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物解放
李漢榮
前些時候,我到一家現代化養雞場去參觀。這是一次痛苦的經歷,當時心裡難受,過後仍然難受。我們的所謂參觀,只是在袖手旁觀生靈的痛苦,袖手旁觀它們生不如死的慘狀。
為了把成本降至最低,使利潤最大化,數萬隻雞被關押、囚禁在窄逼的空間裡,每隻雞僅佔有一頁小三十二開作業紙那麼大一點地方,就在這一頁「作業紙」上,它們不能走動,不能轉身,就那麼呆滯地站著,被迫做那痛苦的「作業」。站著,站著,這一站,就是一生。
它們的一生是多長呢?在過去,自然放養的雞,至少要到兩年左右方可食用,若能得享天年,雞的壽命可達到十年左右。而在現代化養雞場,在雞的「集中營」裡,肉雞頂多活50天左右就被宰殺;蛋雞,因為它們是下蛋的「機器」,可以多活些時日,一旦過了產蛋高峰期,則立即宰殺,成為麥當勞、肯德基的肉餡。
它們的食譜,體現了人用智力篡改自然之道、剝削弱小生命已經無所不用其極。雞的飼料裡,添加著激素、抗生素、鎮靜劑(為防止它們因擁擠、肥胖、亢奮、煩躁、壓抑而瘋掉)等多種化學物質,雞吃著這些精心配製的毒藥般的食物,只能按照化學的命令和商業的意志,在極短時間裡快速長肉、快速下蛋,為加害於它們的人類生產源源不斷的蛋白和脂肪,完成一種「肉體機器」的指令性宿命。
它們休息和睡覺的權利也被完全剝奪,生物鐘徹底被人篡改,為了讓它們時時刻刻進食和瘋長,燈光二十四小時一刻不停地照著,它們從沒有感受過夜色帶來的安靜和安全的感覺,長明的燈光和失去睡眠的生活,使它們幾乎全都患上了嚴重的青光眼。它們像瞎子一樣在冷酷的光亮裡遭受著黑暗和光亮的雙重折磨。它們瞎著眼睛忍著劇痛為我們源源不斷生產蛋白和脂肪。
它們短促的生命裡,沒見過一縷陽光,沒見過一片綠葉,沒見過一滴露水,沒見過一個異性,沒有舒展地伸過一次懶腰,沒有自由地奔跑過哪怕片刻,沒有舒暢地鳴叫過哪怕一聲,它們活著,不曾有過丁點快樂。
作為與人類相守數千年的溫順可愛動物,雞淪入如此悲苦、可憐境地,我一邊看,一邊暗自嘆息,並為自己吃蛋、吃肉自責不已。
看著這樣的現代化的雞的「集中營」,若是你以前不相信世上有地獄,現在你只能說,你不僅相信了,而且看見了真實的地獄。
雞如此,那些專供吃肉、擠奶、製革的豬呢?牛呢?羊呢?驢呢?馬呢?與雞一樣,它們都是關押在地獄的囚犯和奴隸。除了供我們役使和宰殺,它們作為生命已經沒有任何野性的快樂和天賦的自由,除了無條件服從和服務於人的欲求,其作為物種的生命特性和生長過程,已被人徹底掌控和剝奪。更有甚者,有人或為了口腹之樂,或為了追逐暴利,竟喪失起碼的憐憫之心,不擇手段地殘害動物:曾幾何時,活吃猴腦竟成了一些新興「貴族」們的時髦;為了得到新鮮的「補陽」之物,有人竟殘忍地從活驢身上割下陽具;為了源源不斷取得膽汁,活熊身上竟然被人常年插上導管。
還有,美麗的孔雀、慈愛的袋鼠、善良的麋鹿,神秘的小青蛇小白蛇,這些曾經帶給我們激賞、感動、心疼和偶爾的驚悸的大自然的生靈,如今也紛紛被商業飼養、被市場宰殺、被利潤烹調。
多少次讀《聊齋》,印象最深的是那充滿人情味的林妖狐仙,想不到,在蒲松齡筆下出沒的嫵媚多情的精靈,如今已成為養殖產業被計入GDP。在時尚而倜儻的狐皮大衣上,在紅燒或油炸的狐肉裡,我分明知道,大自然最後一點荒野、最後一點秘密、最後一點詩意,都被投進滾燙的消費慾火裡,化為一點虛榮、幾盤美食、一陣飽嗝,隨風而逝。
如今, 除了旅遊景區裡被刻意挽留的一些貴族式動物,天空中稀疏的幾隻麻雀,魚塘裡被激素催肥的魚,鳥籠裡學舌的囚徒鸚鵡,玩具般供人娛樂和把玩的格式化寵物,此外,你見過鶯飛草長、令人心胸為之怡然的春景嗎?你見過鳶飛鶴鳴、使人情懷為之激蕩的夏景嗎?你見過大雁在天空寫它們的美麗十四行詩的感人秋景嗎?你見過烏鴉在積雪的曠野集體出動為夕陽送行的蒼涼冬景嗎?
幾乎一切飛的、跑的、爬的動物(除了瀕臨滅絕不得不強制保護的),都被視為可吃的、可製作皮革的、可消費的「資源」(而不是生命),幾乎都被納入我們那致命「目的」——即以消費和享樂為唯一目的的盤子裡。而在我們的「目的」之外,在我們的欲望「盤子'之外,幾乎已經一物不剩!那些野性的、生動的、斑斕的,世世代代陪伴我們、帶給我們無限美感和詩意、令我們對大自然的豐富和神奇產生無盡想像和驚奇的生靈們,有多少已經帶著血淚和恐懼,頭也不回地走了,而且,一去不歸......
沒有哪一樣動物對不起我們,是我們對不起它們。
當我們蔑視上蒼,喪失悲憫之心,無視生靈蒙受的巨大苦難,為了我們一己、一時的所謂「目的」,剝奪它們的生命過程和目的,當自然和生靈們不再有活著的目的了,當萬物的生路都被我們阻斷了,那麼,我們活著的所謂「目的」,又是什麼呢?我們的生路,又能延伸多久呢?在一個自然生命不斷凋零、大地生機不斷萎縮,只有垃圾、廢氣、汙水、沙漠無限增長的匱乏、枯竭、險象環生的世界上,人類的存在又有什麼詩意、美好和希望呢?
英國一位關注動物生存狀況的作家在上世紀70年代寫過一本《動物解放》的書,他痛切地指出,人為了自己的福利,而剝奪動物的天然福利並把動物置於苦難的境地,是不道德的,是反自然、反宇宙的,最終也有害於人類自身。因為,人與萬物共處於一個統一的生物場或生命場裡,在這個共同的「場」裡,強勢的一方若總是無節制地加害於弱勢的另一方,加害者從被害者身上賺得了短暫的好處和收益,雖然,直接受害者承受了最大痛苦,但是,共有的生物場、生命場(也即生物鏈)的痛苦總量增加了,每一種生物和生命承受的痛苦也就隨之增加。當生命場的痛苦總量大到極限,則生命秩序將徹底崩潰,所有生命就將消亡。作者深刻地指出,即使人能夠在動物們的苦難深淵裡暫時獲得富足的生活,這種生活卻是完全缺少道義和美感的,沒有任何高尚可言,而且根本不可能持久。扭曲了別的生命的過程,剝奪了別的生命的基本權利,人其實也醜化了自己的生命過程,惡化了自己的生存處境,最終也喪失了人自身得以存在的廣闊生命背景。
如何緩解大自然承受的重壓而使之永葆生機?如何減少動物的痛苦而使之像生命那樣活著而不是作為工具和奴隸被奴役被剝削被壓榨?作者提出了解決的方案,一是改善動物的生存環境,恢復它們的天然福利,停止對動物的一切施虐行為,即使有的動物為了人的生存不得不死去,也應該儘量讓它們無痛苦死亡;一是人類要儘量少吃肉而多吃素,這樣就減少了動物圈養和宰殺的數量,一些動物就可以不為人而只為自己活著,也即只為自然而活著,它們就可以回到野外生活,重新成為大自然的成員(而不是人的奴隸)。這樣,被人徹底洗劫了的沉寂、單調的自然,將因此恢復生物多樣化的原生態,反過來,人類也可以從重新變得豐富生動的大自然那裡獲得更多的生存支持、生命感受和審美體驗。
我對作者深沉博大的善良情懷和閃耀著理想主義光芒的生態主張,深為感動和共鳴。
正如馬克思所說:「無產階級只有解放全人類才能最後解放自己」,這是從社會學角度說的;從生物學角度來說,人只有讓動物從被奴役、被壓迫、被剝削的悲慘境遇裡得到適度解放,也即只有降低和減少動物們承受的巨大痛苦,讓它們獲得一定的福利和自由,人類與生物界和大自然的對立、緊張關係才會因此而得到緩解,自然和生靈的痛苦總量將因此有所減少,這樣,適度優化了動物的生存環境,其實也就優化了大自然,最終也優化了人的生存環境和質量。愛因斯坦說過一句十分感人的話:「人類應該把愛心擴大到整個大自然和全體生命」。若能如此,在宇宙面前,人類呈現的就是一種善的存在、美的存在和道義的存在,是一種有著更高覺悟和終極關切的存在,而不是惡的存在、貪婪的存在、暴力的存在,人就不再是萬物的浩劫者和別的生靈痛苦的根源。從而,人的覺悟也就成為宇宙的自我覺悟,人的善行也呈現了自然的倫理並有助於自然的修復,人的形象也就成為宇宙中閃耀著道德光芒的動人形象。當人類不僅擁有智力,同時又懂得節制和適度使用自己的智力,把智力鎖定在倫理的半徑之內,而不是無節制地放縱和濫用智力,以至於智力變成了暴力、破壞力和毀滅力,在利己的同時懂得利他、利眾生、利萬物、利天地,那麼,人就進入了「民胞物與」、「厚德載物」、「替天行道」、與天合一的高尚、慈悲、智慧、圓融境界,成為宇宙和大自然中的正面能量和有益環節,從而,人類成為自然秩序、生命詩意、宇宙生機的呈現者和維護者,而不是自然和生靈的加害者和毀滅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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