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陳薇)
都說南疆是新疆的「口袋底」,而和田又是南疆的底。
這是一個緊靠天邊的地方。和田人開玩笑說,春風吹進去都已經是秋風了。
它背靠崑崙山,直面塔克拉瑪幹沙漠,處於新疆最南端,距離烏魯木齊最遠。上世紀70年代,坐大解放或者嘎斯車,從烏魯木齊到和田就得13天。現在,和田有了機場,通了鐵路。可一趟普通列車從烏魯木齊出發,繞道喀什到和田,依然要漫長的33個小時。
然而,正是這樣的不便,讓一個民族文化特性得以獲得最好的舒展。民間還流傳著一句話,真正的維吾爾在南疆——喀什有維吾爾城市,和田有維吾爾鄉村。
民間還流傳著一句話,真正的維吾爾在南疆——喀什有維吾爾城市,和田有維吾爾鄉村。
一千多年前,這個封閉而隔絕、古稱「于闐」的角落,是西域經濟交往與文化傳播的重鎮。曾經居於此地的,是眼睛深邃、鼻子高聳的原始歐洲人種,也是新疆最早一群在佛像下叩首的信徒。
公元7世紀、10世紀,正是唐之初、宋之前。這300年中,于闐的佛教陷入由盛轉衰的緩慢下滑中。鼎盛餘暉仍在,但衰亡徵兆亦顯。曾支撐著古代新疆先民精神世界的一個重要支柱,不可避免地開裂、崩塌。至11世紀初,于闐受鄰國疏勒影響,改奉伊斯蘭教……
佛教在和田興盛的時期,也是其在新疆大放異彩的階段。即使在于闐改奉伊斯蘭教同一時期,公元7世紀時,北疆由突厥汗國統治,他們以遊牧為主,屬於寬臉、細眼、鼻子較矮而又少鬍鬚的蒙古人種,仍信奉著佛教、摩尼與薩滿教。
和田刻錄著佛教在新疆漲退的潮汐,也鮮活呈現著豐富的信仰如何與當地風沙雕刻出的堅硬性格相處的過程。從中我們可以看到新疆人千年以來內心譜系的豐富和多元,也可以感受其硬朗性格在整個精神譜系中的作用。
于闐信佛,信了1000多年。而到今天,信奉伊斯蘭教已是另一個千年。信仰的更迭,讓新疆或急或緩呈現出另外的模樣。
艱苦帶來的倔強和固執
和田市區的「黑風」常常是從北邊刮過來的。下層是黑色,上層有陽光照耀,是黃色的,像一堵牆一樣席捲而至,能見度不過50米。每年,約有60天要颳起這樣的沙塵暴。另一種是「黃風」天,即浮塵,至少200天。於是,在和田流傳著一句俗語:「和田人民苦,一天半斤土,白天吃不夠,晚上接著補。」
在和田流傳著一句俗語:「和田人民苦,一天半斤土,白天吃不夠,晚上接著補。」
因為沙塵,和田城市自古以來便不斷遷徙。在民豐縣以北大約90公裡的尼雅河下遊,往塔克拉瑪幹沙漠腹地約150公裡,曾有一個古城,被推測因為流沙南移而消失。它是被稱為「東方龐貝」的尼雅遺址,據考證為漢晉精絕國所在地。
精絕國有480戶人家,3360人口,還擁有一支500人的軍隊。城裡有房屋、寺院、官署、種植園、冶鐵作坊、蓄水池、古橋和墓地。每個庭院用木樁、樹枝和燈芯草做的籬笆圍起來,種著桃、杏、沙棗、葡萄等果樹。
屋是平頂,中間有一個用木棍搭成的天窗。富裕的人家有木雕,刻著動物、人物及花卉。精絕國人穿著絲、毛、棉各種紡織品和皮革縫製的衣服,家裡有陶器、漆器和銅鏡,用紅柳木筆和羊皮書寫。他們養駱駝、馬、羊、牛、雞和豬,還有了葡萄酒。一所房子的廢墟中還發現一隻狗的遺骸,脖上的繩子被栓在柱子上。隨處可見的,還有一種木製捕鼠夾。
最常用的刑法是笞刑。一份出土的法律判決文書顯示,弟弟因不滿財產分配,打傷了兄長,而被判責打七十大板,加上賠償一名奴隸。
因為缺水,精絕國的農田澆灌和生活用水,都由官方統一調配。不到規定放水時間或不經「水官」批准私自放水,都要受到懲罰;國家還規定,砍伐活樹,罰一匹馬;砍伐樹杈,罰母牛一頭。
據唐書記載,公元前138年張騫出使西域時,西域曾先後存在36個國家。精絕國未列其中,有人推測它之後被36國之一的樓蘭吞併。
西域36國中,還有疏勒國(今新疆喀什地區疏勒縣和喀什市)、于闐(今和田地區和田市一帶)、烏孫(今伊犁哈薩克自治州伊寧市)和車師後國(現烏魯木齊市及附近地區)等等。
和田背靠崑崙山,直面塔克拉瑪幹沙漠,處於新疆最南端,距離烏魯木齊最遠。
在精絕國居住的,經考證為塞人,顏面長、面部突出、深目、鼻子狹長而高聳,被考證為歐洲人種。塞人依綠洲而棲,以農業定居,被認為是南疆的主要民族之一;而北疆還是遊牧部族的天下,主要是烏孫、月氏和原始突厥人。
公元3世紀後期,精絕國消失了。原因成謎,也有專家認為,可能是因為流沙侵襲,精絕國選擇了離開家園。
幾千年來,沙塵改變著和田的樣貌。然而,一輩子與土接近的和田人並不厭惡它。
和田的維吾爾人,喜歡吃一種特別的饢叫「庫乃其」,就是在土裡烤熟的。先在沙土裡挖個坑,撿一些幹胡楊在沙坑裡燃起一堆火。火滅後,把包肉的麵餅埋在火灰中烤熟。
人們認為土是健康的,富含對人體有益的礦物質;空氣汙染少,陽光充足,除了冬天燒煤,基本上沒有內地的霧霾天。在農村,小孩子不穿褲子,光腳行走;遊泳後躺在渠邊,用沙土掩蓋全身,讓陽光曬乾。媽媽們在地上鋪一張毯子,能隨時坐下來。維吾爾醫學中,還有用灼熱的細沙來掩埋肢體,消除關節疼痛的療法。
水的缺乏,則讓圍繞著水的禁忌至今尚存。比如,洗完手後不能隨便甩,否則女人做飯不香,男人宰的羊肉也不香;不能向水渠裡倒有洗衣粉、肥皂等汙染性的髒水,等等。
艱苦的生存環境,給傳統和田人帶來另一種性格:倔強和固執。一個在當地生活的烏魯木齊人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一直到現在,如果雙方討論問題時,聽說對方是和田人,其他地區的維吾爾人很可能就此住口——對和田人的印象是,很難被說服。
和田人的堅持與固執,在信奉伊斯蘭教後同樣明顯。在和田農村,如今,還有女人堅持在長裙下再穿褲子——在烏魯木齊,甚至是在喀什,這已被看成「老土」。
南疆人磨製出了一種適合鬆軟沙壤土的石鋤,即「砍土鏝」。直到現在,和田農村還在使用砍土鏝。艾力江曾聽農民說過,「使用不好砍土饅的男人不能算是男子漢!」儘管它笨重,但和田地區農民仍然引以為傲,將它作為衡量男人身體強弱、力氣大小的標準。
中原佛教的「小西天」
達瑪溝託普魯克墩1號佛寺遺址出土的壁畫。沿達瑪溝水系從南至北,到丹丹烏裡克古城近100 公裡範圍內廣泛分布著20 多處漢唐時期的重要佛教建築遺址和聚落建築。壁畫反映了1000 多年前西域于闐的社會風貌。
壁畫反映了1000 多年前西域于闐的社會風貌
2000年3月,一個牧羊人在和田達瑪溝鄉南部的託普魯克墩挖紅柳根,不經意間發現一尊殘存佛像的上部。中國社科院考古所新疆考古隊介入後,中外探險考古學者沿達瑪溝從南到北近百公裡的區域內,先後發現了六七處佛教遺址。
從和田市區往東,沿國道315線開車約130公裡,就到了策勒縣達瑪溝鄉。一路上,兩邊戈壁灘在烈日照耀下白蒙蒙一片。鄉鎮不大,沿著國道兩邊有些店鋪,只在巴扎日才熱鬧起來。從鄉鎮往南,進入一片滿是駱駝刺和紅柳根的沙漠,眼前一幢低矮的黃色圓頂建築,便是達瑪溝佛教遺址博物館。
博物館裡,是面積不足4平方米的「達瑪溝託普魯克墩1號佛寺」——這可能是中國乃至全世界目前所發現的中古時期最小佛殿了。北壁中央,一座佛像坐北朝南,細腰寬肩,通體裹衣。僅存的胸部以下,殘留著淡淡的紅色。佛寺土牆同樣殘缺,有壁畫依稀可辨。
從佛像頸部破損的地方,考古者們取了蘆葦做碳14檢測,最終測定,達瑪溝託普魯克墩1號佛寺佛像約建成於公元526年,樹輪校正年代為公元618~656年。
史書記載,公元644年,唐貞觀十八年的春夏之交,一位身披袈裟、風塵僕僕的高僧,攜帶著一批經論佛像,翻越了帕米爾高原,取絲綢之路南道,踏上了于闐的土地。抵達王城時,于闐王伏闍信率領官員、僧侶和平民,一路擊鼓奏樂、焚香散花,在道路右側迎接。
這位高僧正是玄奘法師,從印度取經返回途中在于闐停留7個月之久。
他似乎很喜歡這裡。在《大唐西域記》中,他這樣寫:「氣序和暢,飄風飛埃,俗知禮儀,人性溫恭,好學典藝,博達技能。眾庶富樂,編戶安業。國尚音樂,人好歌舞。」
玄奘到達于闐時,已非佛教的鼎盛時期。比玄奘早240年,另一位東晉僧人法顯來到于闐。彼時,僧侶多達數萬人,幾乎家家戶戶門前皆起小塔,最小的也有6米多,作為四方雲遊僧人的住所,還供給僧人吃喝。人們日常的民間歌舞,也被法曲法樂取代。
法顯還拜訪了于闐王城附近七八公裡的一座佛寺。佛寺耗時80年、經三代國王修建而成。佛塔高二十五丈(83米),以金銀寶物雕刻;佛堂的梁柱、窗戶,都以金箔裝飾。如此這般,足可見于闐國對佛教的重視。
在于闐,每年4月1日起,一年一度的「行像」大典從瞿摩旁寺開始,抬佛遊行。法顯掛單于此,香火最盛。寺有僧人三千,吃飯時眾僧「威儀齊肅,次第而坐,一切寂然,器缽無聲」。
逢「行像」大典,于闐全國上下灑掃街道,萬人出動。放佛像的四輪像車,高大莊嚴像一座行殿;像車以七寶裝飾,懸掛著彩幡旗幟;佛像立在車中,菩薩環侍,披金飾銀。佛像遊行從離城三四裡時開始,到了距離城門百步時,于闐國王便脫下王冠,穿上新衣服,光腳徒步持花,恭恭敬敬地出城門迎接佛像,叩拜完畢,散花燒香。
佛像入城之時,站在門樓上的王后宮女們則「遙散眾花,紛紛而下」。
目睹這一切的法顯異常感動。國王對三寶之虔誠,人們之崇拜佛法,可謂至誠。
新疆社會科學院宗教研究所李進新分析,于闐、龜茲、鄯善、高昌等國的王室都是當地最早的佛教信仰者。他們大造寺窟、佛像,舉辦盛大的佛事儀式。彼時,天山南路城邦國家已過渡到了封建制度。
佛教不僅教義博大精深,富有哲理,而且它所代表的文化更加豐富。民眾也願意接受佛教關於靈魂不滅、生死輪迴、因果報應、極樂世界的宣傳。
因此,「佛教文化取代當地較原始的宗教文化,在當時是社會進步的反映」。于闐,絲綢之路南線上最重要的佛教文化中心,就此成為中原佛教的「小西天」。
公元7世紀玄奘到達于闐時,佛教早已取代原始宗教和祆教,佔據了統治地位。
他看到的是一個佛國于闐:「伽藍(寺廟)百餘所,僧徒五千餘人,並多習學大乘法教。王甚驍武、敬重佛法。」他在當地宣講經論,聽講者不僅有佛教僧侶「滿城鼎沸」,連國王伏闍信和百姓也「皈依聽受」「日有千數」。
在媲摩城,玄奘看到一座雕檀立佛像,高二丈多。當地人告訴他,佛像很靈驗,凡是有病痛的人,只要依照自己身體的病痛處將「金箔」貼在佛像身上相對應的部位,病痛立除。當地人常常虔誠地去請願。
那時,佛教已融入于闐人的世俗生活。于闐人創製的于闐塞語,文字源自印度,略作改動而成。玄奘還觀察到,人們不怎麼穿皮毛、獸毛,而是穿絲織品和棉布,即于闐人「少服毛褐氈裘。多衣絁紬白疊」。
絁紬,是一種以蠶繭取絲紡績成線,以經緯紋路織出的衣料。它只是粗質絲織品,不像中原地區的絲綢一樣柔滑。這是由於,于闐不像中原地區一樣煮繭取絲,而是等待「蠶蛾飛盡,乃得治繭」——這是源於不得殺生的佛教準則。
「養蠶繅絲技藝傳入和闐時,正值佛教盛行之際,虔誠的佛教徒相信『十二因緣』『善惡報應』等輪迴學說,所以寧可讓蠶絲散亂、質劣,也不許煮繭取絲」,新疆考古專家賈應逸判斷。
公元6世紀至9世紀前後,于闐古國「桑樹連蔭,機杼不絕」,以制絁紬。在一個漢代至宋代的阿克斯皮古城遺址,考古曾發現不少蠶繭,而蠶繭的一端都有蛾子咬破的孔。
晚唐,一位于闐人特意以彩絹製成幡,作為供品,虔誠呈於佛前。幡上以于田塞語寫著:「聖明的佛啊,請保佑他遠離麻煩,請保佑他的願望和雄心得以實現。」
于闐人本來實行土葬,在和田洛普縣山普拉發現的先秦兩漢于闐人墓地即為土葬墓。佛教傳入之後,于闐人漸漸改為火葬。
玄奘還記錄到,于闐國的名字也與佛教有關。他將于闐稱為「瞿薩旦那」,唐言「地乳」。傳說中,于闐第一任國君一直無子,於是到毗沙門天神廟去祈禱,乞求神賜給後代。祈禱感動了毗沙門天神,天神的額頭上裂開一道縫,蹦出一個男孩子。這孩子不吃人奶,神像前的地面鼓起,形狀就像婦女的乳房,哺育這個嬰兒。因此,國家以地乳為名。
新疆四周高山環繞,天山山脈橫亙其間,將新疆分為塔裡木和準噶爾南北兩大盆地。
事實上,于闐約在公元前3世紀建國。從先秦起,南疆漸漸形成一些城邦國家,有「西域三十六國」之說,後增至五十多國。至隋唐,南疆強弱兼併,主要演變為五個城國:于闐、高昌、龜茲、疏勒、焉耆。
佛教何時傳入新疆,眾說紛紜。一個被大多數人接受的時間是,公元前1世紀,佛教經迦溼彌羅(今克什米爾)絲綢之路南道首先傳入新疆于闐。從地理位置上看,于闐蝸居於帕米爾以東塔裡木盆地邊緣,如果忽略巨山阻擋,實際上離古印度很近。
之後,在疏勒(今喀什地區)、龜茲(今庫車一帶)等等綠洲,佛教的香火相繼點燃。至公元4~5世紀,以于闐、龜茲、高昌為代表的西域佛教文化達到鼎盛。
那個時候,伊斯蘭教還沒有誕生。
龐大的、不事生產的僧侶階層
新疆四周高山環繞,天山山脈橫亙其間,將新疆分為塔裡木和準噶爾南北兩大盆地。南疆的綠洲和北疆的草原,使得新疆呈現出以天山為界,「南農北牧」的經濟形態。
玄奘停留于闐時,于闐國有個邊境小鎮名叫「丹丹烏裡克」。小鎮不大,象牙形狀,有房屋、官署、水渠和寺廟。土著居民塞人的全部生活,環繞著沙漠和綠洲而來。他們的房子多是平頂,「木柱葦牆」,用木頭立柱成為四壁,再用樹枝和蘆葦環繞,編成牆心,然後抹上白灰泥。結構簡單,就地取材。
它抗震,防曬,防風沙,但是漏雨——不過,在乾旱少雨的南疆,這不是主要問題。一直到近現代,這種房屋結構仍在和田農村流行。
因為乾旱少雨,稻米是奢侈品。公元721年,于闐某地市場上,大米三十文一升,是粟價的二十倍、小麥價格的十倍。因此,他們最常吃的是粟米和小麥,輔以肉奶。
那時已有了「胡餅」,即今天新疆隨處可見的「饢」。胡餅大小都有,也劃有格紋,由最便宜、產量最大的粟米磨粉烤制。饢也與新疆乾燥的氣候有關:饢含水分少,久儲不壞,便於攜帶。
新鮮葡萄會被曬乾,偶爾還會煙燻,留到冬天吃。紅棗和葡萄乾最便宜,石榴最貴,每顆15文,相當於小米1鬥。葡萄被釀成酒,製成醋,甚至刻在農戶家裡的木樑上。人們還會做麻糖,會發酵製成豆豉。
不分貧富,無論貴賤,于闐人愛飲酒。除了葡萄酒外,還有一些用其他果品釀製的紫酒、青酒,曾讓一位中原人高居誨覺得「味甚美」而「不知其所釀」。
因為水實在太珍貴了,以至於小鎮農戶用水要獲得官府批准才可。一份出土文書,載明了一個名「mulaki」的農戶向主人、長官申訴,請求向他的水渠裡放水:「我在此系歸廚房管轄,我們不能得到糧食。現即使有水,渠道用閘門堵塞,周圍地方,水也不能流入。現請考慮能否讓水流入我的渠道。」
長官同意了,命令下屬打開閘門,帶mulaki檢查渠道。
這個寧靜安穩的小鎮並沒有存在多久。約公元8世紀末期,簡樸的生活被沙漠吞沒。至1900年聖誕節前夕,英國人斯坦因徒步11天找到這裡時,看到的是:「沙土已被吹走的地方,露出來的殘垣斷壁都是木料框架上抹上了一層厚厚的灰泥所構成,斷壁都只有幾英尺高」。
丹丹烏裡克小鎮被埋後,居民被迫向南遷移到一個叫「烏曾塔提」的地方。繼續受到沙化影響,再度遷到距離今天「達瑪溝」約30公裡的地方,稱之為「老達瑪溝」。還是因為沙化,「老達瑪溝」又被沙漠覆蓋,最終遷徙到今天的策勒縣達瑪溝。
數千年來,南疆居民依附沙漠中的綠洲生活。分布散亂,又易受風沙侵襲。一旦河水斷流、綠洲衰亡,人們便不得不隨之遷徙。在沙漠腹地,遍布著丹丹烏裡克、尼雅遺址、喀喇敦、圓沙古城等等遺址,幾乎全都葬身於風沙之中。
面對大自然的攻擊,南疆綠洲幾乎毫無還手之力。它是如此脆弱,又無奈。
而佛教鼎盛之時,卻是綠洲最大負擔的時期。當社會財富大量被用於佛教建築和儀式,當一個龐大的、不事生產的僧侶階層需要由民眾贍養,必然引起民眾的不滿及懷疑。
玄奘記錄,在于闐的鄰國龜茲,居民戶數不超過2萬8千戶,不事生產的僧人卻達萬人以上,平均2戶多人家就要供養一個僧人——這還不算上官吏、士兵。
在丹丹烏裡克發現的一份護國寺文書顯示,對寺院有人身依附關係的家人,被強制勞役。如果不願意去,而在自己經營的小塊土地上幹活,寺院侗嚇說「違必宜科」,要按法規處置。護國寺裡還有一位以高利貸斂財的僧人虔英,出借一千文錢,給一位農戶和他的母親。如果農戶還不上,虔英可以隨意牽走他的家財、牛畜。
另一份出土的「于闐某寺支出簿」顯示了盛唐時期一座佛寺4個月的日常開支。佛寺只有三十多名僧侶,卻至少有兩處田莊、一所果園。其中一處田莊,為了招待徵收賦稅、經營農事的公客,購買「酒一碩三百七十五文」,即一次就買酒一石(約60公斤),顯示這處田莊必然不小。
玄奘到達時,親身感受到佛教衰落的徵兆。全國雖然仍有寺廟百座,但僧侶已減為五千多人。有的寺廟多有荒廢,無人居住。小乘佛教一度復興,以至於信仰大乘佛教的玄奘到于闐時,被安頓住下的薩婆多寺其實是小乘佛寺。
一切都顯示著:佛教的過度發展,已超越了當時社會所能承載的最大負荷:佛教由盛轉衰,似難避免。這個曾因佛國盛名引得四方來朝的于闐古國,正徑直走入佛教餘暉。
佛國衰亡
玄奘到達于闐時,于闐仍在西突厥汗國的控制之下,不過仍有自己的王室和官吏。突厥是公元6世紀到8世紀活躍於中國西北和北方草原的古代遊牧民族,公元552年建立突厥汗國,控制了于闐及周邊城邦各國。之後,分裂成東、西突厥。
玄奘受到熱情接待,有一個重要原因是,于闐有意與唐朝交好。玄奘回唐後的公元648年,國王伏闍信隨使節入唐,宣布歸附於唐。
一百年後,時局再變。唐朝爆發安史之亂後,無暇西顧,吐蕃佔領于闐。唐朝在于闐的軍政機構陷入困境,勢孤力單,只能閉城自保。丹丹烏裡克的知鎮官、將軍楊晉卿就曾給當地行政官員寫了一封信,只是為了要一張牛皮、一些羽毛,用來制鼓造箭。由此可知,當地的武器裝備已破損到一定地步。
于闐與中原交通阻斷,連唐皇駕崩和新帝即位都不知道,只能繼續使用已知的年號,於是出現了「大曆十七年」這樣的文字。事實上,大曆是唐代宗的年號,一共只有十四年。
截至2012年末,和田地區戶籍總人口212.34萬人,其中維吾爾族人口204.42萬人,佔全地區總人口的96.27%。
直到791年左右,唐朝在于闐設置的毗沙都督府最終解體。公元840年,曾聯手唐朝打敗突厥汗國的回鶻汗國被推翻,大部分回鶻人分三路西遷。一遷河西走廊,稱河西回鶻,後來成為現在的裕固族。另兩支定居新疆的回鶻,發展成今天的維吾爾族人。
公元10世紀時,于闐佛教已接近尾聲。一位到達于闐東境媲摩城的阿拉伯人,發現有「穆斯林、猶太教、基督教、祆教」等等。
目前公認,伊斯蘭教正是在公元10世紀傳入新疆。在這個時代,阿拉伯帝國的第二個世襲王朝阿拔斯王朝,帶領伊斯蘭文明步入了茂盛的黃金時代。
10世紀後期,佛教中心于闐王朝,陷入了皈依伊斯蘭教的西部喀喇汗王朝的徵服戰爭。戰爭持續近五十年,直至幾代人後,伊斯蘭教才取代佛教,成為和田地區的主要宗教。原來的佛教聖地,幾乎都被焚燒、被毀滅。
《突厥語大詞典》中有一首詩是這樣寫的:我們如洪水奔流,走進城市,拆毀了佛廟,在佛像上屙屎。
佛教香火斷絕,鐘鼓噤聲。在于闐,一個近千年的文明被另外一個文明覆蓋。佛國于闐徹底改換了容顏。
原始宗教的遺存
然而,佛教並不是唯一。玄奘還在書中記載,神鼠是于闐國供奉的神靈。于闐國流傳著神鼠相助打敗匈奴的故事,有為神鼠建的祠,頭戴金鼠冠的國王親往拜祭。和田的丹丹烏裡克廢墟裡曾出土過一些壁畫,其中一幅上畫著一個鼠頭半身人像,頭戴王冠,背有橢圓形光環,坐在兩個侍者之間——這便是相傳曾經拯救過于闐古國的鼠神。
如果老鼠們不享用這些祭品,人們還會感到不安,以為災難將臨。一來二去,當地老鼠一個個大如刺蝟,有個首領的鼠毛摻雜有金銀色。它每次出行時,鼠群排成隊列跟隨著它,異常威武。
在新疆,類似老鼠的原始崇拜並不鮮見。在廣袤的新疆大地上,自中石器時代起就有人類活動。他們採摘果實、狩獵以獲得食物。新疆多風沙、少雨水,生存條件艱難,遠古時期的先民們,面對巨大的威脅和考驗,對大自然的威力更加敬畏,崇拜更加突出。
近山者拜山、靠水者敬水,越是對自己生存危害最大或影響最大的自然物和自然力,原始居民們越加崇拜。以牧獵為生的部落,多崇拜動物,比如狼。農耕居民則崇拜牛、馬、羊、駝等。有的部落崇拜麻黃草和小麥,死後要把這兩種植物隨葬。他們還崇拜日月山川、風雨雷電等幾乎一切自然現象和自然物——至今,維吾爾人仍然非常忌諱對著太陽或月亮吐口水、大小便,認為這是一種不敬和罪過。
不只是于闐,古代新疆幾乎所有地區、所有民族祖先都曾信奉過薩滿教。這些古老的、原生的遺存,積澱深厚,甚至滲透進之後的佛教和伊斯蘭教之中。
在今日和田,仍有一些麻扎(墳墓)受到穆斯林們的崇拜。在吉亞鄉的伊瑪目阿斯木麻扎,兩旁有高竿立起,束著白色、彩色的旗幡。有的插著樹杈,拴著布條,或是掛著羊皮、羊角。虔誠的穆斯林婦女,戴著頭巾,成群結伴到麻扎來祈禱、哭泣。
這些並不符合正統的伊斯蘭教信仰主張。伊斯蘭教認為,除安拉之外,別無神靈,因此禁止一切對人物、動物和有形之物的崇拜。但是,在新疆,祖先崇拜卻被最終保留下來。立高杆、與天對話,被認為是原始宗教薩滿教的遺存。
薩滿教之後,是祆教。公元前4世紀,祆教傳入新疆,之後傳入于闐。這是第一個傳入新疆的外來宗教。「祆」音xian(一聲),與古代于闐語「灰燼」的發音有關,表示天神的意思。祆教崇拜火神,又被稱為拜火教。
祆教崇拜天、地、日、月、水、火、木、土,這與新疆盛行的原始崇拜類似,容易被新疆遠古居民接受。太陽發出「白色」光,白色因此代表著善良、純潔、吉祥和幸福。如今,在維吾爾族人生活中,孩子剛出生時要穿白色衣服,以祝願孩子品性善良,今後的生活像太陽一樣光明。當維吾爾人出遠門時,親朋好友會獻給他一句祝福語:祝你「白路」,即「一路平安」的意思。
到了21世紀初,和田地區的民間婚禮中,還有新郎、新娘跳火盆的習俗,被認為是拜火教的遺風——不過,這個儀式,被認為與伊斯蘭教義衝突,漸漸看不到了。
祆教之後,是佛教。之後,摩尼教、景教等也相繼傳入。1896年,英國探險家斯文赫定曾在和田約特幹遺址(漢至宋)收集到一枚十字架和一塊金牌,都是基督教遺物。
甚至道教也有傳播。在和田,曾出土了一具晚唐五代時期的彩棺,用赭色和黑色線條在四面繪著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方守護神和對鴨圖案。
于闐受漢文化影響很深。兼用漢字,還使用漢式年號,使用12生肖紀年法,與本國傳統紀年法並行不悖。在唐代,于闐有漢人寺院護國寺、龍興寺。入唐後,唐代髻發成為上層女性的一種新時尚;雙面梳即漢人的篦子也在于闐流傳。
于闐當地鑄造的錢幣,正面印有漢文錢幣的文字,在背面用佉盧文印著印度俗語。
在丹丹烏裡克,斯坦因發現了一幅殘損的壁畫,中心人物是一位裸體美女,站在蓮花水池中,左手撫乳,右手遮腹。池中還有兩個裸體小男孩像和一隻水鴨。斯坦因無比興奮,這一幅畫,就體現了古印度通常的造型手法、中原繪畫藝術和後期希臘藝術的巧妙融合。
其實,不只是于闐,從地理位置來看,古代新疆處在漢文化、印度文化、伊朗波斯文化、西亞阿拉伯文化、歐洲希臘羅馬文化等古代文明中心的邊緣,抑或說處在諸文明中心的交匯點。
可今日之和田,除了伊斯蘭教,已幾乎看不見其他宗教信仰的影子。截至2012年末,和田地區戶籍總人口212.34萬人,其中維吾爾族人口204.42萬人,佔全地區總人口的96.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