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色列歷史學家尤瓦爾的《人類簡史》是一本非常精彩的書籍,視野廣闊,論述優雅,觀點新奇,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
他重新闡釋了戴斯蒙德的《槍炮、病菌與鋼鐵》《國家的失敗》的歷史觀:農業革命是失敗的革命,人類對其他物種的傷害太過慘烈。尤瓦爾則擴大到反文明的悲觀主義歷史觀,從智人的認知革命,到農業革命、科學革命、工業革命,無一不是在製造苦難,給人類,也給地球。最好的結果是不要進化,要進化的話,就保持在狩獵採集時代,人們每天打打獵,捕捕魚,今朝有酒今朝醉,日子過得相當的舒坦。
一
啟蒙時代的人們對歐洲抱有一種堅定的進步歷史觀,他們認為過去是黑暗的,野蠻的中世紀,連希臘文明也有奴隸制,未來是光明的,其他的國家也都是野蠻的,人類的未來就在歐洲,在歐洲人的科學知識,工業革命,有組織的官僚體制,自由競爭的資本主義,以及人的自由意志和尊嚴。歐洲人在啟蒙的光輝下不斷邁進,但接著就是戰爭,不斷的戰爭,工人的苦難,殖民的殘酷,環境汙染,宗教信仰的壓迫沒娛樂,但是意識形態信仰的壓迫更加慘烈,種族迫害,直到最後,核武器的發明,細菌戰的發明,讓人類看到了自我毀滅以及毀滅地球的暗淡未來。
其實在啟蒙的時候,已經有很多人開始反思文明,提出了自然的世界觀。他們剛開始崇拜中國,因為中國有君主專制,沒有諸侯紛爭,後來統一了,當然就更討厭專制,而嚮往民主了。另一方面,歐洲的物質文明發達後,人們開始嚮往一種自然的生活。當時的航海家發現了大溪地島,通過對其自然淳樸的民風描寫,毫無矯飾、等級制度和貧富差距的社會現實,而成為了歐洲的潮流,無數人湧往那裡,把那裡當做未來文明的烏託邦。
當然,最反啟蒙的是盧梭。他和尤瓦爾是類似的,都抱有一種自然主義的觀點,認為文明越發達,越對人性傷害大。最好是保持那種原始社會的淳樸自然的生活,人類才最幸福。在《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裡,盧梭描摹了一幅美好的原始社會的圖景:人人離群索居,自由自在如野獸,大自然物產豐富,沒有饑荒災害,也沒有爭奪。人與人之間見面的唯一原因就是繁殖後代,之後再次分別,不會有爭鬥、壓迫和囚牢,也沒有帝國、宗教和商業,這些尤瓦爾認為是人類虛構出來的苦難,盧梭也認為並不需要。
盧梭認為,由於某些偶然的原因,比如氣候變化導致的饑荒,最終讓脆弱的人類不得不聚居在一起,互相幫助的同時,也有了攀比的心態,猜忌的心態,嫉妒的心態,最終導致了私有觀念的產生,人類的不平等越來越大,走向苦難之路也就回不了頭了。
二
尤瓦爾在更廣闊的歷史上闡釋了人類的奴役之路:認知革命讓人類發明了火,學會了思考,同時也學會了種族滅絕,學會了互相傷害。農業革命開始了人類的大聚居時代,但是種植導致人類身體被勞作所扭曲,養殖則讓人類傳染了大量的動物病菌。而隨著聚居而產生的國家、宗教、貿易,帶來了專制制度,宗教壓迫和貧富分化,讓人類在苦難中越陷越深。
到後來的科學革命,以及隨之而來的工業化,包括現在的信息化,對人類和地球的傷害更深,直到最後,人工智慧的產生,某種程度上會反過來吞噬人類,最終完成了人類苦難的辯證式終結:人因為追求幸福而不斷走向苦難,最後在苦難中終結了自己。
人類的結局並不是黑格爾所謂的世界歷史的終結,主體和客體的統一,而是非人類的環境和科技,種種異化產品把人類吞噬。
有很多人說尤瓦爾是一個反人文主義者,對人類文明的福利完全視而不見。人類壽命的延長,健康水平的提高,物質財富的豐富,知識水平的提高,技術的發達,民主政治,消滅饑荒和瘟疫……等等文明的成果都被苦難所掩蓋了。在尤瓦爾看來,這些幸福是存在的,但是由此帶來的不幸更加巨大,兩方平衡,就不存在進步了。
特別是在這個時代,2007年金融危機之後,整個世界都陷入到經濟衰退之中,失業,工資降低,貧富分化,恐怖襲擊,暴力犯罪,以及精神上的危機更加厲害:內心孤獨,抑鬱症,狂躁症發病率越來越高……
《人類簡史》的流行也許契合的就是這種時代的悲觀情緒,曾經的美國人相信歐巴馬的改變,但是8年過去了改變並不存在。曾經他們擁抱移民,保持開放的心態,現在移民要吞噬他們,要把他們的國家文化翻個個,甚至搶奪他們低端的工作。
尤瓦爾並沒有開出什麼藥方,這也不是他的責任,他只需要指出問題。這一切背後是一種自然主義的形上學,這種自然主義反對信仰,支持無神論,反對國家體制和社會幹預,支持個人主義和無政府主義,反對物質發展和資源過度的開採,支持生態學的激進觀點,反對戰爭,支持和平,反對人類對知識的探索,支持對生活的享受,反對所謂的科學認識和物質上的進步,支持一種注重人性自由和發展的進步觀。
這是一種批判的歷史哲學,混雜著啟蒙的價值觀,浪漫主義的價值觀,黑格爾和馬克思的痕跡也有,尼採和海德格爾的也不少。
三
其實反對進步一直都是西方基督教化以來的強大思潮。古希臘的先哲們信奉的是一種輪迴的價值觀,社會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興衰更替,就像自然四季、日月輪替一樣。所以他們關注的並不是未來,而是現在,是如何過好當下的生活,而不是追求更美好的未來要犧牲當下什麼。所以要是他們活在今天,絕對不會建立股票市場,期貨市場,這些拿未來的風險收益來應付當下、透支未來的舉動,對於他們來說是不明智的,甚至是愚蠢的。
後來羅馬被基督教化了之後,基督教的線性歷史觀就進來了。猶太人秉持的是一種從失樂園到福樂園的線性救贖歷史觀,亞當夏娃從伊甸園被趕出去後,唯一的希望就是去尋找新的伊甸園,實現一種更高的救贖。基督教推而廣之,不但猶太人,而是全人類都處在救贖的歷史中,必須不斷地信仰、殉教、捍衛信仰,傳播信仰,洗刷自己的原罪,最後才能到達天國。聖經裡專門有一卷《啟示錄》,講的就是末日到來時的審判:義人升天,不義之人毀滅。
基督被釘十字架時候,說的是三天後會復活,但又消失了,說是不久就會復臨,拯救世界。自此之後,基督教發展了一門專門的學問,就是末日論,專門思考歷史何時會終結,人類何時會獲得救贖。
概而論之,也就是兩派,一派是先悲後喜的,說是人類要不斷地走向毀滅,在毀滅的極致過後,耶穌復臨,人類得以拯救。黎明前的黑暗過後,光明普照大地。另一派則是一以貫之的樂觀,人類信仰的不斷發展,最終會實現世界和平,千禧年到來之際,耶穌也就到來,世界就此獲得了救贖。
有的人根據聖經的暗示計算救贖是哪一天,有的人則將救贖分為三段論,三個千年等等,必須按部就班地實現救贖,以此安慰信徒們迫切等待而始終不得耶穌的心情。
等到文藝復興和新教改革之後,政教逐步分離,世俗化不斷推進,人們雖然不再相信基督教的末日論,但是那種線性的世界觀依然保存著,不過是換成了別的模式,比如孔德的人類知識三段論(神學-形上學-科學),乃至啟蒙主義者對文藝復興(光明)-中世紀(黑暗)-啟蒙時代(光明)的歷史劃分,達爾文的進化論,等等,都是末日論的世俗化版本。
當然,其他的還有很多,比如黑格爾大叔的世界精神歷史哲學,歷史終結於普魯士帝國,馬克思的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哲學,歷史終結於無產階級,再比如各種科學主義思想,比如美國人自封為人類救主的思想,乃至科耶夫、福山的「歷史終結論」:蘇聯之後,新自由主義是人類唯一的選擇。
四
尼採不相信進步論,認可傳統古希臘的永恆輪迴思想。海德格爾以歷史性來代替歷史,以個人的死亡來作為終結,人時時刻刻都面對死亡做出真或假的抉擇。大量的後現代思想家也是批判這種線性歷史的宏大敘事,認為完全是權力的想像,人類要追求的還得回到當下,回到在場。你生活中的選擇才是最重要的。
但是人類的這種惡習是很難改變的,這種思維方式已經滲透到了生活的方方面面。現在很多人沒工作沒收入,必須面對問題。問題本身是一個時間跨度,它發端於過去,終結於未來,所以總是將來時。政客們競選時總是說我will做什麼,都是許諾未來,選民們也就看這個未來好不好,為未來投票,本質上和股票投資沒什麼區別。
好的未來,還是壞的未來,希拉蕊還是川普,不過是一次選擇。生存還是毀滅,樂觀主義還是悲觀主義,歷史就在那兒。
這也是尤瓦爾鼓吹的哲學背景之一吧。
不過,這是思想家的觀點,普通人可能不會想那麼多,感覺不到時代精神,而只會根據自己的生活現實、生存意識來附和之:德國人當年生活貧困,失業嚴重,附和了希特勒的「雅利安歷史哲學」,美國人也是失業嚴重,結果先是相信了歐巴馬的進步主義歷史哲學,後來不成,又相信了川普的保守主義歷史哲學。中國人從鴉片戰爭開始不斷相信進步,從達爾文進化論,到自由主義進步觀,到馬克思主義進步觀,到90年代後的什麼也不信,什麼也信的拜金主義狀態。
五
《人類簡史》是一本很成功的書,它販賣焦慮,更販賣悲觀。它有理有據,比一般的雞湯文要高級,但是本質上他們是一樣的。挪用一些學術成果,用生動的故事和優美的文筆包裝好,就變成了一本大眾暢銷書。
這本書在中國很流行,在全世界也很流行,它讓人類在三個小時的閱讀中就對人類200萬年的歷史瞭然於胸,也滿足了當代人的悲觀情緒,激發了人們對人工智慧的擔憂。從更深的層次上,它滿足了人類對未知未來的一種想像。但是它真的能夠做什麼呢?它不像那些行動家,鼓吹行動和變革,它哀嘆一番,什麼也不做,這種虛無的態度最後導致的結果就是犬儒主義:沒什麼意思,世界要完了,那我還糾結什麼,我什麼都可以做,或者我我什麼都不做,總之就是不能做個上班族,做個好父親好丈夫好兒子。
在耶穌的那個時代,也有很多信徒走向了極端,他們認為救贖馬上就要到來,人類文明的一切都將被更新,我們作為信徒,人類的道德並不適用於我們,所以放浪形骸,或者苦行自虐等等行為都出現了。
當然,大部分人還是姑妄聽之,還是乖乖地去工作,罵兩句娘而已。畢竟他們的偶像尤瓦爾,雖然說了這麼多真理,還是照樣西裝革履,遊走於上流社會。
這就掩蓋了真正的行動,人類可以做出的真實的改變:如果自然主義是真理,為什麼不改變世界?生態運動在興起,工人運動要復興,女權運動要跟著來,反戰也要繼續,要繼續這些實實在在的行動啊!
如果自然主義不是真理,那麼苦難的現實該如何救贖呢?新自由主義也許是最不壞的選擇?左派又能夠帶給我們什麼想像呢?
或者,就像個小資產階級一樣呆呆地坐著,自我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