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在南齊開國皇帝蕭道成篡奪南朝宋政權的過程中,朝廷實力派袁粲死了,地方實力派沈攸之也死了,甚至沒有站隊只是單純飛揚跋扈的高道慶也死了。
對政治人物來說,剷除異己是基本的常規操作,改朝換代之際也是對站隊水平的考驗,甚至容不得一絲閃失。
但有一個人,在蕭道成稱帝的道路上屢屢與他為敵,卻在南齊開國後不僅沒有受到清算,還得到了生榮死哀,甚至死後還被比作南齊的開國功臣。
這個人叫王玄邈。
那個造成「元嘉草草,倉皇北顧」的王玄謨,正是他的從兄。
瞞天過海
如果單從結果認為王玄邈不會站隊,其實也有失偏頗了。
當時,南朝宋前廢帝劉子業派人賜死自己的弟弟江州刺史晉安王劉子勳,逼得劉子勳起兵,還沒交戰,劉子業又被皇叔湘東王劉彧所殺。劉彧登基是為宋明帝。帝系旁落到叔叔家去了,劉子勳當然不幹了,也稱帝,並且得到全國各地的支持,宋明帝控制的只有京城周邊地區。
王玄邈最初的官職是驃騎行軍參軍、太子左積弩將軍、射聲校尉,宋明帝泰始初年遷為輔國將軍、清河廣川二郡太守、幽州刺史。
清河郡、廣川郡歸冀州管轄,但當時南北對峙,傳統意義上的冀州早已歸屬北魏,所以南朝宋設立的冀州和清河、廣川郡都是僑置的,即在自己的地盤上劃出一些地方來安置相應籍貫的北方人。所以雖然二郡事實上在河北,但王玄邈作為二郡太守的上班地點卻是在僑置的二郡也就是現在的山東地區,南朝宋的幽州治所梁鄒也是如此。
而廣固附近,還有僑置的青州和冀州,青州刺史沈文秀治東陽,冀州刺史崔道固治歷城,他們也都是劉子勳的支持者。
全國的局勢是劉子勳地方碾壓中央,局部的局勢又是兩位支持劉子勳的大佬在側,崔道固是王玄邈的頂頭上司,沈文秀的地盤則攔在王玄邈和京城中間,如果王玄邈順勢支持劉子勳,正好背靠兩位大佬好乘涼,誰也不會覺得奇怪。而事實上,王玄邈的確去見了沈文秀,請求協防,沈文秀欣然同意,就讓他在城外駐軍,王玄邈也很快立下了營寨。
第二天天亮以後,沈文秀發現王玄邈連人帶軍隊竟然都不見了!
協防是假,跑路是真!
等他再次見到王玄邈時,王玄邈已經與高陽、勃海二郡太守劉乘民、青州刺史明僧暠等聯手攻打他的治所東陽了。明帝另外任命明僧暠為青州刺史,顯然不僅不再承認沈文秀的合法性,而且對青州志在必得。但是,十多次交戰下來,王玄邈等人並不能從沈文秀身上佔到便宜。
這個大佬實在惹不起,那就換個人欺負吧。
王玄邈轉而與綏邊將軍房法壽組隊,以房法壽為司馬攻打崔道固,屢戰屢勝,歷城軍隊對他們十分害怕。
同時,劉子勳的統軍將領外強中乾,生生把碾壓局打成了死局。
雖然劉子勳死了,沈文秀、崔道固沒了旗幟,但為了自保仍然與朝廷軍隊作戰,明帝也只能派人勸降了事,繼續承認他們為本州刺史,當然也就停止了王玄邈等人對他們的討伐。
這是王玄邈人生的第一次站隊。
忠於所事
王玄邈人生的第二次站隊,就和蕭道成有關了:當時蕭道成受任為南兗州刺史,鎮守淮陰,發現宋明帝對自己有猜忌,不得不做一些最壞的打算,一邊勾結北魏,必要的時候投降保命;一邊結交青州刺史王玄邈,必要的時候打著「清君側」的旗號殺奔京城。
看官且問,宋明帝不是已經承認青州刺史沈文秀、允許他留任了嗎,哪裡又冒出一個青州刺史來?
因為南朝宋又僑置了一個治所在的南青州,正好和淮陰相鄰,北青州的沈文秀雖然顯然實力更強大,但終究遠水不救近火,顯然交好南青州更實在。
蕭道成的算盤打得很好,可王玄邈肯和他合作嗎?
王玄邈的長史房叔安說話了:長官您要忠於朝廷啊,不然我們青州將士都不會聽你的。蕭道成給您的信,我看您還是別回了吧。
王玄邈從諫如流,並且派房叔安上奏朝廷,說蕭道成如此這般有二心。
但是,和之前和沈文秀打交道一樣,如今的王玄邈又面臨同樣的問題:他的人前往京城,是要通過蕭道成的防區的。房叔安連人帶表都被蕭道成截住了。蕭道成知道房叔安是做什麼去的,要他交出表文,房叔安說:「我的主君的表文是上給天子的,不是上給將軍的。而且我所言利於國家而不利將軍,沒有什麼可以回答的。」蕭道成的心腹刑獄參軍荀伯玉勸蕭道成殺了房叔安,蕭道成說,罷了,大家都是各為其主,無可指責。
後來,王玄邈被罷免州刺史回京,蕭道成又派人攔截,一定要和他聊聊。王玄邈故技重施,虛與委蛇一番後,嚴整軍隊強行通過,一點面子也不給!到了京城後,更是親自告訴明帝,自己已經驗過了,蕭道成是狼,查殺!
當時已經有流言蕭道成非人臣之相、當為天子,王玄邈再加這一把火,蕭道成該完了吧?既然預言家都說了查殺了,下一步女巫出毒就是常規操作,明帝派冠軍將軍吳喜賜酒給蕭道成。蕭道成聞訊,自己都覺得自己要被毒殺了,準備跑到北魏去了。然而吳喜為了表示誠意,自己喝了酒,蕭道成這才安心,也喝了酒。
於是,明帝也對蕭道成安心了,而且仔細一想,雖然當初自己困守京城的時候吳喜和蕭道成都是扶持自己完成逆襲的大功臣,可吳喜在鎮壓劉子勳的時候,嘴上說抓到俘虜就殺,事實上卻不殺,明顯是想在萬一劉子勳贏了以後給自己留後路,言辭之間還曾經提到劉邦、曹操,不知道在想什麼,想來想去還是吳喜更可怕,將來他能安心輔佐太子嗎?
最後,宋明帝把這個寶貴的賜死名額留給了吳喜,卻把蕭道成召回京城給太子輔政。
傾心新朝
這樣蕭道成也不用費勁從地方起兵清君側了,直接在朝廷中樞中心開花了。
他任王玄邈為驃騎司馬、冠軍將軍、太山太守。
被自己出賣過的人現在成了朝廷代言人了,王玄邈很害怕。蕭道成又遷他為散騎常侍、驍騎將軍,升明三年(479年)再外放為持節、都督梁南秦二州軍事、徵虜將軍、西戎校尉、梁南秦二州刺史,封河陽縣侯。當時他的兄長王玄載任益州刺史、建寧太守,兄弟二人同時出鎮地方,治所也相鄰。
蕭道成則用實際行動表示,我都不怕,你怕啥?
王玄邈剛出鎮,蕭道成就代宋稱帝,史稱齊高帝,建立南齊,維持了王玄邈的封爵,還進號為右將軍。
王玄邈要赴任的地方是梁州,即現在的漢中,梁州刺史範柏年素有威名,曾誘降亡命徒李烏奴,這時候李烏奴勸他抗命,範柏年猶豫不決。左衛率胡諧之和範柏年有過節,趁機誣陷他尋求割據自立。於是齊高帝命嫡長孫南郡王蕭長懋以屬官為誘餌引誘範柏年離任,然後把範柏年殺了。
這下惹出了麻煩,李烏奴要為老上級討說法了,攻陷白馬戍,而王玄邈這位新任刺史身邊只有隨自己上任的七八百人,實在打不過,想想自己力不如人,輸了也情有可原,便棄城逃跑了。李烏奴見王玄邈丟了一座空城給自己,大喜過望,趕緊派輕兵去接收。
事實證明,武力上的差距是可以用智力填補的。對曾經忽悠過沈文秀的王玄邈來說,忽悠李烏奴簡直是小菜一碟。所謂棄城而逃,只是誘李烏奴進入伏擊圈的假消息罷了。
捷報傳來,齊高帝說:「玄邈果不負吾意遇也。」召回他,任為徵虜將軍、長沙王后軍司馬、南東海太守,遷都官尚書。
齊武帝即位後,轉王玄邈為右將軍、豫章王太尉司馬,又出為冠軍將軍、臨川內史,秩中二千石,又召回為前軍司徒司馬、散騎常侍、太子右率。永明七年(489年),為持節、都督兗州緣淮軍事、平北將軍、兗州刺史,未任,轉大司馬,加後將軍。八年(490年),轉太常,遷散騎常侍、右衛將軍,十年(492年)又出為持節、監徐州軍事、平北將軍、北徐州刺史。
這樣的日子太平淡了,於是永明十一年(493年)他又有了表現的機會:建康蓮華寺道人釋法智、本州百姓周盤龍(不是那個大戰北魏的名將)等作亂,率四百人趁夜攻打州城西門,登梯上城,射殺城局參軍唐潁,殺入城內,與軍主耿虎、徐思慶、董文定等交戰,直到天亮。關鍵時刻,王玄邈率百餘人登上城池的便門完成了最後一擊,生擒釋法智、周盤龍等,就地正法。
雖然後來王玄邈因罪被免官,但齊武帝在遺詔中還是說:
軍旅捍邊之略,委王敬則、陳顯達、王廣之、王玄邈、沈文季、張瑰、薛淵等。
齊武帝的孫子蕭昭業登基後,授王玄邈撫軍將軍,遷使持節、安西將軍、歷陽南譙二郡太守。蕭昭業的弟弟蕭昭文登基後,加散騎常侍,轉中護軍。
蕭昭業和蕭昭文都沒有正式的帝號,因為蕭昭業被齊武帝的堂弟權臣蕭鸞殺害後追廢了,蕭昭文則是蕭鸞的傀儡。為了鞏固權位,蕭鸞開始誅殺高武二帝的兒子們。武帝的兒子江州刺史蕭子懋不願坐以待斃,宣布起兵勤王。
蕭鸞派王玄邈前去討伐,這是王玄邈人生遇到的第三次站隊選擇。
蕭子懋的手下鼓勵蕭子懋,學習南朝宋江州刺史劉駿的榜樣,殺進京城奪取皇位。
可是,據江州起兵的宗室不只有成功的劉駿,還有失敗的劉子勳;劉駿的封號是武陵王,而蕭子懋的封號和劉子勳一樣,是晉安王。親歷了劉子勳事件的王玄邈當然很明白,那個晉安王舉全國對宋明帝一城都失敗了,這個只有一城的晉安王的勝算又在哪裡?
所以這次站隊,他已經不需要選擇了。
事實上,總結他的三次站隊就很容易發現,他的原則其實很簡單:不論誰強誰弱,誰有前途,誰代表朝廷,他就跟誰走。
但是,他也不是一味盲從的工具人,他也有自己的想法:當初我幾乎害死先帝,先帝卻對我既往不咎委以重任,如今我卻要去殺他的孫子,這樣……良心過不去吧?
蕭鸞卻不管那麼多,派豫州刺史王廣之發兵南兗州治所廣陵去殺武帝的另一個兒子南兗州刺史安陸王蕭子敬。
王玄邈屈服了。
戰事的發展也不出所料,蕭子懋和蕭子敬都死了。由於王玄邈平亂有功,蕭鸞給王玄邈鼓吹,置僚佐。不久,他廢黜蕭昭文,自己稱帝,史稱齊明帝。
又平定了一個江州刺史晉安王,又扶起了一個明帝,這劇情對王玄邈來說,太熟悉了。
蕭子敬一死,南兗州刺史的位子就空了出來,明帝遷王玄邈為持節、都督南兗兗徐青冀五州軍事、平北將軍、南兗州刺史,轉護軍將軍,加散騎常侍。王玄邈上任後,任用能吏裴昭明為安北長史、廣陵太守。裴昭明本人的知名度不是很高,但他的爺爺叫裴松之。
在從宋明帝到齊明帝這大約三十年的時間裡,王玄邈行軍打仗的經歷似乎已經很豐富了,但仔細看來其實還是存在一個空白:他打的全都是內戰,沒有外戰。
而這一空白,竟然在他年已古稀的時候得到了填補:建武二年(495年),北魏入侵徐、豫,左衛將軍崔慧景奉命禦敵,歸王玄邈指揮。這次作戰比較順利,北魏退兵了。
死後哀榮
兩年後,王玄邈去世,贈安北將軍、雍州刺史,諡壯侯。
《南齊書》將王玄邈兄弟比作南齊的東漢開國名將耿氏。《南齊書》的作者蕭子顯是齊高帝的親孫子,卻將這個阻礙自己爺爺開國的人比作了開國功臣。
事實上,王玄邈手下那個鼓動王玄邈出賣齊高帝、寧死也不低頭的房叔安後來也沒被齊高帝為難:齊高帝給他加官,還想用他繼任老上司當梁州刺史,得知房叔安正好病死了,也發出一聲遺憾的嘆息。
大概蕭子顯也和齊高帝一樣,從王玄邈、房叔安們身上發現了比察言觀色、見風使舵更可貴的品質——如果王玄邈一味地見風使舵,當初就不會跳下沈文秀、崔道固的戰車,那麼先前宋明帝年間北魏攻取山東的時候,他就只能和兵敗被俘的沈文秀、崔道固一起去北魏上班了,也就不可能為齊高帝所用了。
之前李烏奴攻打白馬戍時,戍主楊公則死守被俘,得到李烏奴的厚待,假裝答應,其實想殺李烏奴,事洩後單馬逃回。王玄邈就上表說了楊公則的事,使楊公則得到了高帝的下詔褒獎。
正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王玄邈對和自己有著相似品質的人都充滿了同理心,無論他們是自己的隊友還是敵人。
後來蕭子懋敗亡,王玄邈抓住了他手下的防閣將軍董僧慧、陸超之。
董僧慧說:我知道我會被處死,但為主人而死,我不後悔,等主人大斂後,我甘願被處死。
陸超之說:我以田橫門客為榜樣,要照顧晉安王的家屬,所以我沒有逃跑。
王玄邈覺得二位都是義士,決定留下他們的性命,向蕭鸞求情。當初王玄邈擔任刺史的南青州的治所鬱洲,別名就叫田橫島。
於是董僧慧被發配到東冶,就是管鑄造的官署。陸超之則沒能活下來,不過這不怪王玄邈,連陸超之自己也想不到他竟然養出了為求賞賜不惜手刃老師的高材生。直到人頭落地,陸超之仍然保持著端坐的姿勢,王玄邈愈發感慨這才是真正的義士,予以厚葬;就在葬禮上,陸超之的棺材突然下墜,正好把那位正在為老師抬棺的高材生的脖子砸斷了。
如果當初他堅持抗命,蕭鸞派了別人去鎮壓蕭子懋,董僧慧和陸超之作為叛軍主謀會受到什麼樣的待遇,就不好說了。
先帝說過,各為其主,無可指責。當初我選擇了和他不一樣的路,他包容了我;如今你們選擇了和我不一樣的路,我也尊重你們。
玄邈行己之度,有士君子之風乎。——《南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