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京報訊(記者 張璐)在東城,胡同大院胡亂堆放的雜物消失了,為棋桌、無障礙扶手「騰地兒」;在海澱,學生的「客廳」畫作繪上了大白牆,給高冷的「學府」氣質增添生活氣息;在通州肖莊村,停車場和綠地寫進規劃導則,彌補了配套設施的短板……為環境改變帶來思路的,是日漸走入我們生活的責任規劃師。
今年5月,《北京市責任規劃師制度實施辦法(試行)》發布,北京市全面推行責任規劃師制度。大量規劃師來到社區和鄉村,傾聽居民心聲,組織居民參與,讓規劃更「接地氣」。從環境整治到街區更新,「新職業」的背後,是北京城市治理精細化、專業化的提升。
在這一過程中,如何將工科思維轉變為人文思維,如何應對審美差異,如何捋順權責,如何讓新制度走得更穩,仍需要規劃師不斷思考與探索。
責任規劃師和央美藝術家為史家胡同設計的微花園。北規院供圖
門前空地變「微花園」成街拍勝地
史家胡同宗阿姨沒想到,自己家門口一塊空地變身小而美的「微花園」後,成了街坊鄰居的街拍勝地。
「不愧是北規院和中央美院的年輕人,審美確實不一般。我家門口那幾塊破磚碎瓦,被他們壘成了帶鏤空裝飾的花壇。」宗阿姨說,她每天用養魚水和淘米水澆花,為了悉心打理花園,她連旅遊都顧不上去了。
「微花園」項目出自朝陽門街道責任規劃師之手,他們利用「舊物」,見縫插針對社區進行微改造。精緻的木格柵花架、攀援而上的綠爬藤和清新的花朵,為胡同市井增添了生活情趣。
責任規劃師,是由區政府通過公開招聘、社會招募、定向委託等方式選聘的獨立第三方人員,為責任範圍內的規劃、建設、管理提供專業指導和技術服務。他們大多來自規劃設計院和高校,包括建築、市政、交通、景觀等專業工程技術人員。
2017年,「責任規劃師」率先在東城試點,中規院、清華同衡、北京工業大學等12家知名設計院和大學,參與街巷設計和實施。在街區更新過程中,兩年多來,規劃師、設計師們的「美學」逐步滲透百姓生活。
今年「六一」前夕,年輕的責任規劃師帶著史家小學的「小規劃師」鑽進胡同做mapping,讓小學生通過「兒童視角」觀察社區、發現社區、捕捉社區的氣味兒。
流浪貓狗沒有窩,孩子放學後沒地方玩兒……發現了社區的缺失後,孩子們用黏土、彩紙搭建了「理想社區」模型,「搬」到了史家胡同博物館。在這些充滿夢幻童真的社區中,小動物有了家,孩子也有了蹦床等遊樂設施,垃圾箱裝上了空氣淨化器……
作為責任規劃師,北京市城市規劃設計研究院(北規院)的高級工程師趙幸說,生活條件變好了,但胡同中兒童活動的空間反而侷促了。「為了讓小朋友參與到規劃中,我們開設了小小規劃師工作坊,教小學生什麼是社區,帶他們去胡同繪製地圖,讓他們親手搭建理想的社區模型進行展覽。其中靠譜的想法,將通過後續微空間整治項目落地。」
史家小學的孩子製作的「理想社區」。新京報記者 吳寧 攝
聽取居民意見 治理「大城市病」
去年,海澱等區開始試點責任規劃師制度。與東、西城區規劃重點不同,位於中心城的海澱區、朝陽區、豐臺區、石景山區的街區更新工作更多圍繞治理「大城市病」開展。
在海澱學院路街道,二裡莊斜街的大白牆悄然「換裝」,繪上了客廳、臥室、餐廳等生活場景。
改變得益於前期紮實的調研。清華同衡規劃設計研究院城市更新所所長劉巍說,學院路街道有6所大學、11個科研院所,人群學歷高,街道氣質從其名字「學院」中可見一斑。「以前知道學院路『學府氣息』濃,但沒想到這裡500個老人中就有一個院士。」
規劃師們在「暴走」調研和問卷調查後了解到,居民們普遍覺得,這裡學府氣息夠濃了,他們需要生活氣息。
二裡莊斜街曾是開牆打洞的重災區,經過「背街小巷」整治後,沿街門臉被關掉了,但牆壁卻刷成了單調的白色。這裡是石油附小學生的必經之路,一些頑皮的學生在大白牆上留下了腳印。北林一位學生想了個腦洞大開的方案——把客廳、臥室、餐廳等大家熟悉的生活場景畫在外牆面上,並在牆下設立扶手和靠背,供等候的家長休息。
規劃師們覺得方案挺有創意,邀請居民來提提意見,沒想到居民們你一言我一語,提了一大堆意見。本來以為方案可能要「涼」,卻在最後投票環節出現「反轉」——牆繪方案最受居民歡迎。「我們這才明白,正是因為居民喜歡這個點子,才願意參與討論完善它。」
今年3月,規劃團隊邀請石油附小的學生對畫作進行再創造,希望藉此喚起孩子對公共設施的保護意識。4月,畫風親切、內容溫馨的《客廳》躍然於牆面,這裡成了居民們最喜愛的活動場地。
朝陽區則於4月首次面向社會公開招募責任規劃師。經過相互介紹環節的「面談」,再花約兩個月時間相互熟悉,6月12日,「結對」成功的街區負責人和規劃師「攜手」走上朝陽規劃藝術館的紅毯,頗具儀式感地宣告雙方開啟合作。
對於即將和規劃師開展的合作,朝陽區東湖街道城市管理辦公室副主任李士博表示期待,「街道正在推進國際人才社區建設,希望規劃師提一些方向性的建議。另外,我們對一些設計規範掌握還不是太全面,比如是否在路邊設置休閒座椅、調整道路寬度等,需要規劃師幫我們把關。」
志願者為學院路畫的手繪地圖。悅遊地圖小組供圖
推動公眾參與 聊出規劃線索
隨著責任規劃師的試點探索不斷深入,「開門編規劃」的理念也逐漸深入人心。新修訂的《北京市城鄉規劃條例》提出,本市推行責任規劃師制度,指導規劃實施,推進公眾參與。
為了鼓勵更多公眾參與,規劃師通過口述史、設計節、公眾號等形式互動,凝結居民和轄區單位的聲音和智慧。「規劃」也不再是一些聽不懂的專業術語,而是經規劃師「翻譯加工」圖文並茂的PPT、鄉親鄰裡的工作坊和賞心悅目的展覽。
在東城區朝陽門街道,史家胡同博物館成了規劃師收集「素材」的好地方。這裡承載了文化展示、社區議事、居民會客功能,通過和居民聊天,規劃師將碎片的歷史拼起來,從中得到啟發。
「居民回憶過去的生活,總能講出好多故事。比如東四大街上當年有家時髦的春風理髮館,很多阿姨人生第一次燙頭就是在這裡。」趙幸說,責任規劃師建立了口述史工作坊,尋找有故事的居民,並找專業老師教他們如何做口述史,最後形成了街區口述史成果集。
「下一次開展胡同設計更新時,到底應該恢復什麼樣的面貌?居民對哪些空間有文化認同和記憶點?居民們的口述史,將為我們還原胡同風貌提供最好的幫助。」
海澱區學院路街道聯合責任規劃師和北京林業大學共同打造「城事設計節」,讓藝術設計、風景園林等專業的學生把課程設計和城市問題結合起來,提出解決方案。劉巍說,學生設計的60份作品方案中,已有3組在社區落了地。
「最初只想請在北京林業大學任教的好友帶著學生來幫忙,沒想到社會反響很熱烈,志願者為學院路畫了手繪地圖,包括『宇宙中心』五道口的美食、林大美麗的銀杏大道……」她說,今年學院路第二屆城事設計節,更多高校和駐地企業表現出濃厚興趣,北京語言大學、北京科技大學和知乎、三聯書店都加入進來,為街區更新助力。
北工大建築與城市規劃學院副教授廖含文曾多年參與周邊村莊規劃,在他看來,城區居民比較願意發表看法,並積極和規劃師共同推進項目,但村莊情況有所不同。「有些村莊空心化嚴重,白天找村民調研,成年人到城裡上班去了,老人和小孩也說不清楚。往往座談會開了半天,沒有得出明確的意見。」
為了讓外出務工的年輕人參與進來,在房山區南窖,規劃師開通公眾號,將規劃圖發表在上面。「開始有聲音質疑我們在作秀,後來看到村民意見確實納入了第二版規劃導則中,大家的評論量和留言量猛增。」
6月,「對話童年——難忘史家·兒童友好社區」展覽在史家胡同博物館舉行,規劃師趙幸為觀眾講解。新京報記者 吳寧 攝
平衡訴求 工科生展示人文素養
在摸索中前行,責任規劃師也遇到過挑戰和難題。
以往城市建設發展階段,城市規劃師在空地上進行設計,只需和政府、開發商打交道。但目前北京進入了減量提質的階段,規劃師需要在有人居住的建成區做更新。這就意味著,規劃師要和不同的利益相關方打交道,平衡各方訴求,還要面對複雜的歷史遺留問題。
趙幸從2014年就紮根東城區朝陽門街道開展規劃,可謂責任規劃師的「先鋒」。「第一個吃螃蟹」的她和團隊遇到過不少麻煩。她記得在「大雜院公共空間提升」項目中,有些院子因違建等歷史遺留問題,居民「積怨」很深,遲遲達不成一致意見。有一位居民甚至希望借改造之機,更改垂花門朝向,以免正對著他家違建的窗子,影響風水。居民們吵翻了天,趙幸和規劃師沒有迴避矛盾,她們挑了最有挑戰的一位居民,打出情感牌。
「這位老大爺平時不怎麼說話,但細心的設計師發現他很渴望交流。我們沒事兒就去和他聊天,最終他率先被說動,拆了家門口違建,讓我們建起了小花園。」大院居民在花園種月季、栽葫蘆,綠意盎然的植物「融化」了冰凍的鄰裡關係,見面打招呼的北京「老禮兒」也在大雜院裡重現。
「在街道做規劃涉及很多社會關係,海澱區學院路的規劃師團隊專業背景多元化,不僅包括建築、設計專業,也包含社會學、歷史學、哲學等專業的人員。」清華同衡規劃設計研究院城市更新所所長劉巍說。
廖含文說,在村莊,村民有一些長期積累下來的瑣碎問題,一看到規劃師,覺得是政府派來的人員,馬上投訴鄰居佔地等家長裡短的事兒。「規劃師無權仲裁,但我們來調研,為了和村民打成一片,也不能一言不發,只能隨機應變,從專業角度給村民做解釋、梳理和安撫。現在調研中,往往有很多高校學生參與,孩子們不太會這些(溝通技巧)。這也是給我們帶來思考,未來規劃教學中,也要有一些基層交流的課程。」
溝通語言也是一個問題。以往的「自上而下模式」,是規劃師們用專業詞彙向領導做匯報。「到了基層,尤其是和偏遠地區村民交流,這套語言體系行不通,這些內容他們聽不懂也不願意聽,得轉化成通俗語言。」廖含文舉例說,在房山區做規劃時,遇到口音和用詞問題,規劃師會先和鄉村幹部交流,讓幹部消化後轉換成村民能理解的說法。
按照林大學生的設計方案,二裡莊斜街的大白牆畫上了彩繪,吸引居民駐足。受訪者供圖
培訓、黑科技助規劃師「解困」
如何幫助責任規劃師應對挑戰?北規院雲平臺創新中心秘書長、北京城市象限有限公司CEO茅明睿認為,培訓必不可少。
茅明睿說,中國的規劃教育以建築學和工程思維為導向。很多規劃師過去在空地上畫功能、定規模。但對「存量建築」而言,規劃師畫圖的技能未必派上用場。「規劃師進入街區和村莊,面臨的是社會問題。如何提升居民的幸福感,規劃師要把工科思維變成人文社科思維。現在,很多年輕的規劃師用業餘時間學習社會學知識、參加培訓。」
趙幸說,針對責任規劃師的市級培訓尚未開始,但海澱、朝陽等區已經開始對規劃師進行培訓。「我們做了5年,也有一些經驗可以通過培訓、沙龍分享給大家,包括和居民的溝通方式、經典案例等。」
一些「黑科技」也派上用場,協助規劃師量化肉眼無法評價的指標。在朝陽區,責任規劃師被賦予兩件「利器」——大數據和工具箱。
「按照市規劃自然資源委朝陽分局的委託,我們基於人居環境監測大數據,正逐步為49個責任街區的規劃師分別提供街區『體檢報告』。」
茅明睿是第三方機構負責人,他介紹,在100頁的報告中,街區人口特徵、公共服務分布、景觀和風貌是否協調、年輕人是否有創新和活力、商業設施的口碑如何、街道評分在全區的相對排名等指標,通通包含其中,指導規劃師後續的城市更新工作。「2019年底,我們還會對這些指標再評估,看看規劃師半年來為街區帶來的變化。」
為規劃師提供的「工具箱」包括人文觀測工具、傳感器數據管理平臺、社區規劃快速入門知識庫等。「舉例來說,公廁的臭味大家聞得到,但沒辦法量化。走訪時帶上傳感器,規劃師將公廁的氨氣、個別場所的揮發物、溫度、溼度、噪音等小環境數據採集回來,作為規劃的依據。」
權責需捋順 希望寬裕規劃時間
從街巷長到小巷管家,再到責任規劃師,「新職業」的背後,折射的是北京城市管理精細化、專業化的提升。
在多個區試點兩年以後,責任規劃師正以制度形式加以固定和落實。
今年,北京市委、市政府下發的第一號文件《北京市關於加強城市精細化管理工作的意見》明確,在街區更新提升、美麗鄉村建設中落實責任規劃師、設計師制度和專家團審核制度,提高設計水平。「在背街小巷提升的過程中,每條街巷胡同都要有責任規劃師和設計師參與其中。」市城市管理委副巡視員謝國民說。
但作為「新事物」的責任規劃師仍有很不少問題待解。
趙幸說,目前各區對責任規劃師的「工作量」要求不同。有的區要求一名規劃師全職坐班,有的區要求規劃師每周必須來街道幾天。「有的街道可能怕花了錢規劃師不幹活,規劃師則擔心街道花了錢把各種活兒都拋給你。」對於這種難以量化的工作量和工作效果,還需要雙方多多磨合、取得信任。
審美差異則是鄉村規劃中需要面對的問題。廖含文對此感受頗深,「從規劃和美學角度,我們希望各村既統一和諧,又不能千篇一律。比如牆壁刷色,我們拿著色卡讓村民挑選,有的村民喜歡過於熱鬧花哨的顏色,當地政府又傾向色彩統一,往往導致一個鎮多個村色調同質化,沒有特色。」針對審美差異,規劃師會播放國外案例的PPT,展示一些漂亮且自然化的設計,「村民看到後會意識到,自己的色彩搭配有點混亂。」
記者在採訪中了解到,有郊區村民不滿意高校規劃師的雕塑設計,合作因此擱置。「會報名當鄉村規劃師的人一定有情懷,抱著一腔熱情支援地方建設,應該鼓勵。」趙幸認為,責任規劃師制度有培育期,剛開始時,大家不妨寬容一些,給規劃師試錯機會。
談及需要解決的問題,趙幸坦言,目前責任規劃師的權責並非完全對等,責任規劃師機制還需捋順。「現在規劃師承擔的責任較多,有的區明確,如果某個項目效果有問題,規劃師需要承擔責任。但事實上,規劃師只能提專家意見,並沒有一票否決權。項目最終實施的效果存在很多因素,比如項目既定工期緊、施工單位專業技術水平不到位等。」
廖含文還希望規劃時間能更充裕。他說,目前很多項目時間節點卡得太死,比如要求兩周內完成調研,一個月拿出方案。但如果不能充分交流,就不能得出以問題為導向的理想結果。「我們希望政府給規劃師更寬裕的時間,進行科學化定製。讓規劃腳步更從容一些,讓慢規劃、慢設計實現長久可持續的發展。」
新京報記者 張璐 編輯 陳思 校對 李項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