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已經來到了教育大變革的前夜,推開這扇門,就是一個新的世界。
研究了一輩子中國教育的朱永新,在他61歲的時候,在中信出版社出版了關於未來教育趨勢的《未來學校:重新定義教育》,匯集了朱永新幾十年來從事教育研究的成果,「我這本書表面上寫的是未來教育趨勢,其實是我關於中國教育改革的方案。這些年,我發起民間教育改革實踐,一直努力做關於未來學校和未來教育的探尋。」
6月24日晚上,筆者在北京專訪了全國政協常委、民進中央副主席、教育學家朱永新。
「我們已經來到了教育大變革的前夜,推開這扇門,就是一個新的世界。教育變革不像社會變革那樣有強烈的人為幹預色彩,但是我們可以主動迎接、主動介入通往未來的教育趨勢,這個趨勢就可能會向著我們期待的方向發展。」朱永新說。
圖為朱永新寫給新民晚報讀者的話
1. 一本預測未來教育的書
「在不遠的未來,傳統意義上的學校會消失,變成學習中心,沒有統一教材,沒有了固定年級和班級制,也沒有上學、放學時間限制,學生沒有寒暑假;上學沒有固定的教室,學校的課程是社會供給,老師來自全社會;只要修夠課程品類要求、學分修夠,就可以畢業獲得國家頒發的文憑;
學校不再壟斷課程學習和考試,變成了教育服務機構和數據中心;課程是政府教育部門招標、全社會競爭中標的;教師變成了學生學習方法的指導者和學習過程的陪伴者,職業規劃師或者人生導師。」
以上這些教育變革,是朱永新新書《未來學校:重新定義教育》中描述的場景。作家梁曉聲讀完這本書後,給出了高度評價:「《未來學校》不僅僅是關於教育將來會怎樣的預見之書、暢想之書。書中就如何將因材施教做得更好、更有效而闡述的種種方法,必將會對當下從小學到大學的教與學兩個向度,產生旨在改變思維模式的深遠影響!」
研究了一輩子教育,朱永新說:「最早西方義務教育制度的出現,就是伴隨著大工業的要求,所以強調的是效率、強調的是規模,要用最少的投入去實現教育規模的最大化,並不重視個性發展。但教育最重要的使命是讓人成為人,讓人成為最好的自己,把每個人的個性、潛能充分挖掘出來。」
提到這本書緣起的時候,朱永新說,「100年前,杜威就寫過一本書《明日之學校》。但是100年後的今天,學校依然是杜威時代的那個樣子。我們按時、按點上課,學同樣的課程,學習方式還是班級授課制。如果這些都沒有改變,就不可能到達我們理想的教育境界。因此,我在思考,未來學校形態會發生什麼樣的變化,未來學生要學什麼,未來教師從哪裡來。」
當年,在讀在職博士後期間,朱永新讀到了《管理大師德魯克》這本書。書裡講到德魯克開車帶著自己的父親阿道夫去看望晚年熊彼特。病重期間的熊彼特,對德魯克父子說:「我現在已經到了這樣的年齡,知道僅僅憑自己的書和理論而流芳百世是不夠的。除非能改變人們的生活,否則就沒有任何重大的意義。」
熊彼特在講完這段話以後的第八天,就離開了人世。「德魯克說,他永遠也不會忘記那次談話,給了他衡量自己成就的尺度。應該說,熊彼特的這段話同樣給我很大的心靈震撼,也成為我衡量自己學術成就的尺度,讓我銘記一輩子。」
知識應該「學以致用」。朱永新從此把自己的學術研究稱為「行走的教育學」。
「那時,我已經多年從事心理學教育學的研究,也出版了很多的著作,但坦率地說,我並沒有真正走進教育生活,更談不上影響和改變我們教師的生活。所以,從那時起,我就決定真正地去走近教師,走進我們的教育,發揮自己的作用。」
2. 讀書寫作改變命運
一本書,閱讀和寫作,確實能改變一個人的命運。
「我的家鄉是江蘇省大豐市一個叫作南陽的小鎮。父親在鄉村的學校教書,母親在南陽鎮政府招待所工作,工資不高。」
雖然和母親感情深,但父親在精神上,對朱永新影響更大。
「我父親是學師範的,平時話不多,常害得我們兄妹久久地揣摩他的心思。無論做小學老師、做小學校長,還是後來當鎮裡的文教助理、縣聾啞學校的校長,工作上都是兢兢業業全身心地投入。一位小鎮上的普通教師,卻被評為全國模範教師。他曾自豪地對我說:「我要麼不做,要做就做到最好。」
從小學一年級開始,父親每天早晨5:30,就會準時把還在睡夢中的朱永新從床上拖起來:「無論是酷熱難熬的夏日,還是滴水成冰的冬天,都要千篇一律地臨摹柳公權帖。儘管如今我的字還過得去,也有人說我的字有風骨,都是那個時候打下的基礎。」
「雖然沒能夠成為書法家,現在看來,這是父親給我人生最大的財富。我每天5點多起床,讀書寫字,或者處理工作,如果每天比別人多工作2小時,一年就多了730小時,50年就多了36500小時,也就是多了整整1520天,差不多延長了4年的生命!」
朱永新的文學夢,始於初中時期,「當時寫了很多詩歌、散文,我不滿足只在學校的廣播和黑板報發表作品,就開始往校外投稿。那時投稿不需要貼郵票,只要在信封上註明是「稿件」就可以免費寄走了。」
1975年,朱永新高中畢業後,當時正是「文革」期間,大學停止招生。「當時我在建築工地上工作了一年,從搬運工、翻砂工到泥水匠小工,吃了很多苦。1976年,朱永新進入大豐縣棉麻公司工作,一年後,大豐縣棉麻公司發現了朱永新的寫作「才能」,調他到縣城工作,當公司的通訊員,寫宣傳報導。
1977年,作為「文革」後恢復高考的第一屆大學生,朱永新通過高考,離開了家鄉江蘇大豐,進入了蘇州大學的前身江蘇師範學院讀書。
「1978年2月,我一個人背著一個自己油漆的小木箱,揣著姨媽送的50元錢和幾件衣服,登上去往蘇州的長途汽車,向蘇州進發時,我才意識到,考試徹底改變了我這個蘇北農村男孩子的命運。」
剛進入大學,朱永新讀的是政史系。不久,政史系分為政治教育與歷史教育兩個系,朱永新留在了政治教育專業讀書。大三那年,學校急需補充教育心理學教師,決定在大三學生中選拔5人送上海師範大學教育心理學研修班打造。幾百名同學報名,朱永新過關斬將,幸運地成為其中一員,從江蘇師範學院的學生,成為一名學員的「準教師」。
1982年大學畢業後,朱永新留校工作,任蘇州大學教育心理教研室助教、副教授。1993年,朱永新成為蘇州大學最年輕的教務處長。
沒做過管理崗位的朱永新為了工作需要,考上了同濟大學經濟與管理學院,師從沈榮芳教授。「第一次見面,我就提出把《高校教學管理系統》作為我博士學位的主要方向,沈老師給予了充分肯定。他說,博士生不是為了寫一篇論文,而應該是為了解決一個問題,真正地學以致用,是他一貫的主張。」以博士論文為基礎的《高等學校教學管理系統研究》一書以蘇州大學為案例,提出了旨在全面培養學生素質與能力的激勵性主副修制、必讀書目制度等具有一定創造性的教學改革措施,時任分管高等教育的教育部副部長周遠清寫序,給予了較好評價。
在一線教了十五年書後,1997年12月,朱永新當了蘇州市副市長,主管全市的教育工作。「從幼兒園到小學,初中、高中到職業學校,中專、大專到本科,什麼都管。」
在獲得了同濟大學博士學位後不久,朱永新又接著讀了博士後,師從復旦大學首席教授、著名經濟學家蘇東水。「我認識蘇老師,是因為一次看上海的報紙,發現了上海哲學社會科學獎被蘇東水先生的《管理心理學》獲得。一個經濟學家怎麼會寫管理心理學的著作?他的書究竟與我們心理學家的管理心理學有什麼不同?我就這樣成為蘇老師的學生。」
3. 推動教育改革二十年
最讓朱永新驕傲和自豪的,是自己做了20年的「新教育實驗」。
在蘇州市副市長的位置上,朱永新推動蘇州在全國率先實行九年義務教育全免費。針對應試教育裡發現的種種問題,朱永新以個人身份,發起「新教育實驗」,強調教育的價值不是考試,也不僅僅是找工作謀生的工具;而是人生的教育,「過一種幸福完整的教育生活」。
1999年,常州的湖塘橋中心小學邀請朱永新去指導工作。認同朱永新的理念,奚亞英校長決定在學校實施朱永新的教育理念和教育方法。「我剛去湖塘橋的時候,這個學校還是兩排破舊的平房,教師也是以農村的青年教師為主體,奚校長也是從農村體育老師剛剛升職擔任校長不久,但是她們有激情與夢想,經過幾年的努力,學校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教師的精神面貌也有了深刻的變化。」
2000年,朱永新將自己在湖塘橋的思考和在各地的講演整理成一本書,叫《我的教育理想》。
2002年6月,朱永新建立的「教育在線網站」正式開通。網站一開通,就受到一線老師的熱烈追捧,短短一個月,註冊會員就達到5000人,遠遠出乎他意料。後來不長的時間,這個網站就擁有35萬教師會員,3萬多教師開設了教育博客,網站因此被譽為中國教師的精神家園和中國教師最大的培訓學院。
網絡是一個虛擬的世界,要把教育理念變成行動,必須要靠現實世界裡的學校,去實施自己的教育理念和方法。朱永新選擇了蘇州崑山玉峰實驗學校,這所學校是小學初中一體化學校,非常合適做實驗。為了推動實驗,朱永新在崑山玉峰實驗學校召開老師、家長座談會,進行教育動員,爭取大家的理解和參與。崑山的一些校長看到了朱永新的演講內容,也要參與,然後朱永新就成立了「新教育實驗」聯盟。
「我不是中國教育界最有學問的人,但我是與教師們走得最近的人,近到可以聽到他們的呼吸聲。每天早上當我打開教育在線網站,很多短消息就會跳出來,我知道老師們在想什麼,知道他們的喜怒哀樂。」
經過20年的發展,「新教育實驗」的研究和推廣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績。目前,全國有150多個區縣教育局、5200所實驗學校參與實施「新教育實驗」教育體系。2008年,日本學習院大學出版的《沸騰的中國教育改革》系統介紹了新教育實驗;2014年,新教育實驗入圍卡達基金會評選的「世界教育創新獎」(WISE)15強。2016年4月,朱永新應邀在哈佛大學中國教育論壇和麻省理工學院的中美教育論壇上做講演,介紹「新教育實驗」。2018年,「新教育實驗」獲得國家教育部評選的基礎教育教學成果一等獎。
朱永新說:「我搞教育改革,只是想告訴大家,義務教育可以做得更好,完全可以讓孩子們學習得更幸福,更主動,更積極。」
2007年12月起,朱永新任民進中央副主席,後來又當了第十一屆全國人大常委,從2013年3月至今,任全國政協常委、副秘書長。
「這些年來,我先後提交了近200個提案與建議,我提出的許多建議,如關於免費義務教育、建立國家閱讀節、改進免費師範生政策、關於加強文化立法、、善待代課教師的建議等,被媒體、社會和有關部門高度重視,其中一些被正式採納,轉變為國家的政策。」
不管參政議政的工作有多忙,朱永新都沒有放下「新教育」實驗的工作。每一年,他會在全國奔跑,考察100多所學校的教育工作。
四十年的教育工作,朱永新筆耕不輟孜孜不倦,在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出版了16卷「朱永新教育作品」文集,目前,他已經有20多本著作被翻譯為15種語言在全世界發行。
似乎是對朱永新教育理念的某種回應,朱永新的兒子朱墨曾師從復旦大學陳思和教授和欒梅健教授,讀文學方向的博士。讀到最後,卻不肯寫博士論文,也拒絕去大學、雜誌社工作。「當時,他說沒意思,堅決不肯再讀了。又說人生健康第一,開始運動減肥、控制飲食,體重從260斤變成150斤。我問他怎麼養自己?他回答:我就在家裡寫作、翻譯,做自由工作者。」如今,朱墨已經給出版社翻譯出版了七本書,正在寫一本書《失重》,內容是關於自己減肥的經歷和為什麼放棄讀博士的故事。
「『新教育』發展到現在,遠遠超出了我最初的期待。但另外一方面來看,我們還是戴著鐐銬在跳舞。希望在我的有生之年,徹底、完全地實現我的夢想,辦出屬於未來的理想學校。」(張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