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我們似乎可以希望,向生活世界的回歸——對「疼」的切身感受有助於我們脫離哲學。然而弔詭的辯證法又發揮了作用,使我們的希望破滅:現實與理想的張力恰恰正是哲學的構成要件。正如前文所述,哲學是邊緣上的舞蹈,邊緣是哲學的特徵,而邊緣的任何一邊都不是哲學。哲學有使人衝下山崖、跌入虛無、瘋狂與死亡的傾向,但是僅僅當這是一種傾向的時候才是哲學。說哲學家具有這樣的傾向,說的也僅是傾向而非現實。當哲學衝向虛無的傾向成為現實的時候,我們在述說一種虛無的哲學,而這無非是在說:沒有哲學。認為沒有哲學仍然還是哲學顯然是荒謬的。因而對哲學傾向的阻力反而成全了哲學。生活世界並不是脫離哲學的可靠道路,相反,是生活世界成全了哲學。 來自生活世界的「疼」雖有阻止哲學式自殺的作用,但也並不必然能夠阻止哲學式的自殺,理由來自另外一種辯證法——就是柏拉圖通過蘇格拉底之口在《裴多篇》中宣稱的辯證法真理:「痛苦與快樂總是相伴而生」。基裡洛夫說「疼」是阻止哲學式自殺的原因,但他自己並沒有因為怕疼而不自殺。基裡洛夫自殺前瘋咬彼得韋爾霍文斯基的手指,彼得小指的劇痛指引讀者來到了疼痛的辯證法之前,觀看基裡洛夫無可救藥的開槍自殺。自殺前的呆滯與瘋狂的基裡洛夫在實踐上真正處於自己哲學的邊緣,而自殺之後的基裡洛夫不再是哲學家,按照他的理論,他在開槍的瞬間達到了極端的自由——成為神。
於是,我們悲觀地發現,在陷入哲學之日就不要指望有朝一日能夠超脫出來。然而辯證法的弔詭之處就在於:它往往在生出希望的地方覆滅希望,而又在絕望處燃起新的希望。正如前文所言,哲學思考是反思性的,哲學鬥爭是哲學自身的鬥爭,生活世界通過辯證法成為哲學的要件,而哲學對哲學自身的反對固然是哲學的辯證法,卻也是脫離哲學的契機。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沒有刊登的第二部第九章中指出了這樣一條道路。 吉洪是一個修士,既非傳統,也不安分。他與斯塔夫羅金就魔鬼的問題相談甚歡,並且透露了自己不信上帝的事實——教會的修士竟然都不信上帝,這難道不是哲學侵蝕宗教的結果? 斯塔夫羅金問了一個很奇怪的問題,他問吉洪如果不完全相信上帝,那麼能否信仰魔鬼?吉洪的回答是:「噢,太可以了,而且常常如此。」考慮到魔鬼的隱喻含義,此處似乎可以這樣理解:吉洪認為不完全信仰上帝,就可以去信仰(從事)哲學,而且常常如此。 於斯便指明了一條不信上帝的道路——信仰魔鬼。因而一個人一旦沾染了哲學,便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哲學,「而且常常如此」。哲學的力量是如此強大,以致於它只能自己反對自己——而且也常常反對自己。正如吉洪所言:「完全徹底的無神論者與達到完全徹底的信仰僅一步之差。」此言無非是說:完全徹底的哲學與脫離哲學僅一步之差。將哲學貫徹到底就是虛無主義,虛無主義恰恰是哲學最頑固的敵人,然而或許卻是脫離哲學的唯一必然道路。 辯證法的最為弔詭之處就在於:用哲學反對哲學——沒有什麼能比這更荒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