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修的目的,
正是要接觸那生意盎然的實相,
不,更好的說是在行住坐臥當中把握它。
無論禪是什麼,
它總是實證的、平凡的,
同時又是最有生命力的。
——鈴木大拙
鈴木大拙( 1870-1966 ),世界禪學權威,日本著名禪宗研究者與思想家。曾任東京帝國大學講師、大谷大學教授、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客座教授等職。在鎌倉圓覺寺從著名禪師今洪北川開始學禪。研究內容除禪宗思想外,還包括華嚴、淨土等佛教思想。他對於禪學最大的貢獻在於編輯與翻譯禪宗著作,並在自己論禪的作品中把禪學與科學、神秘主義相聯繫,從而激起西方世界對禪學的普遍興趣,聞名於西方的人文學界,比之同時代的其他日本佛教學者更具有世界性,在日本被譽為「世界的禪者」。
那個時代,西方最重要的知識分子都會看他的論著,榮格、弗洛姆等都密切地關注著他的每一篇新文章。海德格爾則直接說:「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我想表達的。」
今天與大家分享的這篇文章,摘自他的《禪學入門》。
1
禪是整體的心靈
禪像大部分的佛教教法一樣,是一種高度知性和形上學的哲學體系嗎?
我曾說我們在禪裡頭看到所有東方哲學的具體化,然而那並不意味著禪是一般意義下的哲學。禪絕對不是一個以邏輯和分析為基礎的體系。它甚至是邏輯的對立面,我所謂的邏輯是指二元論的思考模式。禪裡頭或許有個知性元素,因為禪是整體的心靈,在裡頭可以看到森羅萬象;但是心靈並不是一個可以分割為許多機能而解剖以後一無所剩的組合物。禪並不以知性分析對我們開示任何東西;它也沒有任何規定弟子們要接受的教義。
就此而論,你也可以說禪並無定法。習禪者或許有些禪法,但那是基於自身的考慮,為了他們自己的方便;他們不認為那是因為禪的緣故。因此,在禪裡頭並沒有什麼聖典或經教,也沒有任何可以直指禪的根本意義的咒語。如果有人問我說禪有什麼教法,我會說禪並無任何教法。即使禪有什麼教法,也是出自自家心裡。我們以自己為師,禪只是指路而已。除非指路本身就是教法,否則禪並不刻意規定什麼東西作為其教旨或基本哲學。
2
禪裡頭沒有神
禪宣稱是佛教,但是經論裡提出的一切教法都被禪視為只是浪費紙張,其作用也只在於拂去知識的塵埃,如此而已。但是我們不應就此以為禪是虛無主義。所有虛無主義都是自我破壞的,不知鄉關何處。否定主義作為一種方法並無不妥,但是最高的真理是一種肯定。當我們說禪沒有哲學,說它呵佛罵祖,否認所有教法權威,將一切經論棄若敝屣,我們不要忘記,禪就在否定的同時舉示了某種相當正面且永恆肯定的東西。
禪是一種宗教嗎?它不是一般意義下的宗教;因為禪並不敬拜神,也沒有什麼儀軌;亡者也沒有什麼歸宿。更重要的是,禪不需要他者去照顧靈魂的幸福,也不很在乎靈魂不滅的問題。禪沒有任何信理或「宗教」的累贅。
當我說禪裡頭沒有神,虔信的讀者或許會很吃驚,但這並不意味著禪否定神的存在;肯定或否定都不是禪所關心的。當一個東西被否定時,否定本身就蘊含著某個沒有被否定的東西。肯定亦復如是。這在邏輯裡是難免的事。禪想要超越邏輯,禪想要尋求一個沒有反命題的更高的肯定。因此在禪裡頭既不否認也不堅持神的存在;只是在禪裡面沒有猶太教或基督宗教所理解的那種神。禪既不是一種哲學,同理,禪也不是一種宗教。
3
禪的訓練在於開啟心眼
禪不能和印度的遁世者或某些佛教徒的默觀形式混為一談。禪認為「禪那」並不等於禪修。一個人或許會在禪的訓練裡沉思一個哲學或宗教的主題,但那只是附帶的事。禪是要覺照心靈的真正本性,據以訓練心靈本身,做自心的主人。直指自心或即靈魂的實相,是禪宗的基本目標。因此,禪不只是一般所謂的默觀或禪那。禪的訓練在於開啟心眼,以澈照存在的理由。
空中鳥默觀什麼?水中魚默觀什麼?它們只是飛翔,只是優遊。這還不夠嗎?
我們可以說基督宗教是一神論,吠陀宗教是泛神論,但是我們無法以類似的主張去談論禪。禪既不是一神論也不是泛神論,禪並不適用這些名稱。在禪裡面並沒有什麼執持的對象。禪是虛空中飄蕩的雲。沒有螺絲鎖住它,也沒有繩索系住它;它任運自在。任何默觀都無法將禪繫於一處。默觀不是禪。無論是泛神論或是一神論,都不是禪所專注的主題。如果禪是一神論,它會要弟子們默觀那以遍照世界的聖光泯除一切差別分殊的萬物一體性。如果禪是泛神論,它會告訴我們說,即使是田野裡最平凡的花朵,也映現著神的榮光。但是禪會說「萬法歸一,一歸何處?」禪要一個人的心自在無礙,即使是一或全體的概念,也都是絆腳石和葛藤,只會戕害精神本來的自由。
因此,禪不會要我們去沉思狗子是不是神,或者三斤麻有無神性。如果禪這麼做,那麼它就落入某個哲學體系,也就再也不是禪了。禪只是去感覺火的溫暖,冰的冷冽。因為天寒時我們會冷得發抖而去烤火。正如《浮士德》所說的,「感覺便是一切」。但是此處所指的「感覺」必須就其最深層且純粹的形式去理解它。即使只是說「就是這個感覺」,也意味著禪已經不在了。禪是無法概念化的。此即為什麼禪難以捉摸。如果說禪主張任何默觀,那也會是如實觀照雪的白,烏鴉的黑。
4
當人們完全體會到禪,
他就會得到心的絕對平安,
也可以正其性命。
因為禪是無底深淵。禪會以另一種方式說:「三界無法,何處求心。四大本空,佛依何住。璇璣不動,寂爾無言。覿面相呈,更無餘事。珍重。」須臾猶豫,禪便一去不返。三世諸佛都要你再一次擬舉,卻已經是「三千裡外」。「殺心」、「自我陶醉」,誠然!禪沒時間去和這些評論瞎攪和評論者或許會說,禪把心智催眠成無意識狀態,好去體悟佛教所謂的「空」,主體在其中無法意識到客觀世界或自我,落入廣袤的空裡頭。這個詮釋同樣誤解了禪。
的確,禪的某些語詞或許暗示著這樣解釋,但是如果要了解,我們必須做個跳躍。我們必須橫越那個「廣袤的空」。如果主體不想被活埋的話,它必須從一個意識狀態裡醒來。唯有拋棄「自我陶醉」,而且「醉漢」也要真正醒覺到他的深層自我,才可能體悟到禪。
如果有所謂「殺」心,那就交給禪吧,因為禪會讓被殺者和無生命者重獲永生。禪會說:「重生吧,從夢裡醒來吧,從死裡復活吧,你這醉漢。」因此,不要蒙著眼去看禪,你的手抖得太厲害了,也無法抓得著禪,而且不要忘記,我不是喜歡耍嘴皮的人。
這類批評不勝枚舉,我希望以上舉隅足以讓讀者接受對於禪的正面描述。禪的基本理念是要探索我們存在的內在結構,而且是儘可能以直接的方式而不假外求。因此,禪呵斥一切類似外在權威的東西。絕對的信仰只在一個人的內在存在裡。如果禪裡頭有任何權威,那也是來自內心。這是在最嚴格意義下的真理。
5
禪是平常心
即使是論理能力,也不被認為是究竟或絕對的。相反,它會障礙心和自身最直接的溝通。知性的任務只是一個媒介,而禪則無關乎媒介,除非它想要和他人溝通。因此,一切經教都只是方便假設,其中並無任何究竟。禪要如實把握生命的核心事實,而且是以最直接且生動的方式。禪自稱是佛教的精神所在,其實它也是一切哲學和宗教的精神。當人們完全體會到禪,他就會得到心的絕對平安,也可以正其性命。除此之外,我們夫復何求?
或謂,既然禪的確是一種神秘主義,那麼它在宗教史裡就不是什麼獨一無二的東西。或許是吧,但是禪是自成一格的神秘主義。它所謂的神秘主義,無非日照花開,或是我現在聽到有人在街上打鼓的聲音。如果這些都是神秘主義的東西,那麼禪有一籮筐。有人問禪師什麼是禪,他回答說:「平常心。」這不是很平凡直接嗎?它和什麼教派精神一點關係也沒有。
6
禪只關心生活的實相
基督徒和佛教徒都可以習禪,正如大魚小魚都可以在海裡悠遊。禪是海洋,禪是空氣,禪是山,禪是雷鳴閃電,是春天的花,是夏天的暑熱,是冬天的雪,不,不只如此,禪更是人。儘管禪宗史裡積累了許多形式、習慣和附會,但是它的核心事實卻始終生機盎然。此即禪的殊勝之處:我們可以不偏不倚地觀照究竟實相。
如前所述,禪在佛教裡的獨特之處,在於它有系統的修心法門。一般的神秘主義總是過於奇詭譎怪而脫離常軌,禪則對此有著重大的革命。禪把那高亢入雲的東西拉回到地上來。隨著禪的開展,神秘主義也就不再神秘莫測;它不再是精神異常者的突發性症狀。
因為禪就開顯於市井小民最平凡無奇的生活當中,在行住坐臥當中體會生命的實相。禪以有系統的修心去觀照它;禪打開人的心眼而得見那周行不息的偉大奧秘;它打開人的心量,在一彈指間領受時間的永恆和空間的無限;它讓俗世生活猶如在伊甸園裡漫步一般;而一切靈性的造就皆不假任何教義,而是直指那蘊藏在我們自性裡的真理。
無論禪是什麼,它總是實證的、平凡的,同時又是最有生命力的。古代有一位禪師,在說明禪是什麼的時候豎起一指,有一位禪師則是踢球示之,更有一禪師掌摑問道者。如果那深藏於我們自性的內在真理如是開示,那麼禪豈不是一切宗教當中最實證且直接的靈修方法嗎?這個實修方法不也是最原創的嗎?
的確,禪總是原創性的,因為它不和概念打交道,而只關心生活的實相。若從概念去理解,那麼豎一指也只是日常生活裡的一件瑣事;但是在禪的眼裡,它卻迴蕩著神性的意義和創造性的生命力。只要禪能在我們陳腐而拘於概念的生活裡指出這個真理,那麼我們就必須承認它有其存在的理由。
為了彼此不走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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