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斐爾《雅典學院》
古希臘愛利亞學派裡,提到巴門尼徳,必然會說及芝諾。芝諾這名字或許看著眼生,但是由他提出的那個古希臘的「飛毛腿」阿基裡斯趕不上一隻緩慢的烏龜的有名悖論,卻是知道的人可能更多一點。我始讀這個有名的論證是在高中,借著那時的辯證唯物論的政治課,雜讀了不少西洋古今的哲學書,好像在一篇課堂小論文裡還模仿當時一知半解的一些科學哲學的論著,以芝諾的這一個怪論為例,來發揮從數學物理當中獲取哲理的方法。如今當然想不起那時具體胡扯了一些什麼,總之不過是一個中學生的胡亂的一時興起而已。
根據第歐根尼·拉爾修《名哲言行錄》的記錄,芝諾不只是巴門尼德的一個普通的學生,還被巴氏收為義子,可見他們的關係是很親近的,用言行錄裡的話,就是成為巴氏所鍾愛的人。柏拉圖在他的《巴門尼徳篇》裡面,還特別地說了一句:芝諾身材修偉,是形貌和學問都十分出色的一位人才。而亞裡斯多徳的評價,則說他是哲學上和政治上都一樣出色——這話對於芝諾一生行事的概括或許更全面一點。
這一位身材修偉的美男子,在政治上卻是一位剛烈的勇士,在結局上亦頗慘烈,在此且不贅述。芝諾學問上的作為,如今留存得更多一點。他的思想其實是十分深刻的,可以說是看到了人類思考力的所謂「窮盡處」。但是,頭腦太過實際的人們卻往往理解不了,甚至把他的不少說法看作「閉上了眼睛亂說」的胡言亂語,因為芝諾說最善跑的阿基裡斯永遠趕不上一隻烏龜,一段有限的距離是永遠走不完的,飛著的快箭是不動的。這樣的話,多少人會皺著鼻子不屑於去搭理。甚至連一樣是古希臘時代著名哲人的亞裡斯多徳,大概因為他自己那偉大的頭腦太過於實際或者說「邏輯」了,對於芝諾的那些說法也是大大地不以為然。雖然亞裡斯多徳的轉述有保存之功,但他每說及一處芝諾,卻總是出之以「其推理是錯誤的、不對的」之類的判語。如今的現代人,頭腦更為實際了,更容易指認芝諾的話不過是人類早期的「幼稚」想法,對之輕忽並且自大,哪裡還會靜下心來認真而且有信仰地好好去想一想呢?
《雅典學院》中的芝諾(右一)
芝諾的這幾個說法,其實都是所謂的「悖論」。悖論後面常常藏著值得深思的至理,但人們往往習慣於去反駁它們。芝諾何嘗不明白阿基裡斯是可以趕上那樣緩慢的烏龜的,但是他說,他首先必須到達烏龜出發的地點,這時烏龜會向前走了一段路。於是阿基裡斯又必須趕上這段路,而烏龜又會向前走了一段路。他總是愈追愈近,卻始終追不上它。後世有多少代的人說了多少的話、寫了多少的文字來論證芝諾的話錯在哪裡。有些論者以似乎「稱讚」的口吻說,芝諾其實已經有了一點關乎後世「極限」概念的樸素思想,只是可惜,因為未把時空的全部因素考慮全面而出現了錯誤。不過,還是有一些誠實而且思考力強盛的論者,坦白地承認如果照著芝諾的想法去想,實在不大容易反駁他,他的問題讓人感到棘手。
芝諾與他的老師並且相傳是他的義父的巴門尼徳,思想是一路。柏拉圖對話集裡面最主要的一篇《巴門尼徳》記下了蘇格拉底與芝諾的一段對話。蘇氏問他:你的一切論述,是否都是為了證明存在是「一」,「多」並不存在,和你的老師一樣呢?芝諾說:不錯,你正確地了解了我的總目標。蘇氏進一步說:你與你的老師,一個說只有「一」,一個說沒有「多」,其實是一個意思,卻使人們以為你們說出了不同的話,用這種辦法欺騙大家。芝諾稱蘇氏機靈得和斯巴達的獵犬一樣,善於追尋跡象。但他特意地說,他與他的老師並非如蘇氏以為的那樣,是做出一種做作的行為。他的老師從肯定的一面說出只有「一」,但為一些人取笑,他便從反面來假設如果存在「多」,看來要比假定「一」存在更加可笑。
從柏氏的這一段記錄當中可以看到,連柏氏和蘇格拉底這樣思想深刻的大家,對於巴門尼徳和芝諾這一對師弟子的與眾不同的想法,也是不能夠體貼。巴氏這一對師弟子的只有一、沒有多;只有止、沒有動的這些看上去奇怪的想法,其實哪裡是在要大家說出它們錯在什麼地方,而是要大家想一想它們似乎明顯地讓人覺得是錯的地方到底有哪些倒可以說是對的。
芝諾似乎在人類這樣的早期,就已經有點看出人類的知識力的方向只是在向分析的一路走去,想把天下萬物拆解開來掌握在手裡,也便是那個「多」字。而且人類的這一條分析的路有一點不歸路的味道,一旦走開步,便會越走越遠。芝諾的飛毛腿趕不上烏龜、飛矢不動以及走不完的一段有限路途等有名的幾個悖論,便都是針對著人類走向分析的這個「多」的路向而發的。飛矢的動態如果從多的一面來分析,可無限地分割下去,便成了無限的靜的空間,哪裡還能動得了。飛毛腿去趕那烏龜,可無限地分割,便是無限地接近,但哪一點才是重合的一點呢?人類好像在這個多的路向上是找不到的。
在如今殘存下來的一個芝諾論自然的殘篇裡,他說了一段話:同一存在物如果是多,必有各個部分,那麼部分的邊界必有大小,並與其他部分有聯繫,有大小、有聯繫的邊界,那便不是真正最外面的邊界,邊界之外還有邊界,那便「大會大到無窮」。同時又「小會小到沒有」,因為我們一般設想的可以劃分部分的分界,是既無大小又無厚度和體積的東西,這種東西實際是沒有的,所以他說小會小到沒有。這個話實在的意思,便是我們如何能夠把天下萬物分成多的部分呢?
阿基裡斯
說到運動,那個殘篇裡還說,(如果我們要把運動從多的裡面來分析,那麼)運動的東西既不在它所在的地方運動,又不在它所不在的地方運動。這或者即是後世徳哲康徳氏所謂「二律背反」者也,亦即人類理性之窮盡及窮途處,雖然黑格爾氏在他的哲學史講演錄裡說及芝諾的地方,把芝諾的這句話借過來說,其實運動即是在此又不在此的辯證法。
然而實在說來,如果要認辯證法的祖師,或許還應該算是芝諾,黑格爾氏在這一點上卻不過好像是更為「聰明」一些而已。對人類有益的辯證法,總還是在於止其所不得不止,而不是所謂「放諸四海而皆準」式的普適也。如今人類在那個所謂多的分析的路上已經有點迷途難以知返,在一片「微而又微、玄之又玄」的迷津煙霧之中,薛丁格、波普爾等近代大師身上的那種視一切不過是可證偽的假說的懷疑精神,慢慢地變得稀薄無可蹤影,這時候便尤其會想到古希臘的芝諾,想到他的阿基裡斯與烏龜。
本文刊2018年1月15日《文匯報 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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