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柳展雄,網易歷史頻道專欄作家,豆瓣書評人,《經濟觀察報》特約撰稿人。本文為網易歷史頻道獨家稿件,轉載請註明出處。
19世紀美國爆發內戰,這場戰爭的起因有很多:聯邦與州權的衝突,是否該遏制資本家大銀行集團,如何推進西部大開發。奴隸制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因素之一,開戰的直接動機則是貿易問題。
當英國獲知大洋彼岸出現動亂後,下院立刻開會討論,自由黨領袖威廉·福斯特介紹美國的國情,議員詢問內戰原因是否為奴隸制,他大聲說道:「不,不!是關稅!」
約翰·穆勒和狄更斯兩位大師進行跨界辯論,政論家認為戰爭起源於道德訴求,林肯意圖消滅罪惡的奴隸制,捍衛國家統一;而文學家則說經濟才是關鍵,聯邦政府開徵的高關稅損傷了南方的利益,從而引發分裂。
為了關稅,內戰差點提前三十年開打
在內戰開始前,奴隸制莊園經濟非但沒有垂死腐朽,反而欣欣向榮。棉花是南方的王牌產品,19世紀以來,棉產量每十年翻一番。世界上有八成的棉花來自美國蓄奴州,奴隸制度的辯護者聲稱,統治美國經濟的是棉花大王。
但是南方的棉花農作物,並不運往北方,而是跨過大西洋,輸送到倫敦、曼徹斯特的紡織廠。北方要發展本國工業,挑戰大不列顛的「世界工廠」地位,便打算搞貿易壁壘。英國《泰晤士報》《經濟學人》報導美國內戰,總是離不開關稅話題,馬克思在報社寫時評也提到了這點,但他拒不接受「賦稅論」,認為是南方奴隸主找的藉口。今天很多馬克思主義者堅信,美國人打伊拉克戰爭是為了石油,卻不相信當年打南北戰爭,不是為了經濟利益。
假設真是為了解放黑人,內戰應該在1856年爆發,當時發生了堪薩斯大流血(Bleeding Kansas)事件,為了確定該州採取何種制度,蓄奴、廢奴兩派相殺,從街頭武鬥演變到鄉野遊擊戰,超過200人喪生,連州長的官邸都被暴徒焚燒。最後兩黨大佬談判斡旋,和平解決了危機。
南北戰爭是在1861年開始的,所謂打響「內戰第一槍」的薩姆特事件,其實沒有造成多大人員傷亡。薩姆特堡(Fort Sumter)位於查爾斯頓港的入口,南方的大半外貿流經此處,位置重要性相當於中國的廣州。聯邦政府使用自身的財政預算,修建堡壘,徵收進出口稅。
在內戰之前,政界各方在稅務上纏鬥了三十多年。支持增稅的是費城等東北工業基地,一位議員曾在國會辯論中說道:「從商貿角度講,瑞典的斯德哥爾摩距離費城只有五十英裡。」這句話的意思是,如果一個消費市場和費城的距離超過這個範圍,那麼便無法跟海外的瑞典工廠競爭,因為內陸運輸的成本太過昂貴。海運就很廉價,蒸汽輪船發明後,能夠大規模運送商品,南方的莊園主與其買北方的產品,不如買物美價廉的英國貨。
而且蓄奴州沒有大片工業區,對貿易保護政策沒有興趣。1828年的總統大選,民主黨的安德魯·傑克遜參選,他最大的競爭對手代表了東北部資產階級。傑克遜跟不少南方奴隸主有交誼,在選戰白熱化階段,他的團隊制定了「以進為退」的戰術:既然東北要產業保護,故意拋出一個高得離譜的稅率,逼迫競爭對手表態。假使他不同意,那麼失去選票基本盤,如果同意,便等同於被傑克遜牽著鼻子走。
新稅法旨在打擊對手,傑克遜並不指望這個法案能夠通過,然而在國會陰差陽錯的運作下,這個法案居然通過了,傑克遜以高票當選總統。他執政以消滅國債為己任,這或許跟早年參與股市投機破產的經歷有關,傑克遜此後痛恨私人銀行家,而美國的國債大多由這個群體持有。在傑克遜任期內,白宮第一次成功消滅國債。為了彌補債務,就要增加稅收,繼續保持高關稅。
後知後覺的南部各州這才回過神來,發現總統跟自己不是一路人,棉花、靛青、大米等農作物被課以40%的重稅。徵稅對南卡羅萊納州損傷最大,他的農業比重居南方之首,而且手握航運中心查爾斯頓港,因而他的反聯邦態度最堅定,後來的南北戰爭中,也是該州第一個宣布脫離。
南卡的國會議員提出了「四十包理論」:東北部製造商把手伸進了南方的糧倉,從每生產的一百包糧食搶走了四十包,對進口紡織品徵收40%的關稅相當於讓生活水平下降40%。在徵稅物品名單裡,尤其是英國羊毛惹起眾怒,黑奴穿的服裝通常用這種衣料製成,耐用便宜,新法案對羊毛所徵的稅率超過平均水平,刺到了南方人的痛點。由於新稅受到各界的普遍厭惡,人們稱之為「可憎關稅法(Tariff of Abominations)」
傑克遜本人在稅務的態度比較隨意,但是南方各州的強烈抗議,引起反彈。總統屬於那種倔脾氣,別人循循善誘、好言相勸,他就能聽進去,別人正面硬抗,針鋒相對,他就會頑固到底。
到了安德魯·傑克遜的第二個任期,南卡羅來納的州權主義者壓倒了忠於統一的人,佔據議會多數。他們乾脆發布「國會廢止令」,也就是說聯邦國會制定的法案如果觸犯了下面州的利益,州政府有權抵制該法案。最令人不安的是,南卡以獨立建國作為要挾。外界覺得州權分子在玩火,給了他們「地獄烈火吞食者」的外號,州內的溫和派詹姆斯·佩蒂格魯調侃道:「南卡羅來納州對於一個共和國來說太小,對於一個瘋人院來說太大。」
傑克遜是老兵出身,與驍勇剽悍的印第安人打過,與世界第一流的英國陸軍打過,當了總統後,跟財大氣粗的銀行家鬥,跟民主黨內元老鬥。傑克遜一輩子都在戰鬥,州權分子實在不該招惹他。總統在1833年推行軍力動員法(Force Bill),威脅絞死那些反對者,南卡州回應:「既然傑克遜談到了絞刑,那就讓他去找繩子吧。」
總統當然沒有去找繩子,而是找海軍和大炮。三個炮兵師壓境,一艘軍艦和七隻緝私船包圍了查爾斯頓港的薩姆特堡。1856年的堪薩斯大流血只是民間行為,而1833年的南卡危機則是官方層面行為。
共和黨太狡猾了,不講奴隸制,只講關稅
在形勢一觸即發的時刻,有兩個人出場拯救局面,一位是亨利·克萊。民國段祺瑞有「三造共和」的美名,亨利·克萊也曾三次挽救共和,他通過縱橫捭闔的手段,調解各派別的利益糾紛,獲得「偉大的妥協者」稱號。南卡危機是他第二次出手,克萊敏銳地看到白宮的目標,不是保護北部工業,而是增加國庫收入。克萊另找門路,從西部廣漠的土地上面,找到了辦法。無主土地經政府分配出售,然後把所得收入上繳給國庫,財政困境迎刃而解。
另一位是約翰·卡爾霍恩,他是南方農業利益集團的領袖,約束內部激進分子。他提出不要一下子撤銷可憎關稅法,而是把時間期限延長到十年,分期削減,以照顧北方資本家的顏面。南卡投票表決「國會廢止令」的時候,卡爾霍恩連夜冒雨奔赴州議會,阻止冒進的州權分子。
傑克遜總統恩威並用,在同一天籤署了軍力動員法和關稅削減案,南卡羅來納州放棄抵抗。危機結束,每一方都自稱獲勝,傑克遜雖然沒正式開火,但軍力動員法為林肯武力侵犯南部提供先例,關稅削減案則為蓄奴州爭取到了二十多年的低稅。
亨利·克萊原則上支持貿易保護,要構築宏偉的北美工業體系,但為了聯邦完整,不得不犧牲原則。很多年後一些老議員說,要是林肯當選那會,白宮裡再有一個亨利·克萊,肯定不會發生內戰。
合眾國的政治是一場精巧的「田忌賽馬」遊戲,每個地區割棄次要利益,為主要利益謀求妥協、掙得票數。在南北博弈中,西部地區是關鍵的砝碼,決定天平倒向哪一邊。西部的小麥等糧食,運往歐洲市場,因此支持低出口稅。內戰之前,南部和西部聯手結盟,主導了政局。
北方的廢奴主義根本激不起西部的興趣,經歷了二十多年的探索,東北部的資產階級終於找到了拉攏西部的絕招:捍衛墾殖小農的產權、修建鐵路等基建。前者的成果是《宅地法》,後者的成果是橫貫大陸的太平洋鐵路,兩項事業均由林肯啟動,他本人就是伊利諾斯中央鐵路公司的首席律師之一。用馬克思的話來講,1860年時的共和黨是「一個宅地和高關稅的黨。」
庸俗的成功學把林肯塑造成勵志典範,靠著誠實與堅強勇敢,一次次從失敗中爬起。實際上他之所以能逆襲,是摸到了西部和北部的利益結合點。南方多沼澤,溝壑縱橫,很難修路。而西部大平原地勢平坦,一馬平川,修鐵路的自然條件很適宜。共和黨又再三保證,關稅提高後,用這筆收入用於西部的基建等各項公共開支。
其實現代經濟學家拉佛揭示了一個規律,適當減稅反而能多增加財政收入的,美國19世紀的稅務變化證明了這點。1842年高關稅者短暫得勢,提高稅率,三年後進出口稅收入僅為2750萬美元;1857年民主黨執政,競選綱領宣布「在全世界推行自由貿易」,把稅率調低到20%左右,北美和歐洲的外貿商業回暖,財政收入增長到5300萬美元。
內戰之前的每一次周期性經濟危機,都跟貿易保護主義有關。然而19世紀的美國人不懂得拉佛曲線的道理,共和黨宣傳低關稅只利於奴隸主。1857年的減稅法案投票中,南部的議員裡只有兩張反對票,而西部則投了33張,雙方的政治聯盟已經潰散。
林肯在故鄉春田市舉行的一次共和黨集會上,大談國產工業保護,27條橫幅標語中只有兩條涉及蓄奴制。賓夕法尼亞一位民主黨人抱怨共和黨太狡猾了,對黑奴議題避而不談,只講關稅議題。
經過1856年的「堪薩斯大流血」後,共和黨收斂了廢奴情緒。1860年的總統大選裡,共和黨給約翰·布朗(內戰前最大的一次奴隸暴動領袖)定性為暴民、極端狂熱分子,在競選綱領刪去了譴責奴隸制的語句,同時把爭取關稅保護正式地納入了黨綱。
5月份,國會議員賈斯廷·莫裡爾提出了新關稅法案,將稅率翻了個倍,個別貨物的稅率達到100%,如果在參議院通過,並得到總統批准,那麼將是合眾國歷史上最高的關稅。
北部州歡迎《莫裡爾關稅法(MorrillTariff Act)》,,新澤西的地方選舉裡,主要議題是鋼鐵業的貿易壁壘。賓夕法尼亞州長候選人柯廷發表演說,內容主旨跟今天的川普類似,振興製造業,讓費城再次偉大。
費城的一個保險業經紀人亨利·凱裡(HenryC. Carey),曾去德國師從貿易保護理論之父李斯特,回國後不幹保險,從政成為林肯的經濟顧問。他曾說:「沒有高關稅的競選綱領,就不會有林肯政府」。
南方農業集團則痛恨新稅法,在眾議院的投票中,南方各州裡只有一個議員投了贊成票,高關稅將阻礙和歐洲的貨運交易。11月總統大選開票,林肯以微弱的優勢獲勝,他在蓄奴州連一張選舉人票都沒獲得。一個月後,上次挑頭鬧事的南卡羅萊納州率先發難,正式宣布退出聯邦,隨後,其他六個蓄奴州跟進,組成了南部同盟國( Confederate States of America)。
喬治亞州在脫離宣言裡譴責了新稅法,同盟國務卿羅伯特·圖慕斯,斥責該稅是「迄今為止最兇狠的關稅法……強盜和縱火者合了夥,他們聯合起來劫掠南方」。
南北發動輿論戰,在經濟利益上談不攏,就開始講人權,揮舞道德大棒。北方的報紙譴責奴隸主兇殘暴虐,還找來逃奴舉辦訴苦大會,讚美廢奴州的自由平等博愛,「北方的空氣都是甜的」。南方人不服氣,罵北方資本家剝削工人,勞工吃的夥食還不如黑奴豐盛,紐約、費城的貧民窟居住條件惡劣,無法跟黑人住的鄉村風情莊園相比。
不過廢奴派仍然沒有進入政治舞臺中央,林肯當選後三個月的時間裡,費城《北美》雜誌討論時局,與奴隸制相關的文章6篇,涉及關稅的16篇。1861年3月,就在林肯就任總統的前兩天,新稅法案在參議院通過。曾有人問林肯,如果《莫裡爾關稅》遭到失敗會如何,總統回答:「我再提出一套類似法案。」在私人書信中,他強調:「我是亨利·克萊的政黨,關稅議題我比誰都講得多,支持高關稅,我沒有變過。」
南方如果勝利,將成為自由貿易的重鎮
儘管南部已經脫離了國家,但還沒向華盛頓挑釁宣戰。南卡羅來納州宣布獨立後,要求收回薩姆特堡關稅局。但這座堡壘是聯邦出資興建的,產權不在州政府,雙方僵持不下。
4月12日,南部同盟國大舉進攻,搗毀這家關稅局。爭奪要塞的過程並不激烈,兩軍都沒怎麼赤膊戰鬥過。進攻方用67門大炮進行了34小時的轟擊,竟無一人被打死。城裡的市民扶老攜幼,紛紛擁到海邊觀戰,現場充滿了節日的氣氛。
次日林肯獲知了要塞失守的消息,決定正式向南部動手。薩姆特堡陷落的象徵意義遠遠超過了實際意義,就如同法國大革命中的攻克巴士底獄事件。這座監獄裡頭沒一個政治犯,關押的七個囚徒裡,四個是假證販子,兩個精神病患者,剩下一個是性變態侯爵。但因為幾十年前關押過伏爾泰等進步人士,巴士底獄就成了王權罪惡和封建制度的象徵。
在薩姆特事件前的兩個月,南方各州就另立門戶,連總統都選出了,林肯仍然寄希望於和談,呼喚南北一家人,不要聽信一小撮分離派陰謀家。薩姆特堡陷落後,局勢沒有挽回的餘地。維吉尼亞州有一部分聯邦主義者,既想保留奴隸制,又不想看到國家分裂。其中有位叫約翰·鮑德溫的人,向林肯提出妥協方案,換取對薩姆特堡(Fort Sumter)的疏散,結果總統回復道:「那我的關稅怎麼辦?」
打響薩姆特第一炮的指揮官,埃德蒙·魯芬認定,如果沒有稅收,南方將會富裕兩倍。南部同盟國把禁止高額關稅寫進新憲法,戴維斯總統的就職演說強調了工業進口。他描繪了一副美妙的前景:北美的外貿中心從紐約、波士頓轉移到查爾斯頓、紐奧良,屆時北方消費者南下,爭搶從同盟國進口的免稅歐洲商品,情形就像現在的大陸人民去香港海淘。
從產業發展的角度來看,自由貿易也不一定損傷美國工業。同時期的法國跟英國,籤訂了世界上第一個經貿自由化雙邊協定。法國的農業大繁榮,葡萄酒、水果蔬菜熱銷,政府再用這筆盈利投資基建,跟英國的商務上友好也能帶來外交上的友好,兩國結束了數百年的競爭敵對狀態。稍後西班牙、俄羅斯、荷蘭、丹麥和日耳曼各邦紛紛加入英法貿易體系,到1870年大半個歐洲整合進了一個高度開放的自由市場。
《莫裡爾關稅法》是英國推動自由貿易的首次遇冷,首相帕默斯頓曾力主推動鴉片戰爭,撞開了滿清的鎖國之鏈,他現在對林肯政權表態:「我們不喜歡奴隸制,但更不喜歡高關稅。」
美國內戰打到後期,北方一度經濟不景氣,也出現了抗稅情緒。1863年6月6日一張北方報紙登出漫畫,把關稅畫成一個沉重的錨,拖累了合眾國的商業,遠方是外國的商船,在精力充沛地航行。
如果北軍在戰場受挫,那麼林肯很可能辭職下臺。軍事上的勝利帶來了成王敗寇的結局,1865年羅伯特·李向格蘭特將軍投降,內戰塵埃落定。純粹的資產階級統治在美國建立起來,北方的製造業依靠保護政策緩慢成長,最終成為一流大國。勝利者用廢奴等冠冕堂皇的名義,把南方打入另冊,稱他們是分裂祖國的叛徒,至於關稅之爭淡化處理,遭到歷史的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