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種姓婆羅門說梵語,穆斯林上流社會講波斯語,而英語向任何階層的人開放。
文/柳展雄
莫迪率領印度人民黨贏得2019年印度大選,保住議會多數席位,成功連任。早在第一個任期,莫迪總理就擺出強硬的右翼民族主義姿態,推行「一個國家,一種語言,一種文化」,強化印地語的地位。
印度號稱「千語之國」,1961年建國後的第一次人口普查,統計出民間大大小小的方言共有1549種,憲法規定的官方語言有14種,英語是其中之一。民族主義者爭取到獨立之後,為何還保留前宗主國的語言?
假洋鬼子和假印度人
印度是僅次於美國的世界第二英語大國,2012年印度的英語使用人口達到1.25億,佔總人口的10%,預計2022年內數字將翻倍。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在日常生活中,印地語和英語無縫切換,印度人在Facebook、Twitter上跟歐美用戶交流無障礙。在矽谷,印度裔IT人員比華裔表現更出色,執掌了谷歌等公司的高管職位。
中國人很容易把印度當成西方世界的一部分,印度採取西式民主制度,地緣政治上倚賴華盛頓。龍象之爭中,西方似乎偏袒印度,對中國千方百計地提防。其實印度親美也只是近幾年才轉向的,在過去冷戰的漫長歲月裡,新德裡更傾向於克裡姆林宮而非白宮。蘇聯在垮臺的前夜仍然向南亞提供武器援助,美印戰略合作夥伴關係直到柯林頓時期才結下。
1990年代改革開放之前,政府嚴格限制歐美外資進入,近乎閉關鎖國狀態。印度人從未忘記近代屈辱史,教科書痛說西方殖民者的罪惡,甘地反對外語教學:「讓數百萬人掌握英文,等於讓他們成為奴隸。」在印度獨立之初,只有3%的人能說英語。
開國總理尼赫魯原本打算用印地語取代英語,由於方言眾多才作罷。印度歷史上沒有形成車書同文的大一統,使用印地語的主體民族僅佔總人口的三分之一,其他各地人說泰米爾語、泰盧固語、孟加拉語、古吉拉特語、卡納達語等等。印地語以梵文天城體為字母,從左向右書寫,穆斯林的烏爾都語文字從右向左書寫,泰米爾文則從上向下讀。
在印度獨立的代表大會上,議員們各說各話,沒法順利溝通,英文反而成了唯一的共通語言。總理尼赫魯跟總統薩瓦帕利·拉達克裡希南聊天,也只能用英語。在殖民統治中,少數知識分子、企業家、政治家接受西式教育,學會了一口流利的英語,他們是這個國家3%的金字塔頂尖人群,精英中的精英。
憲法規定英文為國語之一,僅僅是權宜之計。在獨立後初期的反西方、反資本主義氣氛裡,精英階層把英語當作純粹的工具來用,家裡關起門來仍然說母語方言。如果一個人過分熱衷學洋文,在私下場合跟親朋好友說英語,那麼他會被大家嘲諷為「麥考利崽子」,相當於漢語裡的假洋鬼子。
按照現在歐美左派的文化多元觀點,英國歷史學家、政治家託馬斯·巴賓頓·麥考利屬於不折不扣的白人至上主義者。他驕橫傲慢,渾身上下充滿了盎格魯薩克遜的文化自信。麥考利是19世紀上半葉的貴族,曾在英印政府任職,力主推行英語和英國文化,規定西式課程是印度學生的唯一課程。
託馬斯·巴賓頓·麥考利
他提出:「要在印度國內培養一批精英,他們有著印度人的血統和膚色,頭腦裡裝的卻是白人的品位、思想、道德和才智。」1835年,麥考利一派的官員上臺,頒布新的教育法,以英語教學的學校數目增加一倍,東印度公司在本地招收僱員,優先錄取會說英語的。
很多人在學語言的過程中,改不掉本民族濃重的口音。他們習慣性把P發音成B,把K發音成G,把T發音成D。簡單的句子「How old are you?I’m thirty.(我三十歲)」印度人會說成「I’mdirty. (我有點髒)」
直到今天,一口咖喱味的「Hinglish(印式英語) 」,仍是網際網路上的吐槽對象。詩人泰戈爾厭惡邯鄲學步地學外語,說:「一個民族忘了自己的文化傳統 , 只知抄襲西方, 就是在慢性自殺。」
對英格蘭自身而言,推廣國語並不合乎傳統作風,那種直接統治、強制同化的做法是法式風格。法國人在越南殖民地,熱烈傳播天主教,強制推廣拼音語(用拉丁字母書寫的越南語)。東南亞學童們讀著「我們的祖先是高盧人」的教科書,長大後成為精神法國人,完全脫離本國的文化土壤。
日不落帝國的海外擴張以間接統治為特徵,因俗而治,儘可能不觸動原有的政治社會結構,教學方面自願開放,不強制同化。如果亞非拉的有識之士願意主動學英語,固然很好,不願意學,英國政府也不強求。
英格蘭殖民者在進入印度之初,尊重當地文化習俗,限制牧師的傳教活動,不侵犯印度教信仰。底層的士兵和公務員入鄉隨俗,摒棄了本國的生活習慣,裹上頭巾,吃咖喱飯,娶印度女子。這些融入當地社會的歐洲人,又稱為「白莫臥兒人」,跟假洋鬼子相反,他們是假印度人。
知識分子還主動了解東方的哲學、藝術、法律,開設梵文學院。黑斯廷斯總督(1773年10月至1785年2月在任)贊助文化活動,他告訴同僚:了解一個民族最快的方式是學習對方的語言。黑斯廷斯利用閒暇時間學習了孟加拉語、烏爾都語等諸多語言,在寫給妻子的家書中經常引用《薄伽梵歌》。
總督府搜集珍藏了波斯語、阿拉伯語和梵語手稿,以及東方繪畫藝術作品。東印度公司職員如果編譯亞洲典籍,會獲得嘉獎,黑斯廷斯還自掏腰包,預先支付稿費。《摩訶婆羅多》《奧義書》等梵語著作傳到歐洲後,刺激了哲學發展,叔本華、康德從中獲得靈感。
正是在翻譯研究的過程中,語言學的學術獲得重大突破。西方學者發現,印地語和英語具有共同的語法與思維方式,在動詞詞根和語法形式上有驚人的相似性。語言學家確認世界上443種語言是同源的,它們都屬於印歐語系。
麥考利一派官員對文化交流毫無興致,鄙視印度等亞洲文明。麥考利自大地宣稱:「歐洲任何一個圖書館裡,一個架子上的文學書籍,抵得上整個印度和阿拉伯世界所有文學作品。」自由主義者約翰·穆勒支持殖民統治基於同一理由,他辯護說,不列顛徵服印度,目的不單單是掠奪資源,還是為了向落後民族傳播文明。
印度的親英分子相信,想改變國家愚昧貧窮的現狀,必須吸收先進科技文化,非全盤西化不可。然而當印度人果真文明開化後,英國的統治階級就感到恐慌。1883年,總督宣布一項改革方案,提升印度法官的職權。之前白人和白人的司法訴訟只能由白人法官審理,若改革順利實行,印度法官也有權審理。
住在印度的英籍僑民,聽到新方案後,怒火衝天。報紙煽動說,印度法官會捏造罪名,伺機報復。種族主義者帶有根深蒂固的偏見,認為印度人天生懶惰、狡猾、奸詐、迷信,即便在歐洲受過留學教育,本質仍是劣等民族。一個茶葉貿易公司的高級合伙人凱瑟克,領導了反抗運動,鼓吹道:「一個印度法官在英格蘭居住三四年後,就能從本質上變成歐洲人嗎?獵豹能改變它皮毛上的斑點麼?」
這場運動號稱「白人兵變」,跟印度大兵變(殖民政府認為1857年人民大起義是兵變)形成了微妙的對比。事件以總督妥協退讓收場,改革半途而廢。種族隔離愈發嚴重,主動融入印度文化的白莫臥兒人日益減少。在每一個城鎮裡都劃分一條楚河漢界,界線的一邊是白人居住區,另一邊是印度人社區,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
以夷制夷
經歷白人兵變一系列事件後,日不落帝國急需新的統治合法性。立頓總督(1876年至1880年在任)抱怨說,印度的中產階級知識分子接受西化教育,然後用英語寫報紙文章,到處抨擊政府,麥考利路線分明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白人的統治合法性,從傳播先進文明,轉變成保護弱小群體,遏制婆羅門的權勢。巴基斯坦獨立運動的先驅伊克巴爾向真納致信:「吃飯問題越來越嚴重。穆斯林感覺到過去二百年間他們越來越走下坡路。他們通常認為,他們貧窮的原因在於印度教徒的放債。穆斯林痛恨的不是英國人,而是印度教富商、放貸者、柴明達爾(印地語意為地主)。」
在全國各地,高等種姓印度教徒幾乎掌握了全部高利貸行業。就教義而言,根據《古蘭經》,穆斯林禁止從事金融交易,印度教沒有清規戒律。而且首陀羅裡的部分種姓世代經商,很順利轉型為現代資本主義,西化進程比穆斯林快一節拍。
在英軍進入之前,印度的主宰者是伊斯蘭遊牧民族,他們從中亞策馬南下,建立了強盛的莫臥兒王朝。宮廷、軍隊、各省總督官府通用波斯語。大航海時代,歐洲人初來乍到,跟莫臥兒權貴往來通商,他們可以不帶印地語翻譯,但必須帶著一個波斯語翻譯。
波斯語的統治地位維持到1837年,從這一年開始,英語正式成為官方工作語言,殖民政府和法院文件必須用英文書寫。出人意料的是,印度民族主義者歡迎這個舉措,非常熱情。因為,英語取代波斯語是一種外語取代另一種外語,並不值得傷心,而且客觀上有益無害。那些接受了英式教育的開明印度教徒,通過文官考試錄用,躋身軍事、財政、司法等部門,淘汰了說波斯語的穆斯林精英階層。在全國最繁華的城市孟買,高級行政、司法官員裡的花名冊上,沒有一個波斯化的名字。
1890年英印政府計劃試點民主選舉,70個城市的40000名穆斯林聯名上書倫敦當局,請求在立法會議獲得特殊照顧。請願者還提議,部分公務員職位取消考試,改由上級選擇任命,如此一來,不擅長考試的穆斯林,獲得更多擔任公職的機會,與印度教徒保持平衡。
英國高層在政策優惠上,逐漸向穆斯林傾斜。印度的毛拉做禱告時,保佑英王陛下的健康,祈求白人與奧斯曼、伊朗等伊斯蘭國家和平相處。二戰爆發後,倫敦在未徵得印度立法機構的同意下,宣布備戰。甘地、尼赫魯進行了抗議,結果被投進監獄;真納選擇了合作,結果成了官府的座上之賓。1947年,真納把穆斯林佔人口多數的幾個省份帶走,脫離印度,成立新國家巴基斯坦。
英國拉攏的另一個團體是賤民,他們處於最底層,幹著最髒最苦的活,遭到社會孤立。歐洲人用不著顧忌印度的種姓制度,招收賤民為軍官等體面的職業,打壓婆羅門貴族。
這種拉一派打一派的方法,並不完全出於利益考慮。殖民者裡不乏理想主義者,尤其是基督教福音派,信奉「上帝面前,人人平等」,非常厭惡印度教的種姓制度。傳教士來到南亞後,移風易俗,破除了歧視賤民、燒寡婦、殺嬰種種陋習。印度部分偏遠部落還保留掠奴的做法,全國在1843年有數百萬奴隸,取締奴隸制也是帝國主義的功勞。
那些援助弱勢群體、從事改良活動的人,同樣是麥考利路線的鐵桿追隨者,他們抱著救世主的心態,傳播教化,把南亞次大陸從野蠻愚昧狀態中解救出來。印度的西化派精英,響應改良號召。黑斯廷斯的部下曾打算開辦梵語學院,卻遭到印度人強烈反對。西化派精英認為,梵語記載的都是腐朽的封建思想,古代典籍還不如一把火燒了。「印度近代化之父」、首倡反殖民統治的拉姆·莫漢·羅伊,同樣支持外語教學,鼓勵門徒努力學英文,獲取西方知識。
印度教傳統體系裡,語言文字不僅是文化的載體,它就是文化本身。為了維護梵語的高貴純潔,還不能讓低種姓群體接觸汙染。《摩奴法典》記載過一個故事,有賤民偷聽梵文念誦,試圖獲得智慧,結果神靈察覺,把融化的鉛水灌入他的耳朵,作為懲罰。
梵文本身書寫複雜,跟現代通俗的印地語差別極大,兩者類似漢字和漢語拼音之間的關係,漢字相對難學一些,拼音相對容易些。自古以來,只有少數婆羅門貴族完全掌握梵語,壟斷了知識生產。1961年印度共和國行政調查顯示,以梵語為母語的人口僅有5000人。
當1835年英印政府執行麥考利路線,推廣西式教育後,一位印度民族主義領袖非常感恩:「英語是薩拉斯瓦女神(專司學術的神靈,梵文的創造者)獻給人民的禮物。」高種姓婆羅門說梵語,穆斯林上流社會講波斯語,而英語向任何階層的人開放。
低種姓群體的領袖安倍多伽爾,獲得基督教福音派的教育資助,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完成學業。他回國後領導民權運動,為賤民爭取權益,跟反英愛國組織保持距離。國大黨的高層如尼赫魯,大多出身於婆羅門家庭,像甘地這種來自首陀羅低種姓的,屬於特殊例外。
安倍多伽爾不期盼徹底獨立,只要倫敦當局賦予自治權,他就很滿足了。國大黨發起歷次反英運動,安倍多伽爾完全不理睬。1931年他第一次拜會甘地,受邀參加民族解放運動,安倍多伽爾明確拒絕了甘地:「我沒有祖國,賤民在印度貓狗不如,連一滴水都喝不上,這片土地怎麼能是祖國?」
在統治的最後歲月裡,英國人大力籠絡賤民和穆斯林兩大群體,反過來指責民族主義者別有用心。邱吉爾說,大英帝國是來保障公平正義的,假設我們撤退,高種姓印度教徒獲得獨立自由後,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迫害賤民。
尼赫魯針鋒相對,宣稱狡猾奸詐的殖民者「以夷制夷」,蓄意製造了社會分裂,印度四萬萬同胞不可中了奸計。事實勝於雄辯,獨立之後,高種姓的印度教暴徒私刑打殺賤民的事情屢見不鮮,直到21世紀仍時常發生。賤民們懷念帝國主義者,一些省份的賤民社區每年要慶祝麥考利的生日,感謝他帶來西方文明,瓦解印度教傳統體系。
大英正統在印度?
尼赫魯那一代國家領袖,對英語懷有愛恨交織的感情。一方面,他們在倫敦留學過,沐浴歐風美雨,生活作風洋氣,平日吃西餐,穿西裝打領帶;另一方面,他們憎恨白人統治,民族情緒激昂。
右翼民族主義者就簡單多了,對歐美文化只有恨,沒有愛。他們從裡到外抵制盎格魯薩克遜文明,禁止穿西服,抵制麥當勞等洋快餐,弘揚印度本土美食,鼓勵用傳統的阿育吠陀醫術代替西醫。右翼希望重現上古黃金時代,即所謂「羅摩之治(Ram Rajya)」,相當於今天新儒家希望重現堯舜之治。這支力量積少成多,最終把莫迪推上總理之位。
印度人民黨要求強化主體民族的地位,推廣印地語普通話。在聯合國大會發言,接見外國領導人等場合,莫迪優先使用印地語,雖然他自己明明懂英語。過去尼赫魯也有強硬推普的計劃,因阻力太大而擱淺。
尼赫魯把英語納入法定語言,只是為期15年的過渡性安排,希望到期後由印地語代替。然而方言區各邦竭力抵制,聲稱中央在搞「印地語霸權主義」,比歐洲殖民者更專制。經過博弈鬥爭,英語保存下來。今天中央政府機構中英語的使用率為70%, 印地語僅為7%。
其實,方言區各邦僅僅把英語作為抗衡印地語的籌碼,用完就扔。古吉拉特邦、西孟加拉邦禁止小學階段開設英語課,只準中學開,全國範圍內教授英語的公立學校不足10%。就算完全精通英語,畢業後工作也找不到用武之地,尼赫魯追求工業自給自足,反西方反資本主義,在印度設立分部的外企寥寥無幾。
1880年左右,印度一所接受西式教育的學校。這所學校接受了基督教福音派的資助。
無論是方言區各邦,還是印地語各邦,都發生了地名「去英文化」現象,很多城市在殖民時期繁榮興旺,有著洋名。國家獨立後,各大城市紛紛改回母語裡的本名,比如孟買從Bombay改回Mumbai,柯欽從Cochin改回Kochin,加爾各答從Calcutta改回Kolkata。莫迪任期內,改名運動更加熱火朝天,擴展到小村鎮級別,共有25個村市鄉鎮廢棄英文地名。
反西方的心態從1990年代有所轉變,印度實行市場經濟改革,迅速親美。英語出現愈發頻繁,逛街看商品標識、在餐館點菜、用手機繳費,不可避免地碰到英文。新德裡、孟買和班加羅爾等大城市,英語是默認的商業語言。
今天印度人對待西方文明有兩種態度。
第一種是極端右翼民族主義,他們打算清理西方的痕跡,試圖推動法案,路標、商店招牌、汽車牌照都不準出現英文。日本在太平洋戰爭期間,發起過相似的清除語言汙染行動,勒令全面剷除英語。
第二種則完全反過來,認定「Hinglish(印式英語) 」最純正地道,印度是盎格魯薩克遜傳統的正宗繼承者。印度人不應該糾正自己的口音,去迎合英式發音,而是讓別人包容接受印式英語。甚至有人說:「英國人和美國人的英語口音太重,只能算地方英語,而印度英語才最純正,沒有口音,才稱得上是國際英語。」還有專家從語言學的角度找理由,聲稱印歐語系各分支裡,印地語直接從古老的梵語演變而來,比起英語進化鏈要短,所以保留了更多的精華。
英倫眾多特色文化,打板球、公學體系、服飾禮儀等等,印度全盤繼承下來,並且做得更出色。這種「大英正統在印度」的心態,在國際政治史上有過前例。李氏朝鮮以小中華自居,尤其是明朝滅亡後,文明道統在中原失傳,轉移到朝鮮。
隨著印度國力持續增強,或許將來真有可能成為盎格魯薩克遜文明的接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