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張英聘(中國地方志指導小組,教授)
原文刊於《上海地方志》2020年第三期(責任編輯 張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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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從歷史的視角,考察了地圖、圖經與方志的關係,地圖和說明文字的結合發展為圖經,隨著圖經的逐漸增多,地圖描繪山水、都市,出現了山水圖和都市圖記,並且有了不同種類的地圖。地圖作為方志的重要組成部分,具有重要的資料和學術價值,新方志編纂雖然重視地圖的作用,但還存在一些問題,需要借鑑修志歷史文化傳統,用新的手段和方法予以改進完善。
我國歷史上刻書印書很重視插圖在書籍中的作用,插圖可以用圖形描繪並詮釋書籍的內容。因此,明人就曾對書籍插圖的作用有深刻的闡述:「夫簡冊有圖,非徒工繪事也。蓋記未備者,可按圖而窮其勝;記所已備者,可因圖而索其精。圖為貢幽闡邃之具也。」清人葉德輝說:「吾謂古人以圖、書並稱,凡有書必有圖。《漢書·藝文志·論語家》有《孔子徒人圖法》二卷,蓋孔子弟子畫像。《武梁祠石刻七十二弟子像》,大抵皆其遺法。而《兵書略》所載各家兵法,均附有圖。《隋書·經籍志》禮類有《周官禮圖》十四卷……晉陶潛詩云『流觀山海圖』,是古書無不繪圖者。」這些插圖遍及各類圖書,也用於地方志中,包括方志中的輿地圖、星象圖、衙署、名勝古蹟圖以及人物的畫像等。方志地圖有狹義和廣義概念,從狹義來講方志地圖主要是境域圖、輿地圖,而廣義上則包括方志各類的圖。關於方志地圖的研究,涉及地圖的起源與發展、地圖的編繪、繪圖者的身份、繪圖的思想、繪圖的方法等,本文借鑑前人的研究成果,擬從歷史的眼光來考察當代方志地圖的應用,並針對新方志地圖的某些問題提出看法。
一、從地圖到方志
關於方志的起源眾說紛紜,至今仍無定論。歷代學者常常將《周官》所述古方國史與古地圖相提並論,南宋馬光祖《景定建康志序》稱:「郡有志,即成周職方氏之所掌,豈徒辨其山林川澤都鄙之名物而已。」元代郭晦在《至元嘉禾志序》中也指出:「圖志之書,古史之筆也,成周職方掌天下之圖,外史掌四方之志,事亦重矣。」明嘉靖《太平縣誌》圖序分析古地圖與方志的關係,說:「《周禮》九州之圖掌於職方氏,此後世圖經之所由作也。志以紀事而先之以圖,義亦如此。」
《景定建康志》卷五 地理圖序
《志元嘉禾志》郭晦序
古代地圖的起源很早,據南宋王應麟《玉海》卷十四《地理圖》記載,最早的圖是「神農地形圖」,該書引《春秋元命苞》「神農世,白阜圖地形、脈道」,又其注云:「白阜為神農圖畫地形,通水道之脈」。又「黃帝受命,風后受圖,割地布九州,置十二圖」,稱為「黃帝九州圖」。舜、禹時又有「舜益地圖」「禹山川圖」「禹九州圖」,說明在遠古三皇五帝時期就有地圖編繪。到了周朝,又有「周山川圖」「周職方圖」。周代「大司徒掌建邦之土地之圖」,「以天下土地之圖,周知九州之地域廣輪之數,辨其山林、川澤、丘陵、墳衍、原隰之名物,邦國、都鄙之數」這是引《周禮》的記載。又引《周禮•土訓》「掌道地圖,以詔地事」;《周禮•誦訓》「掌道方志,以詔觀事」。這是最早關於「方志」一詞的記載,從王應麟所引,以「周地圖」「方志」「九州圖」「天下圖」的順序來看,地圖是在「方志」之前出現。
《玉海》卷十四《地理•地理圖》「祥符州縣圖經」
據此推測,可能在人類發明象形文字以前就有地圖,因為原始的地圖都是形象化的山川、道路、樹木,用圖畫實物來表示,而象形文字多少帶有符號的性質。古代地圖除寫繪圖形外,往往還有許多文字說明,如現存的《山海經》,原來是有圖的,「經」不過是「圖」的說明或註腳。李宗諤在《祥符州縣圖經序》中對「圖」和「經」的作用作了闡述,認為「圖則作繪之名,經則載言之別」。後來圖說漸眾,可單獨成書,逐漸由圖經發展為方志。當然在方志的起源中,雖然沒有定論,但圖經作為方志發展的一個階段卻得到大家共識,這也說明古代地圖與方志的因承關係。我國著名的地理學史家王庸曾指出:「中國古來地誌,多由地圖演變而來,其先以圖為主,說明為附;其後說明日增而圖不加多,或圖亡而僅存說明,遂多變為有說無圖與以圖為附庸之地誌。」指出了方志源於地圖、圖經的說法。
宋代以後,方志形成續修的傳統,實際上也是從古代定期造送圖經制度演變而來。所以,地圖、圖經與方志有著深厚的淵源。王庸在《中國地理學史》中進一步闡述了地圖、圖經與方志的關係:
中國古代地誌,多未必有地圖,而地圖之有文字說明,則幾成通例。《山海經圖》《職貢圖》等姑勿論,彼秦、漢輿圖,以及裴秀等所製圖,殆莫不於地名之外,兼有記注說明,故其圖雖亡,而後世尚有採引其文字之遺蹟可見。惟其說明文字之詳略多寡,自不一致耳!蓋吾國古來輿圖,其繪法至簡,一切政治、經濟及自然地理之狀況,多未能以圖繪表示,故不得不有說明以濟其窮。故實際上吾國之地誌與地圖,多未易為明白之劃分,但在晉、宋以前,方志地記之附圖者絕少,而地圖雖有說明,在名目上亦尚以圖稱,不與地誌相混。及宋、齊以降,各地圖經之作漸多,至周、隋之世,又有總圖志之纂集,於是地圖與輿地誌,遂混合為一體。下迄宋代,各地圖經之作大盛,其內容即等於方志,而後世方志與總地誌之例須冠以地圖者,蓋皆導源於漢、隋之際之圖經也。
由上所述,可知地圖都是有文字說明的,但是東晉、南朝宋以前方志地記附圖的較少,二者常常是分開的。南朝宋、齊以後,各地圖經漸漸增多,至後周和隋代地圖與輿地誌合為一體,至宋代以後總志和各地方志均冠以地圖,此後成為地方志之例。
二、方志地圖的種類
如果說方志源於地圖、圖經,那麼方志必然受到地圖繪製內容的影響。最早見於記載的「方志圖」,是隋代的李播所作,李播是唐代天文學家、數學家、易學家李淳風的父親,隋代任「高唐尉,以秩卑不得志,棄官而為道士。頗有文學,自號黃冠子。注《老子》,撰《方志圖》、文集十卷」,可惜已亡。其後還有李淳風《渾天方志圖》一卷、唐代地理學家賈耽撰《方志圖》二卷。李淳風是天文學家,該書列在天文類,因不詳其內容,推測應與天體運行有關,後世方志有星野圖,不知是否受其影響,有待以後進一步研究。
《舊唐書》卷七十九,列傳第二十九《李淳風傳》
從方志發展淵源來看,方志處於圖經階段,尤其是印刷術之前,主要是以寫抄本形式存在,其中的地圖自然多是手繪本,內容多是山水畫形式的疆域圖、地形圖和示意形式的城池圖、衙署圖等。儘管魏晉間裴秀創「製圖六體」,卻並未被一般官府繪圖工作者採用。因此方志地圖在科學性、準確性方面較欠缺,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清代。王庸在《中國地圖史綱》中指出:「直到清代,一般官繪地圖還是畫著山水畫和注著四至道裡等等,不但沒有什麼改進,亦不畫方,還比裴秀、賈眈等古地圖幼稚而落後了。」除了山水圖,中國古代另有都市圖記,這種都市圖「起初亦是畫城市、宮殿,屬於地理性質。而且凡所畫的城市、宮殿,大概亦是畫著示意的房屋、街道、城池之類,和宋、元、明、清以來的城市、宮殿圖志,以及各地方志上的城市、衙署圖相仿佛。我們現在雖看不到宋以前的都市、宮殿圖,但可以推想,是和宋以後的刻本和繪本地圖差不了多少的」。因此,方志地圖內容繁雜,繪圖技術優劣不宜。關於方志地圖的名稱與種類,並沒有特別規定,一般來講,主要有以下幾類:
一是疆域圖,包括疆域圖、輿圖、輿地縣圖、地輿圖、總屬圖、地裡圖、四境圖以及全境圖,主要是表示省府州縣的轄區範圍,圖上會有各種重要的山脈、水體、城池、道路、聚落等。
二是小行政區劃圖,是各地轄下較小行政區劃的地圖,簡單地表示該地的山脈、水文、道路、聚落,內容上類似疆域圖,但與疆域圖相比,內容更加簡略。
三是山水圖,類似疆域圖,但是山水圖對該地區山水形勢的描繪更加直觀細緻,如重要的山、嶽、巖等的高下地勢,有地名,類似山水畫。表示水體水文的有江、河、海、湖、池、塘等的延展分布。
四是城池圖,主要表現各省府州縣治所,包括城牆、城門以及城內官署、學宮、寺廟等重要建築,有的地圖用虛線粗略地表示城內外主要街道的分布狀況。
五是衙署圖,又稱府治圖、府署圖、縣治圖、縣署圖以及衙廨圖等,詳細表示各城衙署重要建築物的分布,並強調各個單位的院牆和進出的大門,是大比例尺的地圖。衙署通常位於城池的核心。
六是儒學圖與書院圖,前者亦稱為縣學圖、學圖、學宮圖、學署圖、學廟圖以及廟學,較為清楚第表示府或州縣儒學之各建築物的外觀與分布,儒學圖通常由其所繪有儀門、明倫堂分辨出來,後者表示書院建築的外觀與分布。這兩種圖類似衙署圖,均為大比例尺的圖。
七是八景圖,表示一地的風景名勝,其中「八景」「八景詩」是我國方志常見卻很重要的內容,起源於北宋畫家宋迪的《瀟湘八景圖》,有「瀟湘夜雨」「洞庭秋月」「遠浦歸帆」「平沙雁落」「山市晴嵐」「漁村夕照」「煙寺晚鐘」「江天暮雪」,謂之八景,描繪了古代楚地大約相當於今湖南省在一年中不同季節和物候、一天中不同時段八類自然景觀,其中不乏人文因素,主要是描繪一地重要的風景名勝,通常是該地之「八景」,其風格比山川圖更類似山水畫,在明清方志中佔有重要地位。
八、兵防圖,有衛所圖、邊防圖、海防圖、巡司圖、軍關隘圖等,表示衛所、邊境山川險要等相對位置、配置狀況和整體布局。
除了以上這些圖,還有分野圖、江河圖、漕河圖、湖圖、海洋圖、水道圖、水源圖、河堤圖、海塘圖、閘壩圖等,種類繁多,但以疆域圖、城池圖、儒學圖與書院圖最多。
《康熙松江府志》中的圖經—水利圖
《同治上海縣誌》中的古上海縣全境圖
《同治上海縣誌》中的上海縣內街巷圖
《同治上海縣誌》中的新學宮圖
三、方志地圖的學術價值
方志地圖同樣起到保存資料的作用。就地圖學範疇而言,方志地圖是專門地圖中的一種,它有特定的編圖目的、服務對象、內容和方法,有特定的專門研究領域。因此,它自成體系。就方志地圖內容來講, 歷代修志都要求在內容、資料、時間等方面與正文說明文字的記載保持一致,因此方志地圖成了志書的一部分,是表述志書內容的一種特殊體例。常見的方志地 圖,蘊含了大量自然和人文地理的重要信息,包括疆域、山脈、水文、府州縣界、城鎮、治所、道路、關隘、營寨、倉儲、驛遞、物產等,多在圖內空白處用文字註明各地位置、四至八到裡程等,往往盡圖面所能 , 把各種內容收入一圖 , 顯示了方志地圖的綜合特性。
方志地圖包含的信息很多,可以補充文字記載的缺失,而且與文字緊密結合,反映了文字不易表達清楚或無法表達的內容,直接反映了地理事物在地域上的分布,起到了文字所不能起到的作用。因此,對於方志地圖的作用,古人也有深刻的認識,如雍正《完縣誌》「圖考」寫道:「志乃書也,何以列圖於首?古左圖右書,圖乃書之祖也……是知圖者形也,書者文也。形立而後文附之,此圖書先後之次第也」,說明首列地圖的意義。嘉慶《新修江寧府志》也談到:「自古考地者貴有圖,蓋地之四至八到言之可明,而其袤正曲直廣狹長短之形,非圖不能明也。」
嘉慶《新修江寧府志》之"輿圖"
方志地圖首先表示的是各地地理要素,所呈現的是各地地理狀況,如疆域之廣袤,山川河流之所向,這些為研究地方的歷史地理提供了重要素材。在舊方志地圖中,衙署就是一座城池的中心,其周邊環境,城牆的形狀、街道布局、重要建築等,往往成為後世進行城市規劃、故城復原、歷史文化建築的修復的重要參考。歷代方志地圖與其內容一樣,所關注的仍然囿於禮制、政治的環境,除了衙署為核心外,學宮、書院、壇廟、驛遞鋪、巡檢司等都是方志地圖所要反映的內容,這些呈現均成為政治史、經濟史、城市史、建築史、社會史、民俗史、交通史、旅遊史等方面研究的重要資料。另外,透過方志地圖編繪手段與方法的考察,可以反映地圖學的進步,研究製圖學的發展。
四、新方志地圖的應用
20世紀五六十年代新方志編修活動開始,逐步呈現出普遍修志的局面,但由於當時的歷史條件,公開出版的不多,留下來的或為稿本或為部分志稿,雖然也關注地圖的使用,但是還不成熟,一是數量偏少,有的只有一副行政區劃圖;二是在圖的使用上還缺少規範。至20世紀八十年代以後,各地開展的首輪修志,新方志地圖的應用和選題就很廣泛,無論是自然要素還是社會經濟等要素,都可以配合文字記載用圖示表達,對比變化,反映各種演變的規律。
新方志地圖篇幅數量很多,內容也極為豐富,概括而言,有位置圖、政區圖、歷史沿革圖、地勢圖、人口與民族圖、地質圖、水文地質圖、工程地質圖、 大地構造圖、地球物理場圖、火山、地震、溫泉、滑坡圖、礦產資源分布圖、地貌圖、冰川、凍土、泥石流圖、水系圖或河流、湖泊分布圖、水文圖、水化學圖、 環境汙染圖、 洪澇災害圖、水利工程圖、氣象圖、氣象災害圖、土壤圖、土壤改良圖、植被圖、森林分布圖、森林採伐圖、野生動物分布圖、自然保護區圖、自然資源圖、土地資源圖、土地利用圖、耕地圖、作物分布圖、牧業圖、水產圖、土特產圖、工業圖、交通圖、客貨流圖、商業圖、文化機關團體分布圖、學校分布圖、醫療、衛生、保健事業圖、體育事業圖、郵政電信圖、歷史地圖、軍事地圖等。從編繪手段來講,已有航空影像圖、衛星影像圖。
《上海縣誌》中的上海縣政區圖(1984年)
《徐匯區志》中的上徐匯區政區沿革圖
從理論上講應該成為每部志書所應關注的內容,就像舊方志地圖那樣,各地誌書內容雖有不同,但所設地圖的種類卻大體趨同,使修志增強了規範性,也便於研究者進行比較。不少新方志關注到了上述內容,但也存在地圖設置缺少規範的問題,繪圖、製圖的目的不明確,造成製圖、繪圖的混亂。
有的卷首圖僅設行政區劃圖、城區圖,但是又相對比較單一,甚至有的位置圖、歷史沿革圖等均闕如。與舊志必設衙署圖不同,新方志普遍不再表現今天的政府機構的分布,有的以照片取代編繪,但似乎也是零散的,難以反映一個地方最重要的施政機構的變遷軌跡。再如舊志的城池圖都會表示一個核心的區域,不同時代方志的城池圖,就會展現城市規模的發展變化。今天城市的發展比以往大大拓展,很多地方出現了新城,隨著政府辦事機構的搬遷,再逐漸形成新的商業、居住中心,而隨著方志不斷重修、續修,這些內容在方志地圖中應該得以呈現,尤其是可以通過前後方志的比較,看出演變流動的軌跡。可是實際操作中,往往出現很多遺憾,不僅地圖的要素不明確,而且應該設置的地圖常常缺失,這些問題應該值得今天的方志人思考。
總之,通過對歷史上方志地圖的考察,對於方志地圖的價值和應用應該進一步增強認識,對於新方志地圖存在的問題,亦應認真研究,進一步完善提高。「方志上海」公號推文略有修改
如需轉載煩請聯繫作者本人。END
原標題:《學術爭鳴 | 方志地圖的歷史考察與當代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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