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復旦大學哲學學院建系一個甲子,他們恰巧收到一份來自美國的厚禮——已故著名哲學家斯坦利•羅森(Stanley Rosen)的生前藏書。
斯坦利•羅森系波士頓大學哲學教授,師從列奧•施特勞斯(Leo Strauss)與亞歷山大•科耶夫(Alexandre Kojève )。作為現時代美國最富盛名的哲學家之一,他一方面憑藉著夯實的古典學功底紮根於柏拉圖的閱讀,發見文本中邏各斯與愛欲間精微的張力,另一方面勇敢地捲入到整個現代性的爭論中,藉由對黑格爾、尼採、海德格爾等人的反思與重構,探討了虛無主義、分析哲學的內在困境。
斯坦利•羅森。在羅森教授2014年逝世後,其子女向外界發出公告,希望捐贈出一部分寶貴藏書。昔日的弟子、復旦大學哲學學院教授白彤東成功與之取得聯繫後,在紐約、波士頓復旦校友的幫助下順利帶回國內,復旦哲學學院資料室將藏書重新編目後獨闢一個「Stanley Rosen捐贈圖書」單元上架。如今,廣大師生只消打開那一本希臘文的《理想國》便可以看到上面無數的精彩注釋與醞釀中的吉光片羽。
「斯坦利•羅森捐贈圖書」銘牌。羅森教授的子女保羅(Paul)與瓦萊麗(Valerie)在復旦哲學學院六十周年慶典之際受邀前來中國,保羅作為兩人的代表在院慶大會上發言,並接受了哲學學院頒發的捐贈紀念證書。11月3日,保羅和瓦萊麗接受了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的採訪。採訪中兩人深情地回憶了捐書始末、父親的治學與人生,並向復旦大學哲學學院為父親遺物提供這樣一個東方的家表達了真摯的謝意。他們感動於中國學者的熱情和慷慨,為他們安排了來華的一切事宜並帶領著他們遊覽了上海、蘇州等地,願這份友誼能夠長存。
保羅·羅森院慶大會發言。羅森教授的女兒瓦萊麗負責聯繫父親藏書的安置處理工作。她表示父親從前從波士頓搬家至費城時,由於空間有限,曾出售過一部分藏書給哈佛的書店。雖然以二手文獻和當代解讀居多,但仍足以使店家興奮不已。
父親去世後,他們子女三個商量希望這些書可以繼續被使用、被熱愛哲學的人薪火相傳下去,便打算捐獻給父親生前所在的波士頓大學。但由於大量的原本與波士頓大學現有藏書重複,捐贈一事未能達成。遂而,瓦萊麗就向父親生前的學生群發了郵件,經過幾番周折終於與白彤東教授取得了聯繫。
誰知將這麼沉重的書籍郵寄回國又何其困難!無奈下,白彤東只得在微博等社交網絡上向諸校友尋求幫助。復旦大學86級物理系校友、留美的普林斯頓大學博士王健在紐約校友群中看到了公告,遂與哲學學院取得聯繫,義務擔當了美國當地的運輸工作。他帶著兒子Richard前往費城協助羅森一家打包藏書、裝箱,後委託運輸公司將2000餘本藏書悉數由運至紐約,交海關檢查。
斯坦利•羅森藏書:休謨《英國史》(6卷本)。瓦萊麗為王健父子的熱情深深打動,詢問才得知Richard也是一名哲學愛好者,便贈送了父親的幾本書籍,以期作為學術上的激勵。Richard打開羅森教授的《理想國》看到了前輩學人為學的態度——每一頁上都用三種顏色作了筆記,鉛筆來自早期的閱讀,黑色原子筆用作授課,藍色則意味著寫作的準備材料。他們按照書籍類別進行分類,如薩特《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加繆的《西西弗的神話》被貼上標籤「非文學類-存在主義」即成一箱。
Richard和瓦萊麗在整理圖書間隙進行交談。Richard高中起便一直喜愛著哲學思考的深邃與激情,在每個複雜的問題中都能看到無數哲人為了一個更完美的答案而作出的美麗又永不停歇的努力。如今觸碰著那些泛黃的書籍,他感到無比的震撼,將這段難忘的經歷寫在了自己的大學申請書中,而現在他已是哈佛大學哲學系的一名本科生。
Richard獲贈的羅森生前著述。除了哲學,羅森藏書還包括大量文學、物理學著作談及這一批珍藏圖書的內容時,負責包裹的保羅極為熟稔地一一道來。他說父親最後留下的書籍涉及面極為廣泛,也反映了父親的各種研究興趣,可將書籍大抵可分為以下四類:
1,大量的文學作品。斯坦利•羅森在成為正式的哲學家之前痴迷於詩歌,曾出版個人詩集《死於埃及》(
Death in Egypt,1952),在其後的哲學作品中如《虛無主義》(
Nihilism,1969)中仍能尋得大量的文學形象。這批抵達復旦的藏書中不僅僅有大量德國文學作品,還包含了羅森十分喜愛的俄國現當代文學如託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等等。
2,經典原著,如他珍藏的柏拉圖希臘文原本以及希臘劇作家的大量劇本。就現代哲學而言,還涉及了黑格爾、尼採、克爾凱郭爾和海德格爾的原著。保羅驚訝地發現「我從來不覺得父親有多喜歡克爾凱郭爾,但沒想到他竟然存了這麼多克爾凱郭爾的書!」
斯坦利•羅森藏書:古希臘著作。3,斯坦利•羅森自己的著作。如他1960年代曾加入海德格爾圈子,退出後便持一種更加批判性的態度撰寫了《存在之問:反海德格爾》(
The Question of Being: A Reversal of Heidegger,1993)一書。
4,物理學著作,內容橫跨量子物理學、混沌理論、薛丁格等諸多方面,在看到他的藏書前很難想像一個研究古典學的教授竟對當代科學的脈絡如此了解。
保羅兄妹感慨,他們的父親一直很想來中國看看,卻因為年歲已高對長途跋涉多少倦怠才作罷。如今這些書在復旦獲得安置,為知識能夠傳播得更遠深感欣慰。目前,哲學學院正在整理這批捐贈圖書中Rosen教授的眉批和筆記。
被分類裝箱的羅森藏書。「我們的哲學教育始於餐桌」有趣的是,瓦萊麗和保羅都沒有繼承父親的腳步,並沒有選擇哲學研究作為自己的職業。瓦萊麗如今已是一名心理學博士,而保羅現在運營著一家自然食品商店。但在採訪中保羅對於整個西方哲學史以及父親的著作極為熟悉,他略帶自嘲地說「看起來我是家裡面唯一一個沒有博士學位的人,但我對哲學卻始終好奇。」保羅本科時曾試圖追隨父親的腳步就讀於賓夕法尼亞州立大學哲學專業,儘管沒有修讀過父親的課程,但常常去旁聽他開給研究生的研討班。「羅森是一個極其幽默又擅長演講的人。」他想起之前講到萊布尼茨的「先定和諧」觀念時,父親一直在反問學生「萊布尼茨真的相信自己的說法嗎?我們是不是應該轉換一個問題,即萊布尼茨為什麼會這樣說?如果我們生活在所有可能世界中最好的一個的話,那我的工資為什麼沒有翻倍呢?」
斯坦利•羅森藏書:德國哲學家著作系列。儘管有著父親的諄諄教誨,但保羅總覺得自己適應不了徹底學院化的哲學教育。本科畢業後,他選擇了環境研究專業來養家餬口,覺得自己更喜歡居住在鄉下過一種簡單而寧靜的生活,就像一個在山中漫遊的中國聖人。在保羅的心目中,最美好的哲學倒不在這幾年大學生涯,而恰恰就是在童年的餐桌上。
兄妹兩回憶起無論何時晚餐,總有許多學者相聚,來自經濟學、古典學、哲學各個專業,一邊喝著紅酒一邊率意暢談著古今之變。兩人偷聽著學者之間的爭論,或許懵懵懂懂,但總覺得親炙著一種無比深重的智慧。
被問及斯坦利•羅森對待經典文本的方法時,保羅介紹,父親的確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施特勞斯與科耶夫的影響。其博士論文《斯賓諾莎論言論自由》正是在施特勞斯指導下的產物,在這段求學期間羅森結交了阿蘭•布魯姆(Allan Bloom)、塞特•伯納德特(Seth Benardete)等著名的古典學家。隨後1960年至1961年前往巴黎,在那裡遇到了黑格爾專家科耶夫、精神分析學家拉康、雷蒙•阿隆、存在主義大師馬塞爾(Gabriel Marcel)等哲學巨匠,正是在那樣一個無比非凡的時代裡他完成了自己的學業。保羅就他閱讀父親著作的體會,是猶太人的塔木德傳統影響了施特勞斯一批學人的閱讀方法,文本在時間長河中被不斷地對話而堆砌起來。當十九世紀的德國文本學家嘗試剖析柏拉圖的論證時,施特勞斯會反問「等一下,這些話究竟是對誰說的?」因為柏拉圖對待不同人時的說法是不同的,他是對遊敘弗倫(Euthyphro)說的嗎,還是對待智術師說的?因而這就要求研究者對待文本極其小心,要去發現其中具體的語境。
斯坦利•羅森藏書:盧梭著作集(法文版)。隨後兄妹倆以羅森的名著《分析的限度》(
The Limits of Analysis,1980)介紹了父親的學術興趣。的確,相比較在英美佔據主流的分析哲學傳統,羅森更加偏愛於形上學。但這不意味著他對此一無所知,他帶著做學問的赤誠講到「分析運動不是同質的,想要揭露那些表面上衝突的傾向所共享的那些假設,就必須要轉換視角。為了更準確地理解分析哲學,我已經付出了巨大努力,即便在猛烈批判分析哲學之時,我的本意也是想比分析哲學有時對待其對手的方式更為公正地對待分析哲學。」當羅森出版關於《會飲篇》的註疏時也是想表達,不能抽象地孤立開其他文本來做語言分析,哲學之含義只有在一個動態的、連貫為總體的語境中才可把握。
瓦萊麗想起父親有時也會抱怨,他對柏拉圖與歐陸哲學的痴迷多多少少阻礙了自己的學術道路,也許本可以得到一個哈佛大學的教職。
「他的哲學抱負戰勝了寫詩的激情」羅森年少時對詩歌極其痴迷,本打算成為一名作家。初識施特勞斯時甚至不知天高地厚地說「我不關心柏拉圖是怎麼論詩的。我是一個詩人。我對詩歌的理解比他更好。」在這種強大激情的支持下,他曾於1950年代出版過一本名為《死於埃及》的詩集。令人驚訝的是,瓦萊麗和保羅從來沒有見過這本書,甚至他們也不知道「埃及」對父親究竟有怎樣的誘惑。
「我們的父母很少教育我們,但就把我們暴露在音樂、藝術、文學、歷史和戲劇這所有的人文成就之中」。母親弗朗西斯 (Francoise)本來出生於法國,結果被羅森帶到了芝加哥,「這令外婆的心都碎了。」「母親是一個極其聰明且有成就的女人,在大學裡教授希臘語、拉丁語、法語、英語文學多門課程,兩個人還曾赴希臘來進行蜜月旅行。」羅森教授總是在欣賞著各種各樣的歐洲藝術——巴赫、莫扎特、勃拉姆斯——這些東西就靜靜地陶冶著每個人的性情。他與文人圈子保持著一種較為親密的往來,如在波士頓時與1976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索爾•貝婁(Saul Bellow)就是十分好的朋友,有時在他辦公室混亂的紙堆中還可以翻出艾麗絲•默多克(Iris Murdoch)的手稿。
斯坦利•羅森藏書:榮格著作選集(德文版)。當羅森成為正式的哲學教授後,他就放棄了自己創作,而只是欣賞。因為他是一個極其有抱負的哲學家,似乎已無力在文學作品上分擔更多的經歷。哲學作為一種志業耗盡了他的精力,瓦萊麗回家時發現父親總是在打字,總是在寫作。他喜歡尼採,不僅僅是因為尼採作品中的激情與力量,而是羅森也希望做出一番原創性的哲學工作。只消草草翻閱羅森教授的著作目錄不難發現,他並非是一個學究式的柏拉圖專家,裡面有大量的原創思想——《虛無主義》、《作為政治的闡釋學》(
Hermeneutics as Politics,1987)、《哲學與詩之爭》(
The Quarrel Between Philosophy and Poetry, 1988)等等。這就構成了羅森獨特的閱讀習慣。瓦萊麗和保羅覺得很少看到父親的文章在學術月刊上發表,大概他覺得今人撰寫的評論比較乏味。他經常捧著一本月刊讀著讀著就換成了別的書,如狄更斯或者物理學。
斯坦利•羅森藏書:施萊格爾著作《批評文集及斷片》。斯坦利•羅森的作品正體現了一種哲學的擔當,尋求著對時代精神的敏銳把握。保羅說父親喜歡私下裡作一些政治評論,比如他願意投票給比爾•柯林頓和歐巴馬,因為他們兩人為激勵學術建設作出了真正貢獻。可就當今的美國大選局勢來看,他擔心父親可能要失望了,「政治不能放棄我們所堅守的那些基本價值。」儘管聽起來有些精英主義,但羅森希望生活在一個由良好教養的紳士組成的社會之中。「當然就今日而論他也不會意外,因為早在《理想國》中,柏拉圖也意識到了大眾會對現在這些現象有一種情感上的親近,所以哲學家才很難成為統治者。」
(感謝於明志、王健為本文提供圖片。)(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