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1月20日,英國偉大作家、記者、跨性別先驅簡·莫裡斯(Jan Morris),在威爾斯小鎮Pwllheli的一家醫院去世,享年94歲。
她的兒子、著名詩人兼音樂家Twm Morys向媒體證實莫裡斯的死訊,稱「作家和旅行者簡·莫裡斯開始了她最偉大的旅程,終身伴侶伊莉莎白被留在岸邊」。
莫裡斯去世的消息在社交媒體上引發一陣悼念。比如,在英國,歷史學家威廉·達爾林普爾(William Dalrymple)在推特上稱:「哀悼偉大的簡·莫裡斯,她是我終生的文學靈感,也是有幸認識的最有趣、最活潑、最美好的人之一。」
在中國,作家許知遠說:「在世的作家中,最愛的一位離去了。這是種奇怪的感覺,似乎你內心的一部分消失了,它有輕微的疼痛與困惑。17年前,在灣仔的一家書店裡買到她的Hong Kong,有種暈眩感,竟還能這樣寫作,開始收集她所有的作品,一直計劃去威爾斯拜訪她。她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我的人生態度,去很多地方、邂逅很多人,對所有陌生之事,保持開放與熱情,並始終有種敏銳的歷史意識。」
莫裡斯出版過40多本書,被許多人看作「二戰」後西方最偉大的旅行作家,被《泰晤士報》評選為「二戰」後英國最偉大的十五名作家之一。半個多世紀以來,她穿梭在歐洲、非洲、亞洲、美洲多地,書寫20世紀後半葉的現實與歷史,也挖掘史料,再現了維多利亞時代英國的興衰。
雖然自認「本性是局外人,職業是旁觀者,傾向於做孤獨客」,但個人生活成為公眾熱議焦點。比如,她雖是英國人,但也是威爾斯民族主義共和派,對英國文化既有認同,也有疏離;她生理性別原為男性,和妻子育有五個子女,後在1970年代接受變性手術,但仍和家人照常生活,到2008年才能結成「民事伴侶」,獲法律承認。
縱觀一生,莫裡斯的經歷和成就,與西方殖民主義歷史、戰後世界格局變化、現代新聞行業興盛、風起雲湧時代風潮密不可分,也與自身的獨特氣質、敏銳的觀察寫作有關。作家林達覺得,「幾乎沒有哪個記者能夠複製一遍她的歷程。她以雙重身份切入社會和社會中人,角度深度,都與眾不同」。
2003年的簡·莫裡斯。圖片:Washington Post photo by Susan Biddle
從明星記者到拒絕「旅行作家」標籤的作家
作家堂·喬治(Don George)曾說:「如果旅行文學設一個諾貝爾獎,我一定提名簡·莫裡斯當選。」
簡·莫裡斯的旅行文學寫作得益於新聞記者生涯。1926年10月2日,她生於英國薩默塞特郡的一個小鎮克萊維頓(Clevedon),十八歲時應徵入伍,從軍四年,退伍後進入牛津大學讀書,於1951獲得英語文學學士學位。
從牛津畢業後,莫裡斯加入《泰晤士報》,幾乎立刻開始漂泊生活,不久又被吸引到《衛報》。「那時,這兩份風格突出的報紙都處在聲名的頂點,富有威望,包容各種個性,它們不僅容許我或多或少像對待隨筆寫作一樣對待新聞快訊寫作,更給了我一個正面觀察各種事件的大看臺,這無恥地增強了我的自負。壓根兒就是一轉眼間,我就開始對全人類的問題指手畫腳,並且建議各個國家和民族如何解決它們。」她回憶到。
1953年,莫裡斯成為世界上第一個報導人類登頂珠穆朗瑪峰的記者。之後,她靠一筆為期一年的聯邦獎學金首次去了美國,觀察這個戰後洋溢富裕和自信的國度。在美國待了幾年後,她被派駐中東,報導巴以衝突、蘇伊士事件等。到了1957年,她又去了南非,報導種族隔離政策問題。再之後是加勒比地區,在哈瓦那,她採訪切·格瓦拉,那時他還是古巴國家銀行行長,尚未成為全球年輕人偶像。
如果說戰後第一個十年,各國都在恢復,英國的權力與影響在從全世界穩定消退;那麼,第二個十年,也就是1960年代,冷戰全面爆發,莫裡斯不再專職為媒體寫稿,偶爾供稿,忙著寫書。
從1961年前往耶路撒冷報導對阿道夫·艾希曼的審判之後,她大部分時間都在鐵幕兩邊旅行,觀察冷戰現象。比如,在史達林死後的一個冬天,她第一次飛抵莫斯科,報導美國間諜飛行員加裡·鮑爾斯在蘇維埃最高法院受審的故事;她去了捷克斯洛伐克、波蘭等,瞥見晦暗世界;到了鐵幕最南端,記錄義大利和南斯拉夫的爭議地區的裡雅斯特。除了冷戰,她還寫了新非洲的誕生,跑去南美和澳洲報導變化。
這一時期,莫裡斯出版最為暢銷的《威尼斯:逝水迷城》,被看作創造了與眾不同的旅行寫作風格。她以文學夢境喚起過去和現在,憑藉感官印象和對一些人所謂「地理心理學」的尖銳認識,貫穿在優雅流暢的散文中。
《威尼斯》,簡·莫裡斯 著,姚媛 譯,東方出版中心2018年3月版
到了1970年代,她發現自己的新聞報導和遊記越來越印象主義,「也許,在我看來,這個世界上似乎再沒有什麼事情能像往常那樣鮮明清晰了」,莫裡斯說。
這段時間,她在推進最具雄心的文學計劃——關於維多利亞時代興衰的「不列顛治下的和平」三部曲。為了寫作,莫裡斯大量前往英國人曾經統治過的地方(如新加坡、錫蘭、大吉嶺、德裡),「從現狀中收集印象,用來照亮我對過往的召喚」。這套巨著,令一些評論家們回想起18世紀愛德華·吉本不朽的《羅馬帝國衰亡史》。
1989年,冷戰結束,但恐怖主義萌芽,莫裡斯感覺這十年間,自己和時代脫節,寫的書相對比較平靜,比如關於舊金山、裡約熱內盧、雪梨、溫哥華。1985年,她還寫了本小說《哈弗的最後來信》(Last letters from Hav),入圍布克獎。到1990年代,她基本待在歐洲,精力主要為《歐洲五十年》收集素材。
2001年,莫裡斯出版被認為是她最好的旅行作品《的裡雅斯特:無名之地的意義》。直到前年和今年,她陸續出版《心之眼:簡·莫裡斯日記》(In My Mind’s Eye)和《再思》(Thinking Again),保持思考與表達。
「從開始到結束,從青春期的新聞報導到文學上日漸老去的努力,我在半個世紀中遊歷所有有人居住的大陸,觀察許多歷史事件,描寫大多數大城市,採樣世界上的許多文化,從骨子裡感受某些劃時代的改變,並一直記錄著世界對自己的影響。我擁有一段絕妙的時光,我希望,不論我的判斷多麼荒謬,或者我的任性多麼討厭,至少我生命中的歡愉感染了我的文字。因此,這是我工作成果的實質。」莫裡斯在《世界:半個世紀的行走與書寫》的序言中寫道。
雖然莫裡斯以旅行寫作為世人熟知,但她一直拒斥「旅行作家」這一標籤。「我之所以不把自己看作旅行作家,是因為這些書從來沒有試圖告訴別人一個城市是什麼樣」,她在2001年告訴《獨立報》,「我所做的只是,說出我對它的感受,它如何影響我的情感。」
據《華盛頓郵報》,莫裡斯經常被問到,在她所知道的數百座城市中,世上哪座城市是她的最愛。她無一例外地說出紐約曼哈頓和威尼斯。她每年都會去這兩個地方。
《世界》,簡·莫裡斯著,方軍、呂靜蓮譯,東方出版中心2018年3月版
我們每個人都是一個雌雄混合體,只是程度不同而已
除了旅行文學和新聞報導外,莫裡斯作為跨性別先驅的個人生活,也引發不少人關注和討論。
1974年,莫裡斯出版《她他》(Conundrum),講述有生以來對自己生錯性別的確信,「我三歲或四歲時就知道我長錯了身子,我真該是個女孩」,以及最終的變性。在荷爾蒙治療的影響下,這一過程逐漸花了她差不多十年。1972年,在摩洛哥卡薩布蘭卡城一家診所裡,以一場手術宣告終結。
「我在診所住了兩星期,繃帶和輸液管子不斷解除,逐漸習慣了我有個新身軀這個事實。現在我低頭看自己時再不像個陰陽人或者怪物了:我又成了個均衡的整體,不過是另一性別了,又像多年前在珠穆朗瑪峰上那樣精力充沛了。當年我感到瘦而壯健;如今我首先感到潔淨得非常舒服。我越來越痛恨的那根突出在外的東西已經從我身上切除了。我憑自己的見識變正常了。」莫裡斯在《她他》中寫道。
當時,《她他》的出版引起轟動,被翻譯成德語、日語、瑞典語、西班牙語、葡萄牙語、義大利語、日語等。雖說存在不少批評,但總體而來比較友善。莫裡斯甚至有點抱怨道:「我收到無數封來信和絡繹不絕的邀請——半生辛勤勞作為我贏得的聲譽似乎都抵不過一個『變性』!」
值得一提的是,變性前,莫裡斯和妻子育有五個子女,做完變性手術後,需要英國醫生確認,才能完成法律上的性別認定。那時,莫裡斯必須和妻子離婚,才能拿到證明。於是,兩人離婚,但仍和以前一樣生活。直到2008年,英國法律出臺設置「民事伴侶」關係,兩人才得以在法律上複合。
《她他》,簡·莫裡斯著,鬱飛譯,湖岸丨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6年8月版
27年後,《她他》再版。在序言中,莫裡斯感慨:「被人們庸俗地稱為變性的過程,以往一直是小報記者津津樂道的主題,現如今卻幾乎成為家常便飯。成千上萬的男人和女人出於各種原因,已經成功地改變了性別。他們中的一些人成為專業領域內的翹楚,一些人則境遇狼狽;有些人相貌醜陋,有些人英俊漂亮;淫亂者有之,貞潔者亦有之;有人勇敢地面對公眾,也有人深居簡出。簡言之,變性人現在已非常普通,與其他人並無不同。」
「更為重要的是,科學家已經揭開了他們性別狀況的神秘面紗。對六位男性變性人的大腦進行屍檢後,荷蘭科學家發現他們下腦丘的一個特定區域異常小,事實上比大多數女性還要小。這似乎表明,造成這種現象確實是生理而不是心理因素。在過去的很多年裡,人們一直認為是心理問題造成了『錯生性別現象』,但這無法解釋為什麼不曾有人經由心理治療而『痊癒』。此外,人們似乎越來越接受這樣的看法:我們每個人都是一個雌雄混合體,只是程度不同而已。」
她說:「我從不認為我的難題是科學或者社會習俗問題。我相信它事關精神,是神聖的象徵,而對於它的解釋並不十分重要。重要的是,不論多麼特殊、困惑或者不知歸屬,我們所有的人都擁有按照各自意願生活的自由,能夠愛其所愛、能夠了解自己,正如上帝和天使所期望的那樣。」
年輕時的詹姆斯·莫裡斯(左),變性後改名為簡·莫裡斯(右)。
莫裡斯的中國因緣,以及反觀中國新聞業和旅行寫作
作為一個世界級作家,莫裡斯和中國也有不少故事,影響很多作家。
早在1959年,莫裡斯就去過當時還是英殖民地的香港。在《世界》(2005年出版、後由浙江大學出版社、東方出版中心先後出版中譯本)一書中,她寫道,「英國人在香港幹得不壞,也為全球實現了一些益處,但這個殖民地的精神狀況令人氣餒。……而在今日的香港,山嶺對面有多達6億中國人,且整個地方都騷動著亞洲的活力和喧鬧,持續地受到亞洲力量的威脅,還瀰漫著亞洲的意識形態——在這兒,在香港,你忍不住要猜測,中國這個伐木工若達到力量頂峰時會有怎樣的雄心。又有多少我們這樣的老榆樹它想砍了當柴火。」
近40年後的1997年7月1日,莫裡斯受倫敦《旗幟晚報》之邀報導中英交接儀式,再次回到香港,見證歷史。這是她最後一次寫新聞報導,也象徵著大英帝國的終結。
「下面的香港人實際在想些什麼?他們的心裡和表面上是一樣的快樂嗎?在英國人說『再見』和中國人接手之間的這最後幾分鐘,我的心裡充滿疑惑。當我想到這一點時代,在我看來,英國人留下的香港,既不像這個地方可能達到的那麼好,也不那麼壞。」莫裡斯在《世界》中寫道。
除了香港,莫裡斯在1983年獲準進入大陸,到了北京、上海等地。但她覺得,去過的城市讓她產生相互牴觸的情緒和彼此矛盾的結論:「我終究沒有發現絕對的事物。我沒有發現任何永恆不變的東西。和在其他地方一樣。我遇見一些迷惑的人。我見到絕妙之物,也看到蹩腳貨,我和王太太一塊吃醃蘿蔔,也被中南海的衛兵拒絕過。我用枸杞治癒頭疼。我成功地避開了京劇。我買了一直竹編的山羊,在公園裡下跳棋擊敗了魯先生。我參觀過我想像中宏大的簡單,發現它們確實宏大,但卻混亂……」
《香港:大英帝國的終章》,簡·莫裡斯(臺版譯為「珍·莫裡斯」)著,黃芳田譯,八旗文化2017年5月版
1980年代初,鬱達夫長子鬱飛看到「不列顛治下的和平」三部曲的作者介紹,了解到莫裡斯完成性別轉變,充滿好奇。終於在1985年,承蒙友人幫助,看到《她他》的原著,後譯成中文。
隨後,中國人有著越來越多機會接觸莫裡斯的作品。其中,出版過旅行文學的許知遠(如《遊蕩集》)和林達(如《西班牙旅行筆記》)就是代表。
許知遠稱,簡·莫裡斯是他鍾愛的旅行作家,他崇拜她,特別想過她那樣的生活,甚至試圖模仿寫作:「我很想見見簡·莫裡斯,她的那些遊記實在是太迷人了。我想聽她說故事,她在世界各地的奇怪見聞。」
林達覺得,莫裡斯所寫的半個世紀,正是中國從開放、封閉到再度開放的半個世紀,我們對世界的了解有過一段漫長脫節,所以她的作品對中國人來說是一種補課。
「同時,她的書寫讓我們有機會反觀自己,反觀中國新聞業的發展和現狀,以及在它背後支撐的特殊文化,反觀那半個世紀,以及今天中國新聞業者的喜怒哀樂。顯然,並不是一個記者到達同一個位置,就能寫出同樣的採訪。莫裡斯寫作,只是一個成熟文化的特殊表達。」林達寫道。
(參考資料來自莫裡斯作品《世界》《她他》、《衛報》、《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