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漢的滅亡也是神學經學的滅亡。魏晉南北朝期間,儒學幾乎蕩然無存,由無賴之風轉而為清談虛議。清談之風漸熾的另一個原因是佛教的興盛。佛教給個體以心靈的恬淡之感,從而使儒學的宏大敘事轉變成了自我審視。士人的無賴之風可由範曄的行節來說明,清談虛議則可由顏之推批判的"治官則不了,或家則不辦"現象來形象地描述。無賴之風的興起有利於大動亂之後統治的勉強維持,可以說,是一個政治上的權宜之計。
東漢後期,儒家為拯救衰敗的君權,從政學者往往以與外戚集團結盟的方式來對付橫暴無忌的宦官集團,因此士族階層就與宦官集團形成了積不相能的"歷史關係"。到了曹操崛起,他雖有士族之學術背景,但家係為宦官,仍與儒家從政學者為敵;再加上實質已經取代東漢,政治行為於其學術背景下的道德原則上無法講通,就採取了"提倡無賴之風而摧抑士氣"的方法[注1]。獻帝建安十五年退封縣而拒不交兵權的告示,最好地說明這點;到了其子曹丕那裡,更是全然否定舊的道德標準,使秦漢以來的風俗為之一變。
曹魏既是無賴之風的受益者,也是無賴之風的受害者,司馬氏以效法"漢魏故事"的方取代它。雖然司馬氏以恢復儒家名教為要務,但其取得權力的方式不合儒家"忠"的道德標準,只落了個"以孝治國"的歷史笑柄。蜀漢降官李密寫《陳情表》,希望按孝的道德原則回家服侍祖母,把司馬氏搞得狼狽不堪。六百年的蜿蜒之路。隋朝結束了中國大分裂的局面,初步統一了中國舊有之天下,也開始努力恢復儒家的道德原則。學者王通[注2]率先起來喊口號,提倡"明王道"、"尊孔子",這一口號在學術界反映為對無賴政治遺風的修正。
王通力主佛、道、儒三家為一體即"三教可一"而不是相互攻訐。他認為:佛教來自(當時認為的)西方,到了中國則本身分化成各種派系,以致經義雜然不精;中國的道教雖然產自本土,但不重視傳統的仁義孝悌之倫理,不利於社會生活秩序化;儒家又不如前二者靈活,應當吸收前二者的長處。在國家治理原則上,王通也十分實際,認為夏商周三代的政治遼遠不可考,應以漢代為樣板。可惜,正如隋朝的短命一樣,王通很短命,只活了38歲,在隋亡的頭一年死掉了。
唐初雖然沒有魏晉南北朝時期的無賴政治習氣與清談之風,但是道家佔了主流,儒家只是提供考試資源而已。至唐中期以後佛教熾盛,更大地壓迫了儒教的生存空間。約過了200年,韓愈[注3]則比王通"三教可一"的意識形態政策主張更近了一步,力倡建立儒家的道統或曰法統。其中,道統之論顯然來自道家,而法統之論顯然取乎佛家。韓愈的信心堅決,理論體系也十分清晰,他聲稱:"抑愈所謂望孔子之門牆而不入於其宮者,焉足以知是非邪?"在抽出孔孟之學的精髓時,他論道:"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無待於外之謂德"。
韓愈的學術主張與政治抱負均未能實現,為官竟然三次遭貶:第一次,在永貞元年(公元805年),他上書反對宮市即宮中強行低價購買民物,以及請察旱災免民租賦,遭貶,由監察御史(監察部長)一降為縣令;元和十年(公元815年),以中書舍人身份上書,請討伐淮西淮鎮割據勢力吳元濟,再次遭貶;元和十四年,上書反對迎佛骨,又在刑部侍朗職位上被貶到外地做刺史。穆宗即位,召為國子祭酒,轉為兵部、吏部侍朗,再升為京兆尹(長安市長)、御史大夫。在韓愈三落四起的官場經歷與他為宋代理學開先河的學術作為,均被後代一般歷史閱讀者所忽略。這一方面是由於他是古文運動倡導人並為唐宋八大家之首的緣故,即他的文學家身份衝淡了他的哲學家身份。
另一方面,程朱理學自宋以後在中國政治思想史上佔有了確然不拔的地位,普通歷史讀者,沒興趣再往上追溯歷史。放下韓愈不論,即便是宋代理學的開山祖師周敦頤(1017-1073),與韓愈之間仍有250年的歷史時間,而周敦頤經程顥、程頤,再經張載到朱熹,仍有120年的時間。大體算來,自王通至朱熹,儒學的恢復以至於成為理學,蜿蜒走來,用了將600年的時間。這個蜿蜒之路雖然終於通向了一個思想的巔峰,但它卻由王通的寬容轉為韓愈的純粹性堅守,再到程朱理學則變成褊狹與激憤。程頤留下的"餓死事極小,失節事極大"的倫理原則,典型地說明了思想的純粹性一變為世俗倫理的刻薄性,那樣一個過程。無論是學術風格還是個人品格上,朱熹都完全承襲了二程兄弟,或曰性格上更接近程頤。程朱理學之謂,最終還過"朱學"[注4]而已,即由朱熹將儒學進行重新定位,使他成為孔丘之後的最傑出的儒學思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