氣,一生結交很多朋友。在南京與曹雪芹的曾祖江南織造曹璽有走動,與曹雪芹祖父曹寅是忘年交,看來在《紅樓夢》之前,那些經歷易代的士人,不約而同對即將終結的晚明文化進行了一次重啟式的彩排。如果說「重啟」是一次文藝復興的話,那麼《紅樓夢》則是這一次彩排的偉大成果。
沈三白浮生滄浪
北宋慶曆年間,一位詩人在體制內很鬱悶,便從開封府往「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的錦繡江南去,在江楓漁火處,購得一園,開始經營起自家的精神據點。
詩人臨水築亭,心似滄浪,故名之曰「滄浪亭」,自號「滄浪翁」,此乃蘇子美也。
此後,光陰似箭,穿越了兩三個王朝,又來了一介布衣書生,姓「沈」,名「三白」,身旁還有一位女子,亭亭玉立、眼色纖纖地落在潮溼的苔蘚、古樹皮的褶皺中,如驚鴻一瞥,那便是芸娘了。俊男美女,輕羅小扇,借住於滄浪亭,伏於窗前月下,清風徐來,暑氣頓解,品花賞月,其樂何之!
十八世紀的滄浪亭,還是可以登疊石遠眺的。中秋日,三白攜芸娘登亭賞月,晚暮炊煙四起之際,二人還可以極目四望,見西山,水連天,一片疏闊。
三白時時慨呼:幸居滄浪亭,乃天之厚我!芸娘也常嘆:自別滄浪亭,夢魂常繞。那時三白困窘,倒也閒暇清淡,賣畫為生,布衣蔬食,有芸娘相伴,可謂知己,然而,人有病,天知否?
沈三白,略晚於曹雪芹,兩人身世、性情相似,都能詩會畫,一個寫了《浮生六記》,一個作了《紅樓夢》,都有悽美的愛情故事,滋生在情感的原始溼地裡,過著遠離清廷體制的性靈生活。《浮生六記》中「閨房記樂」,帶給讀者對愛情的審美寄託,不輸於《紅樓夢》的「寶黛」悲劇。沈三白與妻子芸娘,在「滄浪亭」裡浮生,烹茶煮字,品花賞月,日子雖時有捉襟見肘,但他們物慾不高,日子過得如詩如畫。三白喜談《戰國策》和《莊子》,前者是入世的,後者是出世的。芸娘也有自己的審美,她說學「杜詩之森嚴,不如學李詩之活潑」,根性裡與夫君心有靈犀。
「人棄我取」是三白的生活美學觀,他和芸娘的居所,名之為「我取軒」。可惜,怎奈紅顏薄命,芸娘獨自西去。三白筆下,不依不饒的悼亡,將芸娘蘭心蕙質、典雅樸素的氣度美,定格為中國文化對女性審美的標杆。
十九世紀末,王韜的妻兄在蘇州的一個冷攤上,發現了沈三白的這本自傳殘稿,經王韜之手,才得以流傳後世。不知這位三白公子是怎樣的傾慕李白,反正,他以自己的一生,詮釋了「浮生若夢,為歡幾何」的詩眼人生。
三白只是記錄自己的生活方式,而我們看到的卻是一介布衣可供審美的自選集。人在「滄浪」中浮生,不僅可以像蘇子美那樣高蹈隱居,還可以像沈三白這樣平淡過日子。
林語堂讀罷《浮生六記》嘆曰:芸娘之美不可及。曹聚仁雲遊至滄浪亭,忽有所悟,嘆息道:在那樣精緻的曲榭中,住著沈三白這樣的畫家,配著陳芸這樣的美人,是一幅很好的仕女圖,只有在工筆畫裡才能看到。
讀《浮生六記》如品古畫。
上大學時讀丹納的《藝術哲學》,厚厚的一大本。只記得被一句話如電火行空般擊中,大意是每個人內心都會為藝術留有一小塊方寸之地,只是看你有沒有發現它。那一刻我發現了它,那蒙塵已久的對美的衝動就這樣被擦亮了。是丹納打開了我的審美天窗,使我堅信美與生俱來,是人性的元色,真善的底色。
讀書,知性的參悟與知識性的了解是不同的,也許就是一個緣吧。從「疫情期間生命的『清供』」至「儒歌到晚明的走板」以及本篇,這三篇文字,是我封閉在家時,面對17本古人的書,邊翻翻看看,邊隨手記錄偶得。我想,這17本書以及它們的作者,都擁有一句話的審美啟迪之力,閱讀它們,得之一體一言足矣。
(作者近著《文化的江山》四卷,中信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