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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人杜甫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雲良家子,零落依草木。關中昔喪敗,兄弟遭殺戮。官高何足論,不得收骨肉。世情惡衰歇,萬事隨轉燭。夫婿輕薄兒,新人已如玉。合昏尚知時,鴛鴦不獨宿。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侍婢賣珠回,牽蘿補茅屋。摘花不插發,採柏動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杜甫的這首《佳人》在學術史上多有爭論和分歧。其焦點在於:詩歌中的「棄婦」形象是確有其人還是詩人藉以抒懷的比興?因為在中國古典詩詞中,早就有了香草美人的比興傳統,因而我們在研讀、欣賞古典詩詞作品時,就會遇到這樣的一個難題:詩中的香草美人是否有比興?許多爭論為此而引發。此詩也不例外,清代著名的杜詩學者仇兆對過去一意主張純為寄託的說法表示懷疑,並力主是詩人的寫實之作,他在《杜詩詳註》中說:「天寶亂後,當是實有是人,故形容曲盡其情。舊謂託棄婦以比逐臣,傷新進猖狂,老成凋謝而作,恐懸空撰意,不能淋漓愷至如此。」

經過長時間的研討和辨證,清代學者陳沆在所著《詩比興箋》卷三中認為,老杜此詩「偶有此人,有此事,適切放臣之感,故作此詩」。因為詩人與這位佳人身有同感藉以「適切」逐臣之感,在詩中的「佳人」身上我們完全可以感受到詩人自己的影子和性格特點,其立意和主旨與後來白居易的「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異曲同工,只是白居易明白地寫出,而杜甫並沒有直言而已。詩中所描寫的一位舉世無雙的美人,長期以來一直深居幽谷之中,不為人所重。

「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上句言其容貌之美,而下句「空谷」一語則是在明言其品之高潔,猶若幽蘭生空谷之中。此中的比興之意,自不難發覆也。隨後就是這位佳人的自述和陳情,全詩以「自言」二字統領,直至「採柏動盈掬」一口氣說來,悽婉動人。清人張遠的《杜詩薈萃》有如是概括曰:「此詩只起結四句敘事,中間俱自言二字來,備極悲至末二句,益難為情」這樣的構思與結撰,與白居易《琵琶引》中琵琶女的自述生平類似。白居易聽完琵琶女的傾訴之後,不是立即發出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慨嘆嗎?

而當杜甫聽完了佳人的「自言」陳情之後,也有強烈的共鳴,詩歌的後以「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兩句結束,著意營造一種悽迷哀婉的境界,在低沉和哀怨中給人以無盡的回味在對全詩的布局和情感脈絡有了清晰的認識之後,我們再回過頭來細細感受下「佳人」的苦難本是良家女,且出身豪門顯貴,但這些又何足為恃呢?在關中喪亂(按:指安史之亂,潼關失守,長安淪陷)之後,兄弟姊妹都遭到了無情的殺戮,家人離散,連自己已故兄弟的骨都不能得以收葬掩埋。曾經的顯貴又有何用呢?

可憐「屋漏偏逢連夜雨」,「我」的悲劇也只是剛剛開了個頭,在這樣的時世中,人情變得如此澆薄,就在娘家衰敗之後,連自己的夫婿也開始厭棄「我」了這是怎樣的世態啊!詩中用了「轉燭」,這是杜甫的獨創之語,宋人蔡夢弼在《草堂詩箋》中解說:「轉燭,言世態不常也。燭影隨風轉而無定。」這一語,極為形象生動地寫了人情世態之炎涼。後來杜甫在《寫懷》一詩中亦用此語云:「夫到三峽,三歲如轉燭。」「我」這樣一位容貌、品性兼具的「佳「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這是世人的普遍觀念,其實他們又何嘗知道,「我」的被棄實在是因為丈夫的薄情寡幸。

對這兩句,清代學者徐增有過一段極為清晰的解說:「此二句,見誰則知我。泉水,佳人自喻;山,喻夫婿之家。婦人在夫家,為夫所愛,即是在山之泉水,世便謂是清的;人為夫所棄,不在夫家,即是出山之泉水,世便謂是濁的。」(徐增《而庵說唐詩》卷一)她受盡世人誤解和指責。人們只看到新人的得寵歡笑,又有誰能夠感受到舊人的啼哭和無限傷懷呀!接下來的文字中,以賦筆直敘「佳人」的生活苦況。身居幽谷,常常是飲食不繼,為了維持生計,只得一次次的差遣侍婢將自己陪嫁的珠飾變賣,換成銀兩;茅屋也是破陋不堪,只得自己採摘牽蘿藤蔓來補綴修葺。

山中野花遍地,採來也不是為了插戴在頭上,因為早就沒有心思去打扮梳妝了,為的是能將就著充飢而已,採得最多的當數柏枝了,動輒盈把。柏味最苦,詩人特意拈出,亦含比喻之意。至此,「佳人」的自述全部結束,這一段文字讓讀者充分感受到了她所遭受的物質上和精神上的雙重苦難。聽完這一段話後,詩人以造境的方式,結景抒情,感低昂沉鬱,給人留下了無盡的回味和思考。沈德潛有評曰:「結處只用寫景,不更著議論,而清潔貞正意,自隱然言外,詩格最超」「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一聯,對北宋初年的詩人楊億也頗有影響,他的詩句「獨自憑闌幹,衣襟生暮寒」,顯然化自老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