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嗅覺就像一把鑰匙,能開啟一扇又一扇的記憶之門。
作者:朱天衣(騰訊·大家專欄作者,臺灣著名作家)
嗅覺就像一把鑰匙,能開啟一扇又一扇的記憶之門。
我的外公是醫生,二次大戰時曾被日本人徵召至南洋當軍醫,戰爭末期和同樣來自臺灣的袍澤,躲在菲律賓的深山中到處遊走無所適從,最後是撿拾到盟軍撒落的傳單,才知道戰爭已結束了好幾個月,方從叢林中脫困而出。被遣送回臺灣後,外公努力重建自己的家園,仿和風、南洋風蓋了一棟木造房屋,至今已超過一甲子仍屹立不搖,除了當時用的木料堅實,還常以樟腦油擦拭才得以保固得如此完好。
外公也在近千平方米的庭院周圍,植滿一圈鬱綠的樟樹,連廁所裡的小便鬥也常年置放著一把樟腦丸,也因此,外公家永遠散發著一股濃濃的樟木香。長大後,只要聞到樟腦味,便會記起暑假住在那兒的每個晨起,先是讓樓下廚房傳來的飯香、柴火香伴著樟腦味喚醒,接著耳際傳來「加加加」的蟬鳴,有時還夾雜著外公電晶體收音機流淌出的音樂(這是他含蓄的起床號),這時張開眼便可看到篩過樟樹葉的斑斕光影在榻榻米上遊走,這被喚起的兒時記憶,真切的就好似昨日一般。
冽冽的風,帶來海洋的氣息,青春恣意似乎總和無際的海連成一氣。早該隨風而逝的愛戀嗔恨,在那鹹鹹燥燥的狂風呼嘯而過時,又砰砰然的甦醒了,某個沉睡已久的角落被喚起了,會哭會笑的自己原來還活著?遠颺的心鼓張著帆,亟欲航向一個還有能力愛、還有能力恨的國度,記憶中的海就該像眼前徹底乾淨的天一樣藍一樣深。
「滴露」消毒藥水翩然從香江北來,漫漫磨人的苦戀便浸淫在這濃鬱的氣息中,一段相差二十歲的忘年之戀(是我一廂情願的忘了),一段以為信守就會有結果的戀情,在那滿是「滴露」的小屋中發酵(因為對方有潔癖),我第一次明白,愛慕會讓心底出現渴望,唯有擁著彼此才得以圓滿,從此這段長達十年之久的戀情,便和那鮮明的藥水味糾纏不清了。
第一次懷孕,住在老舊的眷村裡,五月梅雨季,屋子角落不時竄出的黴味,讓孕吐愈發的嚴重,當時腦袋瓜吸取的所有感官,全被列為危險因子,都是造成身體不適的罪魁禍首,尤以嗅覺為最,以致那時使用的洗衣粉、洗髮精、沐浴乳,爾後全成了拒絕往來戶。前些時,聞到學生手中散發的麗仕香皂味,即便已過了三十個年頭,但那欲嘔的感覺仍是即刻湧上心頭,天哪!這嗅覺記憶真是頑強到令人哭笑不得。
嗅覺是所有感官中最不張顯的,幽微的常讓人忘了它的存在,約莫只有在感冒或過敏狀態下,才知道失去它的痛苦,胃口差了,味覺跟著遲鈍了,有時連吃到走味的東西都不察。在外國吃生蠔,侍者做的最後一道把關,就是以鼻子這最原始的器官嗅聞,判斷是否夠新鮮到足以生食。
我的母親在把衣服丟進洗衣機前,也會先嗅聞一下,我一直忘了問她這習慣性的動作意謂著什麼。我的女兒自小給她吃的、玩的,也總會先拿到鼻子前嗅一嗅,這常被我取笑的動作,是在歸檔記錄?還是辨識安危?人自出生的那一刻起,嗅覺便已走在其他感官之先了,畢竟能嗅出母親的味道,是關乎生存問題的,胎兒在懷孕過程中,透過羊水已能辨識母親的味道。
嗅覺是可以存檔的,人們所能辨識的氣味遠比想像得多,嗅覺在生活中所扮演的角色,也遠比我們想像得重要。比如說它牽動著我們的好惡,有些人親和力強、人緣莫名的好,只因為他散發的體味讓人舒緩;而惡臭詭異的氣味,則會讓我們避開危險,因為嗅覺記憶已將它歸類在有害的檔案中;而一般來說,女性又比男性的嗅覺來得靈敏,曾有人做過一個很有意思的調查,同住在一棟宿舍的女生,最後月經周期多會趨於一致,這也是嗅覺作怪的緣故。
狗狗的嗅覺要比人類敏感數千倍,那是一個甚麼狀況呢?當他們在草叢裡、電線桿前嗅聞時,就好像人們在看公布欄般,閱覽之前同伴所留下的資訊,性別、年齡、身體狀況……比一張名片能判讀的資料還多。當我們每次回到家,他們只要挨近些,便能知道我們這一天都去哪兒了;人們還以為狗兒最懂得察言觀色,我們的喜怒哀樂他們全都知道,其實是我們自己洩了底,不同情緒散發不同體味,他們只要鼻子一抬甚麼都瞭然於心;狗兒的靈敏鼻子還能嗅出人罹患的各種疾病,只是苦無翻譯機把「汪汪」改成人語,若有一天真克服了這障礙,那麼連健檢都可以省了。
人的嗅覺和智能也是息息相關的,其他感官多在自己掌控中,我們可以選擇不看、不吃、不摸,戴上耳機也可只聽想聽的,但對嗅覺,我們多是開放的,是任它恣意收集各種資訊的,也因此,腦子的靈活與否,嗅覺的貢獻是不容忽視的,而它也可當成是一個指標,如果有一天嗅覺功能迅速惡化,就要懷疑阿茲海默症上身了,這是目前診斷痴呆症非常重要的輔助。
嗅覺是老天爺給的禮物,人在三十至四十歲時,它擷取資訊並儲存於腦的能力達到高峰,但隨著年齡漸長,它的靈敏度便一再消減,到了六十五歲後會有半數以上的人失去嗅覺,至於八十歲以上的老人,則只剩四分之一還能保住殘存不多的嗅聞感官,屆時,找不到開啟回憶的鑰匙,那些我們曾走過的歲月,真就只能塵封在一扇一扇門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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