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微垣星圖(敦煌星圖,現存大英博物館)
編者按:將於7月22日出現的日全食讓無數的天文愛好者充滿期待,這500年一遇的「大日食」在全國掀起了一陣天文熱。其實,中國古代天文學在世界處於領先地位,創造出很多科技史的奇蹟,並且對中國傳統文化有著極為深刻的影響。2009國際天文年提出「探索我們的宇宙」,就是要把神秘的宇宙向所有的地球人拉近,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向中國古代天文學強調「天人關係」的理念的回歸。
天人之際:中國古代的天文
閱讀索引
-中國古代把天文學看得更是高深,其影響和根基深入社會、文化、政治、思想的所有方面。
-「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天人之際、宇宙人生、古今變化,自然的、歷史的、社會的都融為一體。
-宇宙、社會、人體完全是一種感應的、共鳴的有機體。這是中國古代重要的哲學思想。
-「天文」永遠與「人文」密切關聯,所以中國古代的天文學,其根本的目的是探究天人關係。
演講人:孫小淳
演講人小傳: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研究員。主要從事天文學史、科學史研究。現擔任中國古天文聯合研究中心主任、國際天文學聯合會天文學史專業委員會理事、中國天文學會天文學史專業委員會主任、德國馬普科學史研究所-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夥伴小組組長等職。
天文學是觀測的科學。400年前,伽利略首先把望遠鏡指向星空,開啟了天文學的新時代。其天文觀測發現衝破了地心說的思想禁錮,把人類的視野從封閉的世界擴展到無限的宇宙。聯合國宣布2009年為國際天文年,正是為了紀念這個為人類帶來新科學、新思想和新視野的偉大發現。然而,在望遠鏡發明並傳入中國之前,中國古代就對星空宇宙進行了數千年的觀測和探索,取得了輝煌的成就。
天文學是一門既簡單又高深的學問。說它簡單,就是說人人都可以懂天文。顧炎武說「三代以上,人人皆知天文」。古代的老百姓在日常生活當中就需要天文。現在我們的生活越來越脫離自然,天文離我們的生活似乎很遙遠。其實,大家別忘了我們的生活還是離不開天文的。比如說時間,真正的時間不是電子表、計算機或者其它的計時工具,而是要通過天文觀測來確定的。
天文學也很高深,人們可以把它與人類最崇高的理想聯繫起來。黑格爾說:「一個民族有一些關注天空的人,他們才有希望;一個民族只關心腳下的事情,那是沒有前途的。」中國古代把天文學看得更是高深,其影響和根基深入社會、文化、政治、思想的所有方面。要想深入理解中國古代的文化、思想和哲學,天文學是一個很好的切入點。天文學不光涉及曆法、觀察星象等,實際上它還涉及到整個宇宙人生。我主要談談如何從天人關係的角度入手,理解和研究中國古代的天文學。
古代天文的特點
中國古代天文學具有最長的、連續的天象記錄,這是其他文明所沒有的。為什麼這樣重視天象呢?古代皇帝都自認為是天子,是受天命而君臨天下。做得好,天就會出現祥瑞嘉言之,做得不好,天就會出現災異現象警告之。所以中國古代統治者特別重視天象。漢代的儒學家董仲舒提出一套「天人感應」的學說,就是這種思想的神學構建。他說,「觀天人之際,甚可畏也」。統治者似乎也對這種說法深信不疑,在這種情況下,歷代天文學家都不敢怠慢,認真觀測,如果稍不留神就會受到懲罰。
李約瑟在《中國古代科學史》第三卷中提到,中國古代天文學有兩大特點,即天極系統和所謂的政治天文學。什麼叫「天極」?中國古代「極」的位置很重要,因為「極」是不動的,其他的星星都是圍著它轉。孔子說過「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如果要用德行來治理天下,就像北極星一樣,其它的東西都圍繞著它轉。有了極之後,就有赤道;有了赤道和極,就有了球面坐標。這樣,任何天體的位置,都可以靠赤經和赤緯來決定。中國古代不叫赤經和赤緯,叫「去極度」,就是離「極」的距離之意。以赤經來說,現在是以春分點為起點,從0到360度。可是中國古代用28宿把天空分成28塊,像桔子瓣式的。說某某星的位置,就說它進入某某宿多少度,然後累計下來就成為現在的赤道坐標系。這樣一個系統,對於觀測來講非常有利。
再說說中國古代天文學的政治特點。除李約瑟曾提過之外,還有很多人提過,如美國的席文、英國的古克禮、臺灣的黃一農。上海交大江曉原先生的《天學真原》是很有影響的一本書,強調中國古代天文學與政治、宗教、人神之間溝通的關係。我覺得這個問題可以更進一步深入地探討,不要把政治與科學看做是一種衝突。實際上,古代的科學和政治是融為一體,密不可分的。
現在我們回到理解中國古代天文學的一個切入點,還是要從董仲舒所說的「天人感應」開始。說起感應,我們現在可能要研究磁場之類,古人可能沒有這些。但不管怎麼說,這是一種信念。而這種信念怎麼來的,確實值得去研究。這種信念是有一定的經驗基礎的,太陽的軌跡影響著四季變化,月上的變化,也對人體有些影響。古人在這種經驗的基礎上,產生信念,構建理論。這種「天人感應」的思想,對學術本身或者天文學本身產生了非常深刻的影響。中國古代對天上恆星的命名是非常完整的體系。北極星的附近有地星、太子、後宮、大臣、番臣,構成了「紫宮」,那就是天上的紫禁城。再往外圍出去,有將軍、各種行政機構、農民的生活等等,甚至還有廁所。實際上這是人間社會在天上的投影,天上和人間是非常接近的。因為有了這種對應的思想,建立這種對應的關係,就會對佔星、天文產生影響。
怎麼樣來看待中國古代天文學?研究中國古代天文學史和研究科學史一樣,如果把古代的科學看成是一種不成熟的科學,是粗糙的科學,那寫出的科學史就要找古代史料中的科學內容,描繪一幅科學不斷進步,直到現代科學的頂峰的圖像。僅僅用這種方式來描寫古代科學,我認為是不夠準確的,甚至有時候可能歪曲了歷史。我建議換一個視角來思考中國古代天文學,即是以歷史、社會、文化的視角來思考,比如古人為什麼要天文觀測與研究?他們是不是研究恆星的演化?肯定不是的,但是他們有他們的追求和目的,並且這種追求比起我們現在科學所謂真理的追求來,一點都不低下,說不定更高尚。比如司馬遷說過「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天人之際、宇宙人生、古今變化,自然的、歷史的、社會的都融為一體。那麼,古人採用什麼樣的思維方法?他們的目的是什麼?他們不同的理論與觀測之間有什麼關係?換成這個視角,我們就會問出很多前一種理解不可能提出的問題,這樣我們的學術就會向前邁出很大的一步。
觀象授時——古代曆法
中國古代天文學中有眾多的曆法和曆法改革。中國古代有100多部曆法記錄,實際上可能遠不止100多部,因為有的曆法提出來之後,歷史上沒記載。正式頒布的有80多部。為什麼曆法這麼重要呢?當然,老百姓沒有曆法,就安排不了日常生活,連農民種地也需要曆法,這是最基本的需求。但更重要的一點是,曆法是統治的象徵,誰頒布曆法,遵從誰的曆法,就是意味著服從誰的統治。在古代,曆法準確,執行得很好,就意味著統治也非常好,它是一種象徵,所以歷代皇帝都非常重視曆法。每當改朝換代,每當換皇帝或者皇帝推崇改革的時候,都以改革曆法為標誌。比如,最早的記載,漢武帝時候司馬遷、鄧平等人提出「太初改歷」。到了明末,崇禎年間,西方傳教士進來之後,也有改歷,引入了西方天文學知識。
制定曆法,就是「觀象授時」,對統治者來說是最重要的事情。天文曆法象徵著帝王「君權神授」的統治權威。傳說堯帝就命天文學家羲、和二氏進行天文觀測以制定曆法。《尚書·堯典》說:「乃命羲和,欽若昊天,曆象日月星辰。」當時是以觀測日出方位和黃昏時中天的恆星來確定季節。根據書中記錄的「中星」天象,可以推斷堯帝「觀象授時」的年代約在公元前23世紀。當時制定的曆法是一年有366天,以置閏月的方法保持與季節同步。
到了春秋戰國時代,已經有了完備的「四分曆」。所謂「四分」就是指一年365日之後的餘數為四分之一日。當時已經掌握了19年7閏的規律,即19個回歸年和235(12×19+7=235)個朔望月的日數非常接近,因而曆法計算就相對容易了。孟子當時就說:「天之高也,星辰之遠也,苟求其故,千歲之日至可坐而致也」,反映了人們對當時的曆法已具有充分的信心。
古代記錄曆法的文獻一般叫「律曆志」。先講音律,然後再講曆法。因為古人認為數是從音律中生,宇宙間數的確定,由律來決定,這很像西方畢達哥拉斯的理論。人確實與自然存在著微妙的關係,而且是沒辦法解釋的。宇宙是有機的和諧體制,是總的生命機理,包括天地萬物的機理,也包括人的機理,音律就是典型的證據。曆法是由數來構造,數又產生此律,所以律、歷相通。曆法的目標,就是把所有自然現象的周期性節律調和起來。所以,曆法就是調和節律和周期。中國古代的曆法,理論上來講,也很簡單,就是發現各種周期,定各種常數,然後找一個最小公倍數。但這裡有個追求暗含在裡面,就是把自然的、人體的和社會的節律融為一體,包括歷史、朝代的更替等社會現象。
說律歷相生,就必須要提到中國古代一個很重要的概念——「氣」。曆法中的二十四節氣,說的就是氣的狀態。冬至到了,宇宙之氣就到了那個時刻的狀態。怎麼才能測定這種狀態?用測量音律的辦法。《後漢書·律曆志》中講到一種專門測氣的方法。九寸之長的管子,其音律對應的是黃鐘。在管子之中放置些葭灰,一旦彈同樣的音律,就會發生共鳴,灰就會飛起來。宇宙就是氣,也有節律,到某個時候的節律,對應於某個音律的管子裡的灰就應該飛起來。所以,古人做這個試驗的時候,「為室三重,戶閉,塗釁必周,密布緹縵」,保證不受幹擾。「室中以木為案,每律各一,內庳外高,從其方位,加律其上,以葭莩灰抑其內端,案歷而候之」,到冬至時,黃鐘之管中的灰就應飛起來,表明冬至已到。我們無法知道這種實驗是否真做成了。但這至少是一種思想實驗,與麥可遜·莫雷測宇宙以太的實驗差不多。
節律也好,宇宙有機體也好,實際上是說宇宙、社會、人體完全是一種感應的、共鳴的有機體。這是中國古代重要的哲學思想。古代在講天、人的時候,人,包括個人,也包括人的組織,即社會。比如講人體的時候,《黃帝內經》裡有十二經絡體系,每個經絡都具有國家某個機關的相同功能。中國古代把人體器官與這些聯繫在一起,成為一種功能體系。天和人、社會,這幾個方面具有對應的關係,構成一個有機的體系,體系之中有氣,所以能產生共鳴。這種聯繫和對應合不合理另當別論,但這裡面有某種古人的經驗基礎、直覺或者說推論是可以肯定的。
宇宙論與獨特的星官體系
中國古代在觀測天象過程中對宇宙也有認識,形成了一些宇宙學說。其中影響較大的有三種:蓋天說、渾天說和宣夜說。
蓋天說以為「天圓地方」,「天象蓋笠,地法覆盤」。這是對天地結構比較直觀的認識,起源於周初。它對古代天文學的影響很大。漢代成書的《周髀算經》利用影長測量數據試圖把蓋天說構造成一個天地幾何模型,說明日月出入、晝夜變化等各種天文現象。但由於天地平行和圭表影長「千裡差一寸」的基本假設有誤,結果並不理想。不過蓋天說對繪製星圖,測量天體坐標來說還是很有用的。漢代有一種星圖叫做「蓋圖」,大概就是按蓋天說的原理繪製的。此外,天體的赤道坐標在中國古代是「入宿度」和「去極度」,與蓋天說並不矛盾。
漢代出現了渾天說,大概出現在太初改歷之時。西漢末的揚雄曾說:「或問渾天,曰:落下閎營之,鮮于妄人度之,耿中丞象之」。可見渾天說是隨渾儀和渾象的發明提出來的。東漢張衡的《渾天儀注》對渾天說有非常形象的描寫:「渾天如雞子,天體圓如彈丸,地如雞子中黃。」可見渾天說的本質就是對天球的認識。渾天說對後來天文觀測的影響很大。有了渾天說,就有了渾儀,並且有可能在渾儀上加黃道、白道等,使天體位置測量越來越精密。
宣夜說是一種認為宇宙無限的氣宇宙論,是漢代的郗萌提出的學說。認為「天」並沒有一個固定的天穹,而只不過是無邊無涯的氣體,日月星辰就在氣體中飄浮遊動。這種宇宙論雖然對天文測量和天文曆法沒有產生什麼影響,但卻啟發人們對宇宙本原和天體演化的認識。例如,《列子·天瑞篇》說:「日月星宿亦積氣中之有光耀者」。宋代理學家朱熹(1130-1200)更是根據這種氣的宇宙論提出了關於宇宙演化的猜想。他認為宇宙起先只是陰陽二氣,兩者旋轉磨擦,磨出一些渣滓,結在中央,便形成地。氣之清者就上升成為日月星辰,在外周轉不停。這個宇宙演化理論雖然還很粗糙,但其氣漩渦論卻比西方著名自然哲學家笛卡爾(1596-1650)的宇宙演化漩渦說早400多年。
中國古代宇宙論還有一個重要特點,就是強調天地對應和天人對應。中國古代的星官體系是這一特點的突出表現。西方的傳統開始於古埃及巴比倫,到古希臘時期形成星座體系,以神話中的事物為主。中國星官體系則完全不同,是把人間帝王社會搬到了天上。人間的帝王將相、後宮妃子、宮廷廟宇、市場賓館、車輛道路、穀倉武庫、軍營車騎、宗教儀禮、農耕狩獵、父子老人乃至墳墓屍體、廁所屎糞,都搬到了天上。天地是名副其實的對應。正是有了這種對應,中國古代的天與人之間才那麼的接近。「天文」永遠與「人文」密切關聯,所以中國古代的天文學,其根本的目的是探究天人關係,正如司馬遷所說:「究天人之際」。
隨著現代天文學的發展,人在宇宙中的位置看起來似乎越來越不重要。其實情況並不這麼簡單。當我們探索宇宙越深入,就越發現我們人類是與宇宙緊密相關的。例如,現代天文學探索宇宙中的地外生命,就是出於對我們人類自身命運的關懷。只有當我們關心人,才可能更好地探索宇宙;也只有當我們更多地了解宇宙,才能更好地了解我們自己。
來源:人民政協報
責任編輯:王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