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語:樸素的實證主義學術思想,心手之論的觀點相對的減少
在晚明書學思想的影響下,清初傳統帖學理論中的技法之論,同樣強調「心手之論」,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這其中,以倪後瞻、宋曹等人最具代表。 倪後瞻(1608—1665 後)在《倪氏雜著筆法》中有如下記述:董(其昌)先生每云:「吾書無他奇,但姿法高秀,為古今獨步耳。心忘手,手忘筆,筆忘法,純是天真瀟灑。」 書家以脫化為貴,然非極熟之後,安能得此?蓋極熟則諸法可忘,神行其中矣。 落筆有疏宕縱逸之趣(一作氣),凡作字時便作此想,不可忽略。然必在熟極之後,筆忘手,手忘法,方能臻此。
其中「書必先生而後熟,既熟而後生」一條,與晚明人湯臨初《書指》卷下所云「書必先生而後熟,亦必先熟而後生。始之生者,學力未到,心手相違也。熟而生者,不落蹊徑,不隨世俗,新意時出,筆底具化工也」正相一致,也與董其昌「字須熟後生」理論相沿襲,而後來又為康熙年間的王澍所移錄,即此可見清初人對晚明書論的繼承之處。
即使激進如傅山者,也認為:「吾極知書法佳境,第始欲如此,而不得如此者,心手紙筆,主客互有乖左之故也」;「鍾、王之不可測出,全得自阿堵,老夫實實看破,地工夫不能純至耳,故不能得心應手」;「每逼面書,以為的真,其實對人作者,無一可觀。且先有憤懣之中,大違心手造適之妙,真正外人那得知也」。
隨著清初樸學的興起,特別是到了清中期乾嘉學派如日中天之時,樸素的實證主義學術思想與研究方法佔據時代的主流,有關心手之論的觀點在技法理論中相對減少,比如在馮班、姜宸英、陳奕禧、楊賓、王澍等人的書學論著中,再也找不到像倪後瞻、宋曹二人那樣的頻頻發論。 但是,任何一種傳統理論都會有它自身頑強生存的土壤,心手之論也是如此。倪、宋之後,清代書論中也並非無跡可尋。茲主要以清代前中期書論為例,如:姜宸英《臨樂毅論題後》云:「近始悟運筆之妙全在心,空學中鋒三十年,都無一筆是處……東晉諸賢書法,超絕古今者,皆由其神明獨妙。」
王宗炎《論書法》云:「作書之道:『規矩在心,變化在手。體欲方,而用欲圓;指欲實,而腕欲虛;神欲行,而官欲止。』審量於此,方可學古人法帖。」周星蓮《臨池管見》云:「廢紙敗筆,隨意揮灑,往往得心應手。一遇精紙佳筆,整襟危坐,公然作書,反不免思遏手蒙……欲除此弊,固在平時用功多寫,或於臨時酬應,多盡數紙,則腕愈熟,神諭閒,心空筆脫,指與物化矣。」「是臂也,腕也,掌也,指也,筆也,皆運用在一心……至於熟極巧生,直變化去,並執筆運筆之法亦皆忘之,所謂心忘手,手忘筆也。」很明顯,道光年間的周星蓮儘管承襲了前人之論,但是在相關技法的闡述上更見落實與具體。當然應該認識到,這其中,包裹了「心」、「手」概念從兩漢到清中期所發生的內涵變化,不能僅僅從字面上作統一的強解。
綜觀古代書論,心手之論作為技法理論的核心範疇之一,雖然在託名王羲之所作的《筆勢論十二章·啟心章第二》中就有「意在筆前,然後作字」的論述,但真正對此展開論述的卻是精研技法的唐人孫過庭,他在《書譜(序)》中提出的「心手雙暢,翰不虛動」與「心不厭精,手不忘熟」的著名言論,明確了書法的最高境界——心手相忘的自由王國,得到了尚意主將宋人蘇軾、黃庭堅等人的呼應。再經過元明兩代的承繼,在晚明心學的影響下,特別是在董其昌禪意美學藝術思想的影響下,心手之論在明末清初達到鼎盛。而清人強調心手關係,或許主要出於三方面的因素:一是技法理論「實用」傾向的概括與梳理;二是傳達一種個體化的數學經驗;三是重視技法傳授中的教育功能。
一個時代的學術風尚,必以時代特徵明顯的學術思潮和理論流派為表徵。清代學術思潮最本質的內容是以「復古」旗幟實現對於前代文化的全面總結以及對宋明理學的全面反思。梁啓超在《清代學術概論》中指出:清代思潮「簡單言之,則對於宋明理學之一大反動,而以『復古』為其職志者也。其動機及其內容,皆與歐洲之『文藝復興』絕相類」;「綜觀二百餘年之學史,其影響及於全思想界者,一言蔽之,曰『以復古為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