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很高興與各位師友歡聚一堂。一年前南下之行,我站在千年時間尺度上,回顧了改變世界的三大力量:教育、技術與設計。今天,我想站在千年時間尺度,說說教育的過去、現在與未來。
人類為什麼會誕生教育?教育學家、歷史學家、經濟學家,各有各的看法,今天我要介紹的是認知科學家的看法。
認知科學家丹尼特 1996 年在他的著作《心靈種種》裡提出「四種心智模型」,把人類的大腦分成四種機制。
模型底層是達爾文心智。 這層的我們像動物一樣,受著本能的驅動。比如你看到蛇會害怕,看到紅色會興奮,這是大腦經過千千萬萬年演化習得的進化模塊。丹尼特將大腦的這部分工作機制命名為達爾文心智。
第二層是斯金納心智。 按照達爾文心智,老鼠看到貓本能會害怕。但如果在老鼠看到貓的時候給它一些甜頭,老鼠會不斷地去嘗試,這種甜頭就是刺激。從刺激到行為之間,既可以像巴甫洛夫一樣,給予貓與老鼠之間的經典條件反射;也可以像斯金納一樣,賦予代幣等操作。
第一層達爾文心智與第二層斯金納心智是所有動物共有的。第三層波普爾心智和第四層格列高利心智是人類獨有的心智。
波普爾是科學哲學家,提出了著名的「可證偽」概念 —— 通過可證偽的才叫科學。波普爾心智意味著你在頭腦中對一些事情提前測試。這就是人類最重要的能力——對真實世界予以抽象,並在頭腦中進行測試與預演。你會發現你的思想可能對,可能錯。你放棄錯的,挑選對的去執行。什麼是對錯呢?你有時依賴自己的判斷,有時你會依賴社會習俗去判斷,也就形成了第四層格列高利心智。
格列高利是一位英國認知科學家,丹尼特用他的名字來命名第四種心智。如果你將波普爾心智比喻成人類大腦模擬真實世界的那臺虛擬機,格列高利心智,這臺虛擬機不再由人類個人製造,而是來自群體製造。
教育更多作用於第四層心智。它實際是幫大家弄明白哪一部分是社會可以傳承的習俗,哪一部分是社會不可以傳承的。按照虛擬機的比喻,你可以將教育理解為虛擬機的電腦管家。
我們究竟在這臺群體虛擬機上安裝什麼程序?不安裝什麼程序?這就是教育之於人類社會的本質。比如,之前人類社會並沒有善惡、法律、民主這些觀念,有了教育,它慢慢地幫助人類在格列高利心智層面形成約定——當我做一件事情時,或不知不覺,或主動思考,它符合社會約定嗎?
在《人性與暴力》一文中,我曾經寫過,改變世界有三大力量:教育、設計與技術。教育的本質是人人交互。 它促成了人類社會從「低信任」區域到「高信任」區域流通。文明社會,就是人與人之間有信任,反之,蠻荒世界,用拳頭說話。技術的本質是機機交互。 它促進人類社會從「低信息」區域到「高信息」區域流通。
當你擁有強大的技術力量,意味著你掌握了不一樣的信息或者不一樣的信息傳播能力。比如一位原始部落的族長,率先將石頭磨得鋒利,從此上山打老虎會變得更容易一些。設計的本質則是人機互動。比如你藉助於陶器、青銅器等祭祀禮儀之器與上天進行溝通。與教育、技術不一樣,設計更多在系統外發生作用,設計無關信息、信任,又同時關聯信息與信任。
教育的教育是什麼,教育的技術是什麼,教育的設計是什麼?從驅動世界變革的角度,我們可以更清晰地看到教育在千年時間尺度上的變遷。
教育的教育指的是師訓體系。 原始社會承擔師訓體系的是巫師、祭司。到了春秋戰國時期,中國歷史上第一位教育家孔子出現了。他有自己的師訓體系:七十二門徒;三千弟子。教育技術指的是工具體系。 與墨家相對比,孔子當時並沒有掌握什麼先進工具,只能言傳身教,帶著弟子周遊列國。在今天,不太可能有哪位老師帶著你數年奔波,周遊列國。這是一件浪漫但低效率的事情。
教育設計指的是教學評測體系。 教育這套人人交互系統,核心模塊可以概括為:教學評測。「教」主要是指你的教學目標是什麼,「教育」這個系統走向何方?「學」是指你的學生是誰,他/她如何與你交互?「評」指學生是否掌握了你希望這套系統傳遞的信息?時常用考試來衡量。「評」和「測」表面上是一回事,但是指向不同。「評」側重學生在你的教學體系中達到什麼狀況。「測」指的是經過你的教學體系淬鍊的學員,是不是得到了第三方認可。
孔子這位大儒,他在教學評測四個模塊上是怎麼做的呢?他在「教」上推崇有教無類,只要是學生,就收。在「學」上,他非常注重因材施教,教導子路和顏回,做法大大不同。那時候紙張貴,大家都是窮人,所以孔子在「評」這個環節,更多採取辯論對話,看看這些學生們能不能通過考試,最終孔子與學生們的對話成就了今天的《論語》。
再看一下「測」,這是孔子做得非常差的,他帶著學生們周遊列國,嘗試將理念與學生們輸出給各國君主,沒有得到認可。放在今天,我們會認為這是一位不合格的教師,要申請退款。
第二次教育重大變革則是宋明時期。在孔子時代,紙張是貴重的東西,老師不得不言傳身教。活字印刷術誕生後,催生了一大波書院。當時宋明時代,大儒的完美一生是什麼?年輕時,遍覽山川,風花雪月,吟詩作樂,認識一幫志同道合的小夥伴;再順順利利地通過科舉考試,外放當官;再一級一級躍遷,成為中樞大臣。最後就是退休回到老家,蓋一座自己題字的書院。求學,遊歷,治國,著書,立說,返鄉等由幼而長的人生實踐,立德立言立功,完美的一生!
王陽明就是一個書院狂人。我們來數數,與他有關的書院:復初書院、水西書院、志學書院、赤麓書院、雲龍書院、嘉義書院、復真書院、復古書院、復禮書院、義仁書院、仁文書院、太極書院、天真書院、懷玉書院、雲興書院、姚江書院、文湖書院、壽巖書院、五峰書院、混元書院、南嶣書院、養正書院……
印刷術對教學設計帶來什麼樣的影響呢?
第一個大變化是在教學對象上。從前教育有教無類。從魏晉再到宋明,寒門士族,九品中正,階層開始分化,不同階層的教育體系大不一樣。
第二個是在學習方法上。與孔子的的因材施教不同,宋明開始出現了兩個不同的方向:「我注六經」與「六經注我」,經典文本的重要性與日俱增。朱熹、王陽明等理學精英,無不藉助校訂《大學》,爭奪話語權。即使是今天被視為聖人的王陽明,也鬧了改本笑話,胡亂改動《大學》,還將證據送到自己的學術敵人大儒羅欽順手中。
同樣,在評測方面,時而強調吟詩作文,時而強調經世致用。依然拿王陽明舉例,在他去世後,陽明後學就分化成不同取向,既有王艮創立的泰州學派,門人多半是樵夫、陶匠、田夫等,注重儒學世俗化;又有走精英路線、注重文本詮釋的學派。
從網際網路到人工智慧、虛擬實境,今天又是一個新的活字印刷術時代。印在紙上的文本不再經典,虛擬世界中的內容卻越發重要。會不會看電子論文?會不會判斷數字信息?這些技能變得日益重要。同時,專業分工變得明顯。出現了高等教育、職業教育來負責教育設計;師範教育來負責師訓。
站在千年時間尺度上來看,今天的教育出了什麼問題?第一個大問題是:教育沒有成為學習者的生活方式。在孔子時代,教育與生活、教育與職業融為一體。教育對於學習者來說,具備生活價值。孔子與學生們,像喪家狗一樣東奔西走,這就是他的生活方式。學徒們一邊見證孔子的人格完善,一邊完成了自己的人格升華。而現在,教育是教育,生活是生活,職業是職業。美國教育家杜威在《民主與教育》中批評過這種現象:
只有在教育中,知識主要指一堆遠離行動的信息,而在農民、水手、商人、醫生和實驗室研究人員的生活中,知識卻從來不會遠離行動。
第二個大問題是:原本應該傳承人類美德的教育體系,本身卻在製造謊言!例如,心理學和生物學專業,畢業生就業率較低,偏偏高考錄取分數高。教育者向年輕不懂事的高三學生們宣稱:心理學前途遠大!21 世紀是屬於生物學的世紀!這些謊言讓沒有辨別力的高三學生不知不覺地付出數年甚至一輩子的代價。
如何回歸真正的教育呢?哈佛大學認知科學家帕金斯,也是影響當代教育理論與實踐深遠的哈佛零點計劃主持人之一。他認為,
廣義教育下的知識應在學習者未來的生活中更具有生活價值,否則,它就只會裹挾著學習者一同走向滅亡。
拿他經常舉的一個例子來看看教育的謊言。帕金斯本人拿的是數學與人工智慧博士學位。他發現,自從本科畢業後,他幾乎沒再使用二次元方程。可是,在初高中時,二次元方程折磨了多少學生。
第一,二次元方程希望幫助學生建立數學思維。那為什麼不教概率論呢?在 21 世紀,每一天你都會接觸到概率論,它同樣有著優雅且深刻的數學證明。難道概率論不能幫助學生形成更好的數學思維嗎?
第二,未來的某一天,你能用上二次元方程。帕金斯將這種只能用於特定場景的知識,稱之為「技術知識」,既然 99% 的人在 99% 的時間不會用它,只是需要技術支持的時候,才偶爾調用。為什麼整個教育體系還要花費極大時間去傳授這種知識呢?
帕金斯打了一個形象的車庫比喻,來諷刺教育的謊言。當你家車庫裡塞滿了舊自行車,即使有更先進的特斯拉也沒辦法開到車庫裡。當教科書中塞滿了二次元方程這些舊自行車,各方利益糾纏在一起,帶來教育體系的慣性,我們明明知道那樣無比低效,依然像《皇帝的新裝》中的眾人,對特斯拉的高效視而不見。
教育的初衷,源於有生活價值的學習。真正的教育,應該傳授那些在學習者未來生活中更具有生活價值的知識。
哪些知識會更具備生活價值?在哈佛大學教育研究院零點計劃六十年的基礎上,帕金斯提出一種新的教育理念:為未知而教;為未來而學。我用認知的滾雪球隱喻來介紹他的思想精髓。
你可以將知識習得的整個過程想像成滾雪球。人類掌握知識,總是從一個「已知」,再到「未知」,再到一個「更大的未知」。
碎片時代,我們容易盲目,以為佔有知識就代表習得。然而,真正的教育並不是去掌握那些碎片知識,而是在每一個學習階段,將碎片拼接為你的知識雪球。帕金斯將二次元方程那些只適用於特定場景的知識稱之為「利基理解」,與之相反的則是「全局理解」。「全局理解」具備四個特點:第一,它是跟行動關聯的;第二,它提供了深刻見解,能夠幫助我們理解物理、藝術、社會等不同世界的運作;第三,它能在不同場景下復用;第四,它追求真善美,傳承人類美德。
你如何幫助寶寶構建「全局理解」?比如你可以直接告訴寶寶一個固定的答案,什麼是民主。但是,你還有另一種教育方法,帶著寶寶與其他小朋友一起過家家,問孩子在發生衝突的時候,由誰來調節,怎樣仲裁?什麼時候回調節失敗?失敗了我們該如何應對?這麼一來,小朋友對民主就有了初步概念。不僅僅教會小朋友直接的答案,而是教會理解概念的正向思維、逆向思維等多種認知方式——這就是「全局理解」的深刻理解維度。回到家,假設爸媽有爭議,讓小朋友來做仲裁——這就是「全局理解」的行動與多場景復用維度。
面向未來的教育,最重要的是幫小朋友構建一個認知雪球。剛開始,小朋友掌握的也許是一個很小很小的雪球,他有了這個小小雪球後,在不同場景下深刻理解、導向行動、不斷復用,慢慢地,他關於「民主」的理解,成了他的內隱知識。當他安家立業,和他老婆、孩子發生爭議,他會不知不覺地按照之前習得的知識來應對——這就是「全局理解」導向的美德維度。
從利基理解到全局理解,相當於把零散知識捏在一起,變成雪球,剛開始雪球可能很小,怎樣將它滾動到未知?答案是好奇心。從小小雪球到小雪球,再到大雪球、更大的雪球,驅動人類進步的總是那永恆的好奇心。那麼,怎樣保持好奇心呢?從封閉問題改為開放問題,不斷問自己各種各樣開放的問題,甚至自問自答、自娛自樂。持續保持開放的心態,你更容易適應未來世界。
依然使用我的「認知雪球」隱喻,雪球滾動,會出現不同的賽道。常見的教育弊端是只讓孩子在一個賽道上練習滾雪球。比如錢鍾書的父親錢基博是國學大師,他的《韓愈文選》是我的認知寫作學課程選修讀物。錢鍾書的媽媽是大家閨秀,同樣不擅長數學。在錢鍾書成長過程中,始終沒有得遇數學良師。錢鍾書數學低分可以考進清華,可不是天才,老爸也不是國學大師的你呢?
作為父母,要在孩子小時候儘量地帶他滾動不同的雪球,讓小朋友在不同的賽道上測試。這些賽道有人文的,也有工程的,也有技術的,也有歷史的,各種各樣。在這種滾雪球的過程中,小朋友的認知靈活性和適應性就會變得越來越強。這也是無數人提過的跨學科真正優勢所在——掌握不同的認知方式(ways of knowing)。
學習不同學科,更需要掌握的是不同學科的認知方式。帕金斯認為,雖然各學科採用的具體論證方法各不相同,但絕大多數學科的認知方式都存在共同點:都重視爭論和證據,強調必須證明某種主張是正確的,或者證實某種模型能夠恰如其分地反映「事物背後的道理」。每一個學科的認知方式都兼具描述、論證、解釋、應用四種生活價值。具體而言,任何一種認知方式都能夠:1)依據特定的規則、使用特定的語言來描述事物,強調其特定的性質和表現。2)通過其偏好的特定爭論、證據和直覺判斷來論證一些主張、理論和觀點。3)以同樣獨特的方式解釋其所面臨的問題。4)擁有特定的應用範圍和形式。
帕金斯在著作中曾提及不同學科帶來的四種常見認知方式。第一種是歐幾裡得式認知,側重從定義、公理和已證實的定理出發,進行形式演繹。第二種是牛頓式認知,強調通過數學對真實世界進行建模。第三種是培根式認知,側重提出假設;再通過實驗來進行驗證。第四種是修昔底德式認知,這是以古希臘的第一位歷史學家命名的認知方式,它側重收集歷史上的原始資料,然後解釋歷史資料,並對歷史上已有的他人解釋進行批判,最後將資料、見解、批判拼接為一個新的歷史敘事。
我在帕金斯做的工作基礎上,再往前推進一步,站在千年時間尺度,看看人類文明歷史誕生以來,最主流的認知方式有哪幾種?
思想實驗是哲學家常用的認知方式。比如丹尼特的「四種心智模型」就是出自思想實驗,之後得到了認知科學家埃文斯、卡尼曼、斯坦諾維奇的心理學實證研究支持,形成了關於人類心智加工的雙系統理論:快思的系統一與慢想的系統二,之後發展為「三重心智模型」:自主心智、算法心智與反省心智。
像哲學家一樣思考,意味著你常常使用「思想實驗」的認知方式,它主要包含悖論、抽象、對話與格言四種子類。1)悖論。蘇格拉底式提問多數時候是在營造悖論,放大對方的邏輯漏洞。2)抽象。哲學家的術語體系和正常人的術語體系非常不一樣,會使用更高級別的抽象。美、道德、自由、意志、知識、真實、理性,每一位偉大的哲學家都構建了不同的邊界、抽象級別。3)對話。比如東方的《論語》、西方的《柏拉圖對話錄》都是通過對話揭示普世的真理。4)格言。朱熹、尼採都喜歡寫格言。斬釘截鐵的堅定中,卻是對人性的嘲諷。
符號思考是數學家常用的認知方式。這種認知方式同樣有四個獨特要點:維度,變形,求解與定義。求解與定義,我們容易理解,《如何解題》是數學教育的經典名作,也是認知科學家研究的「元認知」啟蒙之作。不容易理解的是維度與變形,略作解釋。人類只能感知四維空間,但在數學中,如何對高維空間進行降維升維操作,在數學上非常頻繁。
說一個降維的例子。抽取人類心智的各種特徵值,就會構建一個龐大無比的高維空間,此時,為了將其簡化到人類大腦能夠理解的維度,我們不得不進行降維操作。認知科學家 Josh 發明的等距映射(Isomap)算法就是在流形計算中高頻使用的一種算法。再舉一個升維操作的例子。深度學習誕生之前,最流行的機器學習算法少不了支持向量機(SVM),平面上很難發現的一些差異,把它放到高維空間中,它就變得差異顯著了。
實驗科學是心理學家常用的認知方式。心理學家做的最辛苦的事情是在設計各種變量,控制實驗條件,求出顯著差異。以人為實驗對象,實驗科學這種認知方式在社會學、經濟學中廣泛使用;以動物為實驗對象,則在生物學、神經學中廣泛使用;以元素為實驗對象,則在化學、材料學中廣泛使用。
阿西莫夫在《基地》中說,人類作為個體,很難預測個體命運;然而,如果樣本足夠大,則可以預測整個人類歷史走向。因為人類社會不存在複本,我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設計各種實驗,推測人性、獲得真知。
計算模擬是計算機科學家、物理科學家常用的認知方式。 在科學誕生早期,物理學家最常用的思維方式是牛頓式認知,建模真實世界。自從上個世紀,計算機誕生之後,計算模擬成為人類社會主流的認知方式。
與牛頓時期注重建模真實世界不同,計算模擬這種認知方式注重規約。什麼是規約?一個獨特的機機交互協議。資料庫領域的計算機科學家創建了三大範式規約;分布式計算領域的計算機科學家創建了 REST 規約。在虛擬世界中,創建一個新的規約往往意味著能夠更好的連接虛擬世界,並且關聯物理世界。
田野調查是人類學家、歷史學家、語言學家常用的認知方式。 以語言學家為例,一流的語言學家常常做的事情是什麼?他要尋找語言中的特例,然後從特例中總結出一套規律。認知語言學的創始人萊考夫有一本著作叫作《女人、火與危險事物》。在漢語、英語中,女人、火、危險事物分屬三種不同類別,但在澳大利亞原住民迪爾巴爾人的語言中,它們卻是歸入一種範疇。這種特例,常常引發語言學家的靈感。
人類學家也是類似,從族群、文化特例中總結出規律。比如法國人類學家列維·史特勞斯的《憂鬱的熱帶》來自他早期親訪亞馬遜河流域和巴西高地森林的經歷;中國人類學家費孝通的《江村經濟》來自他對江蘇吳江的開弦弓村的田野調查。
思想實驗、符號思考、實驗科學、計算模擬與田野調查,它們就是人類歷史誕生以來的主流認知方式。主流意味著什麼?當你滾很小很小的雪球時,你很容易接觸到思想素材——那些紛紛揚揚,在天空中飄揚的雪花。從很小很小的時候,你就可以不斷學習它們。當年齡越大,你對它的理解會變得越來越深刻,逐步滾動成大雪球、更大的雪球。
多元認知就意味著你綜合使用多種認知方式,這就是認知科學家常用的認知方式。 認知科學有六個母親:哲學、心理學、語言學、計算機科學、人類學與神經科學,這六個母親,涉及上述五種認知方式。參考認知科學家的常用術語,我將多元認知的要點總結為:問題解決、跨界、模型。對認知科學家來說,他的使命就是不斷求解人類心智之謎,定義一個好的問題,尋找到一個好的模型,賦予一個好的解答。
像科學家一樣思考,是學習這個學科的認知方式。對於多數學科來說,一位非職業學者只需要掌握 20%,這 20% 的知識足以幫助你掌握這個學科的認知方式。剩餘的 80% 是由各個學科的職業學者去涉獵的。通過多元認知的方式,從而得以更真實地理解真實世界運作的規律。
說到這裡,不得不提及芒格。芒格是一個完全憑藉智慧取得成功的人,用最乾淨的方法,取得了商業的超級成就。芒格將自己的方法論總結為「多元思維模型」:
你必須知道重要學科的重要理論,並經常使用它們——要全部都用上,而不是只用幾種。大多數人都只使用學過的一個學科的思維模型,比如說經濟學,試圖用一種方法來解決所有問題。你知道諺語是怎麼說的:『在手裡拿著鐵錘的人看來,世界就像一顆釘子。』 這是處理問題的一種笨辦法。
芒格反覆提及的核心模型出自數學、物理、生物與心理學四個領域,如下圖所示:
芒格同樣對其他領域也非常關心,這是他提及的其他重要模型,如下圖所示:
大家看到芒格的經驗總結後,有什麼感悟? 芒格一輩子都在研究人類歷史上的主流認知方式。 拿心理學舉例,芒格高度推崇心理學,但他認為心理學系卻採取了錯誤的教學方式:
心理學比其他學科認為的還要重要與實用;但又比業內人士的自我評價還要糟糕。…總體來說,學術界仍沿襲諸侯割據,容忍著心理學教授用錯誤的方式教授心理學;非心理學教授對能在他們學科中起重要作用的心理學效應視而不見…
我是心理系出身,我非常同意芒格的看法。它錯在什麼地方?現行心理學學術教育是一種以「利基知識」為核心的教學,不以認知方式為核心。更好的心理系教學方式是,在大學第一年,為學生設計心理學家思維方式的課程:普通心理學、心理測量、心理學歷史等少數學科即可;第二年在這個基礎上,沿著同主題進一步提高課程難度;第三年、第四年,逐步提高難度。這就是帕金斯在美國做的一些教育實驗,他認為要打破學年制的教學方式,教會學生像滾雪球一樣延展自己的認知邊界。
通過滾雪球的隱喻,通過掌握不同認知方式,你會更好地適應未來。特定領域的知識總是很快被淘汰掉,掌握更多認知方式讓你面對未知,更加從容不迫。在二十年前,我就讀於心理系時,拿自己做了一個實驗,徹底拋棄學校教育,轉為在國家圖書館自修,二十年後,回頭看,結果還不錯。對這段經歷感興趣的讀者可以參閱:《人生的 STC 算子》一文。
有人問,那我沿著芒格給出的模型清單學一遍如何?有用,但低效。芒格的知識體系形成於上世紀五十年代到九十年代這四十年,而今天,我們面對的時代主題大不一樣,同時今天我們有了認知科學。在芒格知識體系形成時,只有心理學,但心理學並不同於認知科學。現代心理學源自1879 年馮特;認知科學源自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心理學源自哲學;認知科學有六個母親。心理學核心枝幹是:心理測量與實驗;人格與社會;認知與神經;管理與教育;諮詢與治療。認知科學核心枝幹是:計算認知科學;認知神經科學;認知心理學。
芒格是智者,但仔細審視芒格的知識體系,少了計算機科學、網絡科學、認知科學,這些21世紀的秘密武器。學習芒格的另一個問題是,芒格是行走的書櫃,他窮盡一生,探索思想,與智者交談,然而多數人沒有芒格這麼多時間,更巧妙學芒格的方式是對模型進行約束。一方面,能夠囊括人類歷史誕生以來的主流認知方式;另一方面,能夠傳承人類文明,還能通古今之變。依據認知科學家的傳統,人類大腦的信息加工瓶頸受制於工作記憶廣度,事不過七,三四五六,最為舒適,因此,我將模型約束到最重要的五個學科身上。
首先看看古典教育。無論是教育誕生原點,還是太空時代的未來,古典教育意味著它代表著人類永恆的追求:真善美。它在格列高利心智層面,傳承著人類文明的最大公約數。人之為人,我們關心善、關心真、關心美。理性思維代表著善,人類除了工具理性,還擁有廣義理性;數學思維代表著真,它無關政治、國家、社會,只關心是否能更好地反映高維世界。文學、詩歌、繪畫、音樂等等側重的美學思維,既不關心功用,也不關心對錯,只關乎審美、品味、秩序、風格。
理性思維、數學思維、美學思維,這就是第一個黃金三角形。從古希臘雅典學園時代的自由七藝:語法、修辭、邏輯、數學、幾何、音樂、天文,再到孔子時代的六藝:禮、樂、射、御、書、數,東西從不同角度涉及三種思維的訓練。在「學科」誕生後,今天最能代表這三種思維方式的學科則是:以認知科學為代表的側重研究人類心智、理性思維、邏輯、道德倫理的學科;以數學為代表的側重研究表徵世界、抽象世界的學科;以詩學為代表的側重研究美感、秩序、韻動、風格的學科。只是在柏拉圖、孔子時代並沒有認知科學家,那時是哲學家承擔今天認知科學家之於人類知識體系的使命。
如果只學習古典教育,會出現什麼問題?你會成為智慧的人?你會成為當代國學大師?不,你只會窮困潦倒。這就涉及第二個黃金三角形:未來教育。
古典教育是傳承,未來教育是開拓。任何一個時代都有自己的更為重要的行動母題。如果說二十一世紀之前的行動母題離不開戰爭;二十一世紀的行動母題離不開建設虛擬世界,二十二世紀的行動母題是什麼?那時,人類步入太空時代。從此,二十二世紀最重要的學科變為宇宙學。
因此,通曉古今之變,你需要回到這個時代最重要的行動母題。網絡科學所代表的複雜思維、計算機科學所代表的計算思維,就是理解這個時代最重要的認知方式。絕大多數人的思維方式是漸進的,因為有了 A 才有了 B;A 和 B 本是相關,但會誤以為是因果。網絡科學講究湧現、自組織。網絡科學的三個經典模型:小世界網絡、隨機網絡、無標度網絡,它們大大地拓展了人類的認知邊界。同樣,計算機科學幫助我們更好地建設虛擬世界。
只是,如果只有計算思維、複雜思維、理性思維,這樣的人會成為智慧的人嗎?會財源滾滾嗎?不,你只會得抑鬱症。只擁有計算思維、複雜思維、理性思維的人,這還是人嗎?這是一臺不折不扣的機器人。
成為更好的碳基人類而非矽基機器人,意味著你需要很好地結合古典教育與未來教育。之所以探索世界,之所以閱讀詩歌,之所以創造作品,並非它有用,而是它本身就是意義。正如堂吉訶德所言:
遊俠騎士之所以讓自己瘋狂,既不是為了別人的嘉獎,也不是為了別人的感謝。遊俠騎士的愚蠢行為不需要辯護。
我是人類,我不是機器人,我不需要為自己辯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